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處理的結果嗎?
讓津崎一個人背上所有的黑鍋,森內惠美子也一走了之。反正無論如何悲憤,柏木卓也和淺井松子也不會復活。而其他學生有他們各自的未來,畢業生還面臨升學考試,不能一直陷在事件的泥潭裡。
傳言不過七十五天。[23]
唯有等待事態自然平息,流言消逝。在目前的狀況下,岡野採取的方針並沒有錯。
可那個茂木悅男怎麼了?可以想象他不現身的種種理由,無論好還是壞。可他總不會一聲不吭地就此作罷吧?佐佐木禮子心頭的陰霾無法驅散。
其實對城東三中的學生們來說,傳言散盡根本用不上七十五天。
代理校長岡野召開那場記者會,在學生們眼裡就是個儀式。而儀式起到的鎮靜效果竟超過了主辦者的預期。即使真相仍不明晰,大家也沒興趣再去議論了。連藤野涼子也是如此。
作為傳言焦點的大出俊次和井口充依然沒來上學,也不見三宅樹理的身影。學生們不知道老師會如何處理這些人,也不
他們本就是不受歡迎的另類。學校裡甚至出現這樣一種氛圍:柏木卓也去世後的一連串事件弄得大家很不好受,可時過境遷,由於幾個“令人討厭的傢伙”因此離開了學校,反倒清淨爽快得很。
例外的是同為討厭鬼的橋田祐太郎,一直堅持上學的他原本就很沉默,也從不主動尋釁滋事。他竟然乖乖迴歸正常的學校生活,並完全融入其中,還加入了籃球社,幾乎每天都參加訓練。
橋田的本質並不壞,只是走錯了路。涼子的朋友中就有人為他的轉變感到高興。
然而,在這種如釋重負的氛圍下,仍有沉重的東西壓在人們心頭。那就是對淺井松子的悼念。事到如今才幡然醒悟的學生估計為數不少。松子本就討人喜歡。
尤其是音樂社的夥伴們,更是沉浸在痛失好友的悲傷中難以自拔。太沒天理,太殘忍了,無論怎麼勸解,都很難接受這個事實。
因此有關三宅樹理的傳言在音樂社深深紮下了根,並不時激烈爆發。這些傳言都嚴酷得近乎懲罰,甚至有三年級的成員想要衝進教師辦公室與老師們交涉,或是去城東警察局舉報。他們認為老師們知道事情的真相。
這讓代理校長岡野大為頭疼。松子的交通事故有目擊者。有人正巧路過現場,看到事故的過程,並報告警方。在一連串事件中,唯有這一起擁有明確的旁觀者證言,照理可以直接和學校撇清關係。可是,若要以此作為松子並非他殺的證據,音樂社的成員就會說,問題的重點不在於此,而是對淺井寫舉報信的懷疑根本是空穴來風!難道說,因為死人不會開口,就可以這樣不了了之了?
據說,安慰這些憤憤不平的音樂社成員,為他們解開心結的不是別人,竟是淺井夫婦。
音樂社的成員經常去淺井家為淺井松子上香。淺井夫婦發現這些痛失夥伴的學生與痛失愛女的自己一樣,一直忍受著悲痛的煎熬。
於是,淺井夫婦也開始上心了。
松子是心地善良的孩子。她怎會希望和她一樣喜歡音樂、熱衷社團活動的夥伴一直深陷於自己的死帶來的悲痛中?
淺井夫婦找機會對他們說,松子生前非常喜歡大家,也一定希望大家能夠生活幸福,展望美好未來。她希望大家能為聽眾演奏優美、歡快的曲子。請大家別再生氣,別再嘆息了,多為今後考慮吧。
“據說還讓他們別再生三宅的氣,忘掉整件事。”
這是藤野涼子聽古野章子說的。音樂社有一名成員從小學起就和章子是好朋友。松子死後,那位朋友曾經茶飯不思,讓章子很擔心。
“音樂社的成員對松子的父母說:難道就這樣了嗎?估計他們也很震驚吧。松子受到懷疑,父母竟然能夠接受。”
據說淺井夫婦是這樣回答的:並沒有接受。可是弄清真相,或許就得揭發松子好友的惡行。松子絕不會希望這樣。
“這麼說,松子的父母也認為捏造舉報信的主犯是三宅樹理?”
即使如此,也不想懲罰三宅樹理?就因為松子會傷心?
“主犯,哈哈,還真像刑警的女兒說的話。”章子笑道,“大家不是都這麼認為嗎?小涼你也是吧?”
雖然涼子和章子很投緣,可她並沒有告訴章子保健室的那件事。不是認為,是確定——這句話剛湧到嘴邊,就被她生生嚥了下去。
這天,結束了各自的社團活動,涼子和章子並肩走在回家路上。由於今天一直陪著一年級成員練習發聲,章子的嗓子有點痛。
“聽說他們要舉辦慈善演奏會,是松子的父母發起的。”
“慈善演奏會?”
“嗯,六月最後一個星期天,在體育館。學校已經同意了。不賣票,會在入口放個募捐箱。募集到的錢要送給事故孤兒育英基金會。”
演奏的曲目以松子平時喜歡的為主。
“他們正在拼命練習呢,個個心態端正,精神抖擻。對三年級成員來說,這算是最後的演出了,所以他們賣力得很。”
“啊……真不錯。”
在涼子所屬的劍道社,三年級成員的活動到六月底也要結束了。學校變成這副模樣,社團活動取消了很多,新學期到現在幾乎沒什麼像樣的活動。《新聞探秘》引起風波時,顧問老師怕他們再來採訪,命令三年級成員不得參加活動。涼子雖然會參加晨練,但實在專心不起來。
章子的戲劇社屬於文化類社團,允許三年級成員參加活動直到暑假結束前,屆時將舉辦最後的教室公演。原本要章子擔任那場公演的導演,可剛剛聽章子說,今天的戲劇社會議上她推辭了這個安排。
“本想排安部公房[24]的戲,可後來不知怎麼的,又不想演了。”章子的臉色陰沉起來,這對她來說挺少見的,“我想了很多。一二年級時,常常因為看不順眼就耍起小性子,對劇本挑三揀四的。可靜下來想想,又覺得比起當導演,還是應該把重點放在寫劇本上。再說,還得應付升學考試呢。”章子說著吐了一下舌頭。
“小章要是隱退的話,我也得步你的後塵了。”涼子說,“我們天天在一起復習吧。”
“好啊。小涼,你來當我的家教吧?”
章子想讀的大學和專業,有一位她尊敬的劇作家曾在那裡建立過一個小劇團,開展過活動。她是以那所學校為目標挑選高中的。章子的成績不算差,在二班名列前茅,想實現這份抱負應該不太難。
那我該怎麼辦才好……涼子很羨慕擁有明確目標的章子。考慮到自家的經濟狀況,還有兩個妹妹,涼子只能指望就讀公立高中。可這樣的話,能夠報考的跨學區高中就變得非常有限,學區內也挑不出有吸引力的名校。
“原本定在這個月的三方面談改到下個月去了。”
“對我來說,就像判了緩刑似的。”
“啊哈哈。”章子笑了起來,臉上的陰影一下子消失了,“小涼你擔心什麼呢?憑你現在的成績,儘管挑好的學校唄。去了好的高中,挑大學的餘地也寬了。”
“就這麼隨隨便便的?”
“哪有,一般不都是這樣的嗎?我爸媽還擔心我呢,說我早早確立未來目標似乎不太好,還一門心思要搞什麼花裡胡哨的戲劇……”
突然,章子半張著嘴停下腳步,猛地拉了拉涼子的衣袖。涼子看了看章子的臉,順著她的視線往前看去。
她們兩人正走到當地一條老商業街的入口,拐角處有半年前新開的一家便利店,店門自動開啟,大出俊次正好從裡頭走了出來。
下一刻,大出俊次也注意到了她們,停下腳步,相距兩人僅僅兩米左右。
又穿那麼貴的衣服,涼子心想。大出俊次身穿襯衫搭配牛仔褲。襯衫領子的款式很時尚,牛仔褲算是經典款。不是涼子識貨,是以前聽他本人講過,牛仔褲他只穿經典款。腳上拖著的運動鞋,涼子在天秤座大道的專賣店櫥窗裡看到過,應該值三萬日元左右。
“喂,怎麼啦?”大出俊次向她們搭話,臉上毫無表情。既不露出噁心的詭笑,也沒有目露兇光。當然,他不是真的想詢問什麼,只是句沒有意義的廢話罷了。他也只會用這句話和別人打招呼吧。
由於沒什麼可說的,涼子答了一句:“沒什麼。你好啊。”
章子驚訝地看了看涼子。什麼“你好啊”?你怎麼了?
“放學回家嗎?”
“是啊。”涼子點點頭。章子的手鬆開涼子的袖口,身體卻靠得更近了。章子曾經氣鼓鼓地對涼子說:“我其實很怕那些蠻不講理的傢伙。”涼子當時很驚訝,說:“你沒被他們欺負過吧?”章子便說明道:“不是有沒有被欺負過的問題。蠻不講理本身就很討厭,話都說不通,跟外星人似的。”
涼子覺得自己能夠理解。現在她自然地做出了保護章子的架勢。
俊次哼了一聲,算是應答。涼子邁開腳步。沒必要搭理他,說聲“再見”快點走開就行。
可不知怎麼的,大出俊次竟然晃晃悠悠地跟在了她們身後。
“前一陣子,學校裡好像開了什麼記者會?”
哦,原來是想問這個啊。
“好像是的。不過那時我們都離校了,不太清楚。”
“老爸看了有線電視,”俊次說,“還說要闖進去,後來被律師攔住了。”
勸得好,夠明智。
“豆狸校長被開除了吧?”
“嗯,現在由副校長擔任代理校長。”
“一樣,都不是什麼好鳥。”
“可總得有人來當校長呀。”
章子全身僵硬,走起路來同手同腳的。涼子知道她非常討厭大出俊次,可眼下這個難得的機會勾起了她的好奇心。大出居然想了解學校裡的情況,這是怎麼回事呢?
“學校裡還挺平靜的。”涼子慢慢走著,背對著大出俊次說。章子走在她前方半步的位置。
“怎麼著?”大出俊次這次的語氣就比較衝了,“吃虧的就我一個人?”
“你們家不是要告電視臺嗎?”
沒有馬上聽到回答,涼子放慢腳步,回頭看了看。大出俊次噘著嘴,皺著眉頭,小小的黑眼珠擠到一邊。這眼神太噁心了。
“還要告那個渾蛋豆狸。”說出的話也夠噁心。
運動鞋不好好穿,拖著鞋底跟在兩名女生身後。
“哦,是嗎?”涼子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
“我說你們……”大出俊次提高嗓門,語速雖然慢,但明顯藏著幾分威脅。章子的後背愈發僵硬了。
“覺得是我殺的,對吧?”
輕輕碰了碰章子的手,涼子停下腳步。章子半轉過身,緊張地看著涼子。涼子對她微微一笑,隨即轉向大出俊次。
“大家是怎麼想的,我可不清楚,也不能一個個去問。不過我沒有這樣想過,我的這位朋友也一樣。”涼子的聲音柔和而乾脆,“柏木是自殺的嘛。”
大出俊次怔怔地注視著涼子,視線是斜著瞥過來的。這人從來不正面直視任何事物。
“你要是感興趣,來學校看看不就行了?可以親自確認。”
大出俊次突然笑了起來,好像涼子說了個笑話似的。“開什麼玩笑?誰還會去那種學校啊?”
“雖然井口也沒來上學,可橋田一直來,還參加籃球社的活動呢。”
並不是涼子的錯覺,聽到兩人的名字,特別是當涼子說出“橋田”時,大出俊次的眼中閃過強烈的怒色。“他們都是窩囊廢!”
逃避現實的傢伙才是窩囊廢呢。涼子當然沒有愚蠢到將這句心裡話說出來。那該說些什麼呢?
結果是連她自己都意想不到的話:“大出,最近盡是煩心事,你也真不容易。”
大出俊次露出驚訝的表情,似乎連怒氣也跟著消散了。可這副表情只維持了短短一瞬,隨即恢復到往常那種似笑非笑的怪腔調。
“說什麼呢?心裡明明覺得我可惡。”
涼子的嘴也不肯饒人:“我只是覺得,不該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將一個人稱作殺人兇手。僅此而已。再見。”這次必須道別了。涼子催著章子邁開腳步。
背後又傳來戲謔的聲音:“如果有證據又如何?”
涼子立馬站定了身軀,猛地回過頭去。這次的動作一定要利落。
“有嗎?”難道你問心有愧?這傢伙聽得懂這層言下之意嗎?
“我怎麼知道?”大出俊次傻笑著,“有也是警察捏造的,要不,就是學校捏造的。”
“如果是捏造的,肯定看得出來。大家又不是傻瓜。”扔下了這句話,涼子她們快步向前走去。儘管沒有必要,她們還是在下一個拐角處拐了彎。對此,章子也毫不猶豫。
過了一會兒,兩人回頭望了一眼,已不見大出俊次的身影。
“嚇死我了。”章子拍著胸口,“對不起,小涼,我很怕他。”
“我知道。該說對不起的是我。”
我也夠傻的。打聽些什麼呀?同情些什麼呀?那種人怎會懂得別人的心意。
“小涼,你注意到了嗎?”章子壓低聲音,“那傢伙,眼睛上面有塊淤青。”
涼子沒注意到。“真的嗎?”
“嗯,好像快要不見了,不過我應該沒看錯。說不定他不來上學東遊西逛,又在哪裡跟人打架了。怎麼總是這樣。”章子嘟囔道,“我早就想,像他這樣活著,哪裡開心了?他的人生有什麼目的嗎?我完全搞不明白。”
“讓別人難受,他就開心。”
“啊,我忽然冒出個非常不好的想法。”章子說著,用手按住了自己的額頭。
“明白。我也有同樣的想法。”
真要是大出俊次殺死了柏木卓也就好了。淺井松子看到謀殺現場後想要舉報,大出俊次又將她滅口,而他那個混賬老爸也參與了。這樣他們父子兩人就會雙雙被警察抓走。真是這樣就好了。
罪惡必須堅決剷除。
長假中,涼子一直在用功複習,還為兩個妹妹勸了五次架,烤了曲奇和蛋糕,和媽媽出門採購時買了夏天穿的裙子。爸爸幾乎整個假期都不在家。
長假結束去學校,發現一班有兩三個同學臉曬黑了。他們出國度假去了。夏威夷、關島、希臘。好奢侈啊。不只是錢的問題,功課怎麼辦?可他們幾個好像都無所謂。
世道真是不公平。
井口充來上學了。這一訊息是第二節課後休息時聽說的。說是遲到了,才來不久,老老實實地坐在四班的教室裡呢。
涼子的腦海裡閃過長假時偶然遇到的大出俊次。他們都是窩囊廢!聽到橋田祐太郎的名字,他的眼裡滿是怒意。
今天井口充會來上學,是背叛了大出俊次,還是正相反,來為他打前哨的?
校裡的情況。那時的大出俊次明顯有這樣的意圖。他是寂寞了嗎?無論多麼厭惡,作為初中生,除了學校無處可去。儘管他的父親像火山爆發似的對他怒吼“別去上學了”時,他一定非常高興。那樣他就可以名正言順地翹課了。
午餐結束後的休息時間,走廊上發生了騷亂。跑來跑去,大喊大叫,玻璃破碎,待在教室裡也能聽得到各種各樣的聲音。同學們面面相覷,涼子只覺得渾身僵硬。又怎麼了?又出什麼事了?每個人臉上都掛著類似的表情。
一名男生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進教室。
“井口和橋田打起來了!”他手指走廊,彎腰顫抖著,似乎馬上要嘔吐了似的,“井口從三樓的視窗摔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