“不就是井口找橋田的碴兒嗎?舉報信的事明明已經結束了。”
“既然又發生了事件,就可以解釋為還沒結束吧。”
章子哼了一聲。對她來說,這副模樣實屬罕見。
“我有點應付不了。莫名其妙。真不該進這所學校。”這話也不像章子會說出來的,“我有個阿姨看了新聞打電話來說,‘啊呀,那不是章子的學校嗎?你怎麼上了那種爛學校呢?’真受不了。”
耐心聽著章子的牢騷話,涼子漸漸明白了。章子十分尊敬她的父母,她現在之所以用旁觀者的態度貶損自己的學校,是因為覺得自己身在這樣的學校辱沒了父母的顏面,併為此懊惱不已。
“你那位口無遮攔的阿姨對《新聞探秘》沒什麼反應嗎?”
“她很少看報道節目。可一開電視總會看到新聞。即使搞不清楚自殺他殺、舉報信是真是假之類比較複雜的問題,看到學生打架,將對方推出窗戶弄死這樣簡單刺激的場面,還是會有反應的,然後大驚小怪地說什麼‘不得了啦,好可怕啊,這個學校怎麼這樣啊’。”
好尖刻啊。這種時候章子總是毫不留情。
她的觀察也許是準確的。冷眼旁觀的外人往往就是如此,只對吸引眼球的事物做出反應。
所謂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
簡單刺激的報道總是風馳電掣,引得人們頻頻回頭。
如果這些回頭的人們重新對事件產生好奇心的話……
對橋田祐太郎和井口充的衝突事件,教師們的處理方法各不相同。有的老師在開班會時大致作了說明,有的老師則隻字不提。不過,他們的處理方法都準確傳達出學校對此事的宗旨,就是絕不糾纏,趕緊處理,儘快拋到腦後。
涼子所在的三年級一班中,班主任高木老師更是嚴格禁止同學們議論事件。對如此不幸的事件說三道四,會暴露出人品問題。在她冷酷的目光注視下,同學們個個都縮著腦袋,安分守己。
就這樣,在異乎尋常的平靜中,將近兩個月的時間過去了。
涼子得知衝突事件的後續,已是六月最後一個星期六的傍晚。《新聞探秘》播出了上次那期特集的續集。
節目中,茂木記者的身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箇中年男子,戴著土氣的領帶。節目的氛圍也與上次大相徑庭,既沒有激烈抨擊學校,評論員與記者的對話也很平靜。講到一系列事件存在的疑點時,也不用公然煽動觀眾不信任情緒的言辭。
“風向變了。”一起看電視的母親邦子說出了涼子心中的感想。
“因為別的電視臺大肆報道了橋田的事,他們想拉開距離吧?”
“這倒是個一針見血的見解。”
“電視節目不都是這樣的嗎?只要有人看,就會一哄而上。發現大家都在做同樣的題材時,又想要標新立異。”
廣告前的上半部分,說明了到目前為止的事件經過。而後半部分中,柏木卓也的哥哥上場了。他在上次的特集中並未出現。主持人說,剛剛成功採訪了他。
兄弟兩人不怎麼像,體形就很不一樣。柏木卓也纖弱白皙,眉清目秀,鼻樑挺拔,有點像女孩。手臂可能比涼子還細。
而這個名叫宏之的兄長,長得高大挺拔,肩膀寬闊。臉上也是稜角分明,相當粗獷。
“對弟弟的死,您現在是怎麼想的?”記者以這樣的方式開始了採訪。
“老實說,到現在還沒有調整好心態。我想我的父母也一樣。”他緩慢而誠懇地說,“第一次接受節目組採訪前,我們都認為弟弟是自殺的,並準備接受這個事實。可後來,這樣的說法被推翻了,鬧出很大的風波,又找不到決定性的依據,無法作出明確的結論。直到現在依然如此。對於遺屬而言,實在很難接受這種沒有著落的狀態,但我們也不想隨意解釋……想到這會為弟弟的同學造成精神上的痛苦,就覺得特別對不起。”
“可疑惑依然存在,如果可能的話還是想解決的,不是嗎?”記者問道。柏木宏之偏著腦袋想了一會兒。
“要怎麼解決?警方不會再對弟弟的事件展開搜查了,因為已經得出自殺的結論了。連那封舉報信也沒成為重新啟動搜查工作的依據。如果動用別的手段,又怕會出現新的犧牲者。那名跟弟弟同班的女生真是太不幸了。”
淺井松子在節目中並未出現真名實姓,而是被稱作b同學。
“我無法判斷b同學的死是否跟那封舉報信有關,也不想將一切都歸咎於她,這樣做屬於感情用事……”
被問到今後對城東三中有什麼希望,柏木宏之臉上那兩條濃濃的眉毛一下子繃得筆直。
“對學校我不抱任何希望,因為根本是白搭。我只希望,如果有人知道弟弟死亡的真相,就自告奮勇地說出來。反正未成年人受到保護不會追究責任,幹了什麼只要不說出來就行,這種想法該怎麼說呢?從做人的角度而言,是不對的。”
看來卓也的哥哥也在懷疑大出他們。之後的話就說得更露骨了。
“就像這次,內訌造成了互相傷害,也太無聊了!別胡鬧了,該結束了。不管是誰,我希望有人能去開導他們。”
畫面切換至評論員和記者的場景。記者解釋了柏木宏之提到的“內訌”。
“鬧出這起傷害事件的是三年級的a同學。由於現在身負重傷的c同學說是他寫了那封舉報信,令他十分氣憤。”
“a同學本人是如何解釋這起事件——或者說事故的呢?”評論員問道。
“據說他一開始死不開口,到現在也不肯敞開心扉。但他後來翻來覆去地說,自己沒寫那封舉報信,與柏木卓也的死毫無關聯。”
胳膊肘撐在桌上的邦子聽到這句話後,端正了坐姿。涼子也緊盯著電視畫面。
“c同學又是怎麼說的?”
“即使沒有生命危險,但畢竟是重傷,他現在還不能開口說話。估計還需要一段時間。”
“那就關注今後的進展吧。”評論的這句話說得很快,話音尚未消失,就插播廣告了。
邦子拿起遙控器關掉電視:“繞來繞去,沒一句痛快話。”
“橋田他還說自己什麼都沒幹啊。”涼子嘟囔著,彷彿細細咀嚼著話中的滋味。
“你覺得他說的是真話嗎?”母親問道。
“他比大出可信一點。”話一出口,涼子看到母親一臉嚴肅的表情,便馬上對她笑道,“橋田一直來上學的,大出和井口都在逃避,他卻沒有。這應該說明他沒做什麼虧心事。”
“嗯,嗯。”邦子點了點頭,“柏木的哥哥不知道橋田的表白,即使知道也不會相信。所以他會說出那番話,像是在催人坦白。”
涼子搖了搖頭。“我覺得那些話是對大出說的。”
這話聽來有點諷刺的意味,如今也只能含沙射影一番,對此涼子對自己感到幾分自嘲式的憤怒。
“大家正商量著要不要將這起事件作為畢業創作的文集主題。”
“那倒不錯。”邦子說,“你們也許能借此調整好心態。”
“可像現在這樣,要怎麼調整呢?什麼都不知道啊。”
“先把知道什麼、不知道什麼好好整理一下,怎麼樣?”
“就這些?不破案嗎?”
邦子稍稍瞪大眼睛:“誰去破案?你們?”
涼子胸有成竹地點了點頭。見媽媽大為吃驚,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破不了的吧?”
“怎麼說呢……”邦子沉吟道,“心情可以理解,可還是……不行的吧。”
“為什麼?我們都是當事人。無論對大出、柏木,還是淺井和三宅,都要比記者和警察瞭解得多。”
“這可是兩回事。正因為是當事人才會有更多搞不明白的事。所謂當局者迷,這是相當危險的。”母親下了定論。涼子向來願意聽母親的意見,可今天不知道怎麼的,一股頑固的倔勁抬了頭。
“到目前為止,我們把一切都交給老師、媒體等周圍的人,自己什麼都不做,才會變成這種局面。我們應該早點挺身而出。”
“涼子,你……”
“學校每次被媒體公之於眾,就像被汙染了一遍。章子她很生氣,說從直升機上拍攝的學校就像一所監獄。從外界觀察我們,從媒體的報道瞭解我們,會留下如此的印象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已經死了兩名學生,光聽到這個訊息,就會自然地覺得我們的學校很糟糕,學校裡的人全是渣滓。”
“你想得太多了。”邦子苦笑道。
“我們只想弄清事實真相,不可以嗎?”
“不是不可以,但你們想自己來做,就有點異想天開了。”
“可是,我們之前一直在等待,也沒見有人來幫我們。”
如果橋田祐太郎說的話是真的,那柏木卓也就是自殺的。舉報信是憑空捏造的,寫舉報信的人就是三宅樹理。三宅讓淺井松子幫她,結果淺井害怕了,自殺了——或者,這才是真正的謀殺事件……
“涼子,別真的這麼做。”邦子厲聲叮囑道,“你的想法沒錯,但你的自我估計錯了。你還是孩子,無論多麼聰明,意志多麼堅強,你都會受到未成年人這一身份的束縛,無法像成年人那樣行動。”
邦子從體內拖出一副極少展現的高壓表情,撣去掛在臉上的灰塵。我也不想給你看這副表情。你明白的,對吧?
涼子不作聲了。強嚥下去的抗辯在胸中不斷翻騰。
“要做晚飯了,快來幫忙吧。”邦子站起身,表情已恢復正常。
那是昨天半夜發生的事。
不知在什麼地方,警笛一個勁地響。不止一個,有好幾個在一起響。尖銳、嘈雜。這個夢怎麼這麼煩人?快趕走它……
涼子在睡夢中揮舞手臂。蓋在身上的被子一下子掀開了。於是涼子睜開了眼睛。
警笛不是夢裡的。隔著遮光窗簾,能聽得清清楚楚。
起床後,涼子拉開窗簾,開啟窗戶。警笛聲一下子實實在在地鑽入了她的耳朵。
與其在房間裡坐立不安,還不如下去看看。走到起居室一看,發現母親正眨著眼睛站在窗前,睡衣外面披著一件對襟毛衣。抬頭看一眼掛鐘,已是凌晨兩點多。警笛的鳴叫似乎越來越響了。
“我去看看情況,這裡就交給你了,涼子。”
邦子不失體面地穿好衣服,出了門。涼子一個人等在原地。父親還沒回來。妹妹們也沒有起床。
響個不停的警笛聲中,開始夾雜起擴音喇叭的喊聲。聽不清喊了些什麼,只令人更加不安。
不知過了十五分鐘、二十分鐘,還是更長的時間,母親邦子回來了。她是跑著進大門的。
“不得了了,著火了。”母親緊繃著臉,“是大出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