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井松子死後一星期,四月三十日星期五的早晨,城東第三中學的校園裡舉行全校大會。學生們並沒有看到他們早已熟悉的情景:西裝下穿著手織毛背心的津崎校長吃力地登上講臺的模樣。
取而代之的是副校長岡野。他正站在以前津崎校長的位置上。
大部分學生並未對眼前的新景象感到驚奇。因為松子死後不久,有一種說法就傳得沸沸揚揚了:豆狸津崎被開除只是個時間問題。這幾天,學校裡也沒看到過津崎校長的身影。有人在暗地裡不無刻薄地嘀咕:虧他還賴了一個星期。
然而,讓學生們大感震驚的是,代理校長岡野公佈,今天下午三點將在第二視聽教室舉行記者會。大家立刻交頭接耳地議論起來。記者會?電視臺的人要來?還有報社的?哪家雜誌社會派人來?
“大家都很清楚,自去年年底以來,本校發生了一連串不幸的事件。”
代理校長岡野的個頭要比津崎校長高出十厘米,體重倒要輕上十公斤。他往講臺上一站,要比津崎校長神氣許多。為了讓每個角落都聽得清楚,岡野用平穩的語調,一句一頓口齒清晰地闡述著。如果說演講時總是慌慌張張地擦汗的豆狸像個小丑,那這位簡直是意氣風發的舞臺演員。
“按理說,這些都是學校內部的事務,無論出現怎樣的疑點,都應該在學校內部解決。然而,由於我們教職員的判斷失誤,導致外部媒體的輕率介入,使事態變得愈發混亂。實在非常對不起大家。”
說到這裡,岡野停了下來,掃視一遍全體學生,足足花了十秒。
“召開正式的記者會,不為別的,就是為了解除某個充滿偏見的電視節目在社會上造成的對本校的誤解。我認為當務之急就是儘快恢復校內的平靜,讓大家能毫無顧慮地上課。”
為了籌備記者會,今天只上上午的課,課外活動全部中止,放學後請大家儘快離校。用平淡的語氣佈置完事務性工作後,岡野又說:“在這個時刻,大家一起來高唱校歌吧。”
在突如其來的校歌齊唱後,全校大會結束了。
佐佐木禮子透過區有線電視觀看了城東三中的記者會,在少年科刑警辦公室的一個角落,孤零零一個人。
出席記者會的記者不像預想的那麼多。第二視聽教室裡,許多椅子都空著。第一排坐著六七個記者,看起來一點都不緊張。其中有名女記者禮子認識,她來自某教育雜誌,是個採訪寫稿都很認真的人。在大多穿著與教室不太相稱的西裝的記者中,她那身明快的套裝相當顯眼。
中心電視臺來的只有《新聞探秘》節目的主辦方hbs。其他電視臺並不太看重城東三中的題材。估計大家都認定這是《新聞探秘》,或者說茂木記者操之過急犯下的錯誤。導致淺井松子死亡的交通事故,如果與柏木卓也的死區分開,並加以冷靜考慮,完全可能只是個不幸的偶然。
由於這是個同行失手、趁虛攻擊的好機會,在沒有其他特大新聞的情況下,也可以拿來大做文章。但現在時機還不成熟。國會正在追究執政黨議員的貪汙受賄問題,昨天下午東京都內又發生了襲擊運鈔車的案件,還死了人。還有別的殺人事件發生。對電視臺而言,題材有的是,何必在模稜兩可的“學校欺凌事件”上糾纏不清呢?
可是,看著電視畫面,禮子皺起了眉頭。茂木記者沒來。
這又該如何解釋?是他的上司終於止住了他的恣意妄為,還是出於什麼目的故意不現身呢?他想表現“校方的說辭都是敷衍搪塞,不聽也罷”的姿態嗎?
用做工精良的西裝包裝自己的岡野風度翩翩,口才極佳。可看到稀稀落落的記者,他又會作何感想?從他的臉上似乎看不出來。是胸有成竹嗎?他表情莊重,語調平穩。
他先籠統地梳理了所有的事件。去年聖誕夜柏木卓也的“自殺”並無任何值得懷疑的跡象;指認謀殺的舉報信只是一封可疑的匿名信;城東三中和城東警察局沒有找出寄信人,卻已得出結論,這只是一場嚴重的惡作劇。
看到這裡,禮子不由得發出一聲驚歎。那封舉報信已經降級成“可疑的匿名信”了?先不論城東三中,我們警察局有誰作出過這樣的結論?
她朝科長的座位瞟了一眼。科長帶著莊田剛剛離開,不知去了什麼地方。
說明告一段落後,代理校長岡野帶著更為沉痛的表情,宣佈為了對事件為正常的教學秩序帶來的混亂負責,校長津崎正男已經辭職,由岡野出任代理校長。
對辭職一事,津崎校長前天傍晚親自打電話告訴了禮子。他的聲音悲涼至極,禮子一時想不出任何安慰的話語。
電話裡,津崎校長大致說明了岡野副校長擔任代理校長後,將會如何收拾事態。不追究舉報人也是措施的一環。
“怎麼收拾呢?”禮子問道,“已經發展到這般地步了。”
“對他來說或許很簡單。”津崎校長帶著淡淡的苦笑回答道。
原來如此,降級成匿名信,再幹脆地扔掉就行。
代理校長岡野是帶著筆記本出席記者會的,可目前為止他的目光從未落在上面,一直是仰著臉說話的。
“匿名信方面,已故的柏木卓也當時的班主任森內將收到的匿名信撕毀後丟棄,也是確有其事。”
禮子又發出了一聲驚呼。就這麼處理了?事到如今,森內惠美子承認丟棄舉報信了?津崎校長在電話裡可沒有提到過。
“森內老師讀了匿名信,認為內容荒誕不經,就自作主張將其撕毀丟棄。但是,不向上層彙報擅自處理這封信件,無疑是招人非議的輕率做法。事後出於悔恨,森內老師沒有儘早坦誠彙報,更加重了校內的混亂局面,這也是毋庸辯駁的事實。與教育委員會商量後,決定對森內老師作三個月停職處分,森內老師本人也提出了辭職申請。鑑於森內老師年紀尚輕,經驗不足,又十分受學生的喜愛和信賴,我和其他教師挽留了她,希望她仍能留在本校,努力從事教育工作。”
這相當於一樁交易:不開除你,但你得承認。譭棄舉報信並沒有錯,因為那不過是一封內容荒誕的匿名信。可問題在於,你得和校方商量後再處理。森內老師,這事就這麼辦吧。
所謂成年人的解決方式。禮子嘆了一口氣。
要使這一手,津崎校長也不會做不到。他不可能沒想到吧?可這麼做,根本過不了他自己這一關。他會覺得森內老師不是這樣的人,對舉報信也不可能視而不見。
禮子心底湧出深深的罪惡感,這令她心如刀絞。如果我不提出那個多此一舉的建議,退在一旁不再插手分外事,或者儘快從三宅樹理口中問出舉報信的真相,那麼事態絕不會發展到如此地步。
津崎校長交了黴運,而禮子負有讓黴運鑽空子的責任。
電視畫面中,岡野乾咳一聲,繼續說:“正像大家知道的那樣,被森內老師譭棄的匿名信經過一番周折,竟寄到了電視臺,從而引發了此次風波。這令人十分遺憾。作為學校的管理者,津崎前校長和我在接受影響力強大的電視臺採訪時,雖然儘可能理清了錯綜複雜的事實關係,解釋了眾多誤解,並要求節目組放棄節目的製作,卻仍有無能為力之處,導致基於不實資訊和猜測的電視節目的公開播出,為眾多學生及家長帶來衝擊。真是慚愧,非常抱歉。”
說完,岡野站起身,深深鞠了一躬。坐在他身邊的年級主任們也跟著起身行禮。
鏡頭稍稍拉遠,可以看到會場邊上站著幾名身穿西服的男子,都是一副愁眉苦臉的模樣。是來旁觀的教育委員會的人吧。他們不入席,是為了表明這些倒黴事件和自己無關吧。
“尤其是……”岡野彷彿突然說不出話了,緊緊地皺起了眉頭,“擾亂了柏木的雙親失去愛子後深陷悲痛的心,更是無論如何致歉都於事無補。對於受牽連的本校學生也是如此。在以無聊的惡作劇為依據製成的節目中,他們幾乎被視作殺人嫌犯,並透過媒體大肆傳播。我們也會對他們的家人傳達最誠摯的歉意,並竭盡全力減輕他們的痛苦。”
岡野最後還表示,自己任代理校長一職只是暫時的,在新校長就任後,自己將繼津崎校長之後,承擔起副校長應負的責任,向教育委員會請求處分。
隨後,記者會進入問答環節。目前為止,岡野沒有提到過淺井松子的名字。對此他又打算如何處置呢?禮子端正坐姿,認真地盯著電視畫面。
記者們紛紛舉手提問。他們的語氣和岡野一樣平淡,完全是在對待一件普通的事務性工作。
“這麼說,津崎前校長辭職的原因,僅在於沒能阻止hbs的電視節目這一點?”
岡野停頓片刻,回答道:“準確地說,是造成事態發展,導致電視臺的介入。”
“是前校長自己要求辭職的嗎?”
“正是。”
“柏木卓也的父母對學校的結論持怎樣的意見呢?”
“他們一開始就認為柏木死於自殺,並就此調整好了心態。”
“可一度流傳過謀殺的說法,不是嗎?”
“現在他們已經明白,那不過是捕風捉影的惡意謠言。”
從津崎校長口中得知,柏木的家人中反應最激烈,並聲稱受了騙要追究真相的,是卓也的大學生哥哥。他並沒有在《新聞探秘》節目中露面。茂木記者應該希望哥哥的怒容在電視裡亮相吧。
難道卓也的哥哥也已經平靜下來了?代理校長岡野之所以能坦然應答,不只是表現一種姿態,而是柏木家方面確實不存在問題了?
已經接受了嗎?
另一位記者舉起手:“舉報信中點名的三位學生現在怎樣了?”
岡野低頭看了一眼手中的筆記本,不過比起確認事實,更像為了歇一口氣:“三名學生中,有一人一如既往地來上學,也參加校內活動。其餘二人則自節目播放後就不再來上學,直到現在。”
他好像打定了主意,不再提起他們的名字了。對校方而言,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為了讓另兩位也能儘快毫無顧忌地來校,我們作出了種種努力,也嘗試說服他們的家長。”
“聽說三人中有一人的家長要對《新聞探秘》節目組提出名譽訴訟,您知道此事嗎?”
岡野臉上的肌肉繃緊了:“我未聽說任何相關的具體資訊。”
“我認為城東第三中學可能成為訴訟的被告,對此您怎麼看?”
“我難以回答。”
“一旦被提起訴訟,貴校準備如何應對呢?”
“只能充滿誠意地應對。”
一名女記者舉起手:“那名繼續上學的學生有沒有和同學發生過摩擦?他們剛升入初三,面臨中考,大家的神經都很緊張吧。”
岡野稍稍放鬆臉上的肌肉:“學生們都很鎮靜,沒有彼此發生衝突。大家友好地接受了他。”
禮子露出苦笑。用“友好”一詞顯然有點過頭。不過,這種小心穩妥的表達方式還是正確的。
來上學的不是大出,也不是井口,而是橋田祐太郎,這一點也值得關注。他是大出俊次一夥的成員,仍然受到同學疏遠和厭惡,但若能以此次事件為契機,使橋田從此脫離三人幫,同學們對他的態度完全有可能發生轉變。事實上,他能繼續來校,本身也是一種預兆。到了那時,同學們才會真正“友好”地接受他吧。
若事實果真如此,在一系列負面事件中,這會成為唯一的希望。橋田祐太郎說不定會改邪歸正。禮子的腦海中浮現出橋田光子愁眉不展的臉。這位母親覺得自己完全失敗的人生已然毫不走樣地體現在兒子身上了。自從她來過警察局後,禮子又和她透過兩次電話。光子依然懦弱,只會不停抱怨,禮子只能一個勁地鼓勵她。這份鼓勵多少起了點作用吧?夫人,你也要振作起來,不要輸給你的兒子。
禮子有過好多次想要直接與祐太郎本人交談的衝動,都被她自己壓制下去了。不管出於何種理由,作為少年科的警察,禮子現在與他接觸,只會為他帶來麻煩。
那孩子自有他的倔強之處。他現在也會對自己感到吃驚吧。在他稀裡糊塗地靠近身處颱風中心的大出俊次,捲入其中不由自主地受其擺佈時,是否並未意識到自己內心沉睡的倔強呢?
這類學生在問題少年中並不少見。正常的成長過程往往是透過付出努力、取得成果後建立自信,從而獲得努力必有回報的人生經驗。問題少年則在獲得這份經驗之前,被眼前刺激有趣的事物吸引走了。一旦誤入歧途,就不再有機會發現自己的能力和素質,從而喪失自我評判的標準,隨波逐流地不斷朝壞的方向發展,在得過且過的懶惰天性支配下,滑向享樂主義的深淵。
橋田祐太郎卻獲得了一次幡然悔悟的契機。他會重新發現自我:我還是有點骨氣的。
明知去上學將會感到如坐針氈,可他還是去了。這比從一開始就繳械投降的森內惠美子強多了。他的班級裡肯定會有同學注意到他力圖改變的跡象。這絕不是禮子一廂情願的想法。
那位女記者還在繼續提問:“那期節目播出後,一名初三女生死於交通事故。她在二年級時與已故的柏木卓也是同班同學。事故就發生在上週。”
岡野點點頭:“真是令人痛心。”
“關於這名女生,聽說在學生和家長中流傳著自殺的猜測,不知校長對此有否把握?”
或許是被稱作校長的緣故,岡野坐得更端正了:“恕我冒昧地問一句,您是在哪裡聽到這種傳言的?”
女記者保持著恭敬的語氣:“我無法透露,但來源不止一個。”
“從學生家長那裡也聽說過嗎?”
“是的。”她點了點頭,“不僅如此,還流傳著一種說法,說那位死於事故的女生是舉報信的寄信人。我以為您已經知道了。”
有位男記者插話道:“根據津崎前校長的說法,那封舉報信出自三中學生之手,對吧?”
岡野轉向他,說道:“津崎前校長從未發表過這樣的見解。”
“可是,在上次的家長會上,他不是這樣說過嗎?”
這位記者好像採訪了出席過那次會議的家長。
“那不是校方的正式意見。只是有家長提出存在這樣的可能性罷了。”
“可老師們不是經過調查得出結論了嗎?還有人提出,或許是內部告發……”
家長會的這個片段,禮子也很難忘懷。要看看岡野如何回答了。禮子不由自主地向前探出身子。
岡野毫不驚慌。
“所謂‘已找到寄信人’的情況根本不存在。剛才提到的死於交通事故的女生也和舉報信毫無關聯。請允許我明確這一點,為了保護那位不幸死亡的學生的名譽。”
他用堅毅的目光掃視會場一週。
“我們希望在此終止這類不實傳言,這正是召開記者會的目的。還請大家予以理解。”
那名咄咄逼人的男記者瞟了一眼身邊的同行,悄然退下了。最初舉手提問的記者接了他的班。
“今後會怎樣呢?還會繼續調查寄信人嗎?”
“由於沒有任何線索,繼續調查已經毫無意義了。”
“就準備不了了之了嗎?”
“既然判明信件內容毫無事實根據,就沒必要繼續追究了。無論面對本校學生還是他們的家長,老老實實承認不知道就行。我認為這才是正確的態度。”
“哦……”那名記者點了點頭。
女記者又開口了:“說起剛才那名女生死於交通事故,難道沒有可疑之處嗎?”
“您所說的可疑之處是指……”
“有人懷疑她是自殺的……”
“從城東警察局負責查證此次事故的人員那裡瞭解到的事實,是該女生飛奔到行駛中的汽車前。自殺的說法也因此而生,可根據當時的狀況,不能斷言她是故意跑過去的。或許只是不小心。”
“會不會是受到電視節目的影響呢?那名女生或許因此受了很大的刺激。”
“這完全有可能,應該就是這樣。”岡野急不可待地說,“畢竟是處於敏感期的女生。剛才也提到過,初三學生面臨升學考試的壓力,極易產生情緒波動。死去的女生又相當多愁善感。我聽說,在柏木自殺那會兒,她就非常傷心。同班同學的慘死本就是一件十分痛心的事件,怎料電視媒體還誇大其詞,將自己的學校貶為犯罪的巢穴。對此她怎會無動於衷?我們從她的父母處瞭解到,死於交通事故之前,她的情緒十分低落。”
另一位記者舉起了手:“森內老師在三個月停職處分結束後,還會復職嗎?”
岡野的臉上現出微妙的沉痛表情:“我們和森內老師談過很多次,遺憾的是,森內老師去意已決。就在今天,我們受理了她的辭職申請。”
“是主動辭職,不是被免職,對吧?”
“本校的處理只是停職反省,辭職完全出於森內老師本人的意願,並非免職。”
教育雜誌的女記者提問:“這次的風波,有可能給面臨升學考試的學生帶來負面影響嗎?”
“您所謂的‘負面影響’是指……”
“例如,有傳言說,多所私立高中名校將不接受城東三中的畢業生。”
“只是傳言吧?不是那些學校相關者的發言吧?”
女記者怯生生地回答:“嗯,是的。”
代理校長岡野嚴肅地掃視在場的記者:“我們希望透過諸位的正確報道,抹去目前的事態會影響本校畢業生升學的擔憂——事實絕非如此。沒有任何一所高中明確作出過不接受本校畢業生的表態。”
後排有記者舉手提問:“是否會召開與今天的記者會類似的家長會?”
“我們會將今天的報告及問答內容以書面的形式分發給家長。”
因為開家長會容易節外生枝。
“城東第三中學的全體教職員工都認為,目前最重要的是團結一致,儘快恢復正常的教學秩序,創造出讓學生們安心學習的良好環境。”記者會在代理校長岡野的宣言中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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