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擔心,擔心著呢。”似乎在感激對方為自己找到一個合適的詞彙,丹野老師重複著,“非常擔心。說如果換作自己,那根本無法忍受,會痛苦一輩子。還有、還有……”
沙漏的底部脫落了。
“孤零零一個人留在世上,那孩子能善待自己的生命,找到活著的意義嗎?諸如此類。”
說完後,丹野老師看了看健一,臉上的表情似乎在問:我不該說出來吧?健一的回答很簡單:當然不能說,怎麼能直接問他本人呢?
可事實上,首先提出問題的正是健一自己。
“那不是我,丹野老師。”神原和彥的話語乾脆利落,不帶半點猶豫。不知何時,微笑回到了他的臉上。“您的推理失敗了。我不是那個會讓柏木如此擔心的人。他說的是別人。”
“是、是這樣嗎?”丹野老師臉上的汗水混合著“放心”和“沮喪”兩種成分。
“首先,如果我是個要為柏木復仇的摯友,就不會當辯護人,而是去當檢察官了。”
“說、說得也是。”
“就是這樣。”
“可是,有復仇的必要嗎?”
總算說到點子上了。
“聽說柏木自殺,我感到很遺憾。我會想,像他這樣單純的孩子確實有自殺的危險,而絕不會想到大出他們。瞭解柏木的人大概都會很自然地這樣考慮。”丹野老師說道,“神原同學,你也一樣吧?所以你才當了辯護人,不是嗎?”
“老師,”健一插話道,“柏木自殺讓您覺得遺憾,是嗎?”
看到健一氣勢洶洶的模樣,丹野老師縮起身子:“是、是啊。”
“就沒想到別的?”
“別的?什麼別的?”
“譬如,老師您當初是否能做些什麼來阻止他自殺?”
你們不是一起看畫冊嗎?不是一起談論喜歡的畫作和畫家嗎?你不是覺得他很單純嗎?也許你就是柏木卓也在城東三中最親近的人。
既然這樣,他自殺了,你難道不覺得後悔嗎?
丹野老師的身子縮成了一團。
“所以說,我不適合當老師。”
簡直是浪費時間!我們像兩個傻瓜!我們不該來的!
健一罵罵咧咧地在走廊上快步走著。他想跑,但神原和彥磨磨蹭蹭地落在了後面,還說:“我們還是有收穫的。”
“沒有!”
“有的,重要的證言……”
或許是這樣吧。
“對、對不起。”聲音聽起來像堵在了喉嚨口。神原和彥停了下來,一眨眼就沒了影子。他閃進了一旁的男廁所。
健一為自己毫不顧及他人的態度感到震驚。他也站定身子,臉色再次變得慘白。他想追到廁所裡去,雙腿卻動彈不得。
等了五分多鐘,神原從廁所裡出來了。他額頭上貼著溼漉漉的頭髮,下巴也是溼的。
“真是嚇我一跳。”神原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用顫抖的聲音說道。他剛才真是面如死灰。“真服了他。簡直一語中的。”
我這時該說什麼好呢?健一心想。
“你沒事吧?”
這話也太平淡無奇了。我的心智已經枯萎得不成樣子了吧?
“柏木他……”健一也開始直呼柏木的姓氏。他咬緊牙關,努力嚼爛對自己的厭惡。“他怎麼會知道你父母的事?”
神原和彥搖了搖頭,什麼也沒說。
“就算是偶然得知,也不能對別人亂說啊。他居然在神原不在場的情況下告訴別人……”
“算了算了,別說這個了。”
“怎麼能算了呢?”
“我只是為柏木居然會擔心我而感到吃驚……”
逞什麼強呢?
“走啊。”健一揪住神原的衣袖。先到外面再說,我可不想待在這裡,還是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氣吧。
健一二話不說,拉著神原和彥跑下臺階,穿過大樓的正門,來到操場上。盛夏的陽光一下子毫無遮攔地射進健一的眼睛。
朝校門走去時,健一的後背被神原重重地拍了一巴掌。
“別這樣。”神原面朝下,臉上掛著自然的笑,“哭什麼呢?”
我哭了?健一眨巴著眼睛,還以為是太陽太晃眼呢。
一個人留在世上,那孩子……
能善待自己的生命嗎?
能找到活著的意義嗎?
用得著你管?多管閒事!健一用拳頭擦著眼睛,在神原和彥前頭一個勁兒地往前走。
神原自己都無所謂了,要你擔心什麼?說到底,你這根本不叫“擔心”。
一定活得很艱難吧。
這哪是朋友會有的想法?
“喂,你等一下。”
“怎麼了?又要上廁所?”健一沒好氣地說著,停下了腳步。他後脖的領子被神原和彥一把抓住。
“叫你等一下嘛。”
健一故意誇張地皺起眉頭,回過頭去。
誰知,神原卻若無其事地問道:“剛才提到的古野章子,你有她的聯絡方式嗎?”
野田健一以前經常看到古野章子,對她一點也不陌生。在學校裡,古野章子總是和藤野涼子在一起。
不過,健一和她說話還是第一次。也許古野章子的視線認真聚焦在野田健一身上,也是第一次吧。對從前的古野章子而言,野田健一這樣的男生不過是“學生生活”這個程式自動生成的背景。
現在,神原和彥、野田健一和古野章子三人身處區圖書館外,佔領了背陰處的長凳,以古野章子為頂點坐成等邊三角形。古野章子穿著花格子無袖襯衫,下身是白色棉布褲子,顯得十分涼爽。
接到野田健一的電話時,古野章子正要出門去圖書館。健一說他們兩人也去圖書館,古野章子不冷不熱地表示:要來就來吧。
“說吧,你們想問我什麼?”古野章子的語調有點盛氣凌人,兩眼直勾勾地怒視著野田健一。健一覺得,剛才打電話時的交談,和眼下這樣的說話語氣,都與自己腦海中的古野章子對不上號。她應該是個溫柔的女生。
“這個,就是說……”
古野章子不顧健一的驚慌失措,堅決發起攻擊:“實話告訴你吧,你這是在給我添麻煩!”
健一像是受到了重創。“添麻煩”的說法也太不留情面了。
“沒聽涼子說過嗎?我不想涉足校內審判,也不希望涼子涉足。這簡直是在浪費時間,一點好處也沒有。可她還是被捲了進去。”
“藤野可不是被捲進來的。她是中心人物。”
似乎沒想到野田健一會糾正自己,古野章子的眼神愈發憤怒了:“我說你這個人真怪。這攤子事和你太不相稱了,幹嗎勉強自己呢?”
勉強自己。健一張口結舌,心慌不已。
你幹不了這種活,還是老老實實退回背景裡去吧。
健一隻得低下頭。古野章子毫不鬆懈,繼續進攻道:“其實你自己也不想幹吧?野田你來做大出的辯護人,真是太可笑了。你不是一直受他的欺負嗎?”
“不是這麼回事。”神原和彥開口了。他一直想插話,可在古野章子眼裡,眼下的場面並非一個等邊三角形,只有古野和野田之間的直線。
“辯護人?還是算了吧。你一退出,校內審判就辦不成了。這樣不是很好嗎?我看涼子也不想辦了,只是她自己說不出口罷了。”
健一完全被她的火力壓倒了。他們坐的長凳,能從閱覽室的視窗裡看得清清楚楚。這正中古野章子的下懷,戲劇社的同伴此刻就在閱覽室裡,她不希望自己被想象成正和這兩人鬼鬼祟祟地交談。
想到自己正被他人看笑話,健一就更是縮成了一團。
然而,他依然要抗辯。
“我可是主動提出要參加的。”他低著頭,一副沒出息的模樣,但反駁仍在繼續,“沒有受到任何人的威脅。哪怕是面對大出,作為辯護方該說的話我照樣會說,該提的要求也照樣會提。”
健一邊說邊慢慢抬起頭,像是被自己的聲音支撐起來一樣,最後竟能面對面平視古野章子了。眼睛的一角映出了神原和彥的臉。不用向他確認,他一定認為我應該這麼做。
“藤野同學真正的心思,我不明白。可看她到目前為止的表現,很難認為她不是真心想召開校內審判。我們也不能斷定校內審判是浪費時間。”
這次輪到古野章子啞口無言了。她的嘴角微微顫抖,額頭上流下了汗水。
“還有,我只是辯護人的助手。辯護人是這位神原同學。”說著,健一轉頭看向神原和彥。
古野章子頑固地堅持無視神原和彥。
神原眨了眨眼睛,對健一說:“她好像很討厭我。”
這句話像是觸動了某個開關,古野章子猛地扭過頭來,狠狠地盯著神原和彥,一副馬上要一口咬上去的模樣。
“你、你這人是怎麼回事?一個毫不相干的外校生!”古野章子惡狠狠地說。
健一第一次看到“惡狠狠”這個字眼的標準範例。
“就因為有你這樣的人,才弄到這個地步的吧?要是沒有你,涼子什麼也不會做!裝什麼正義化身,明明只顧自己痛快,是不是?”
一顆炸彈爆炸了。炸彈裡還藏著一千根鋼針、一萬根鐵釘。
遭受攻擊的神原和彥呆若木雞,可作為攻擊方的古野章子也好像洩了氣似的,臉色一片慘白。即使如此,她仍然用足以灼痛面板的銳利目光,狠狠地瞪著神原。
一陣清風從兩條長凳間吹過。
神原又眨起了眼睛,竟像個傻瓜似的端正了坐姿,低下頭,說了一聲:“對不起。”
健一終於緩過氣來。
就在此時,古野章子突然雙手掩面,“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辯護人和他的助手不禁面面相覷。回過神來一看,只見閱覽室的視窗擠滿了看熱鬧的人。還有幾名男生離開視窗,朝圖書館的大門衝去。很明顯,他們是來解救古野章子的。
“我、我們快逃吧。”健一戰戰兢兢地站起一半身子,“我對自己的臂力完全沒自信,保護不了你。”
“這方面我跟你還不是半斤八兩!”神原嘴上這麼說,身子卻紋絲不動。就在他們說話的當兒,幾名男生已經衝了過來。
古野,你怎麼樣?沒事吧?喂,你們對章子做了什麼?
古野章子的騎士們已然進入戰鬥狀態,一共有三、四、五個,一個個摩拳擦掌,怒髮衝冠。
“他們可是玩真的啊!”健一跳起身,一把揪住神原和彥背後的襯衫。
這時,古野章子舉起雙手,大喊一聲:“煩死人了!”
她一邊高喊一邊站起身,兩腳重重地跺著地,不停地喊“煩死了、煩死了、煩死了”。她雙眼緊閉,兩隻拳頭在身前亂揮一氣,簡直像個幼兒園的小孩。
“我能有什麼事?他們又沒對我做什麼!是我自己要哭的!看看不就知道了?一群笨蛋!”
她站得筆直,像男孩子一樣用手背用力擦著眼淚。古野章子環視一週她的騎士團,她的騎士們像洩了氣似的,全都呆呆地站著。
“對不起。我沒事。”古野章子朝他們恭敬地鞠了一躬,“我只是在跟神原和野田說話。真的沒事,你們回去吧。”
五騎士迴歸初中生的狀態,一個個垂頭喪氣地走開了。
閱覽室的視窗依舊人頭攢動,其中有幾個還是圖書館的管理員。健一發現自己正半靠在神原身上,慌慌張張地趕緊分開。
“好傢伙。”神原發出一聲感嘆,“古野同學真有人望。”
“才不呢。”古野章子一屁股坐在長凳上,滿臉疲憊,“剛才他們只是一時衝動。你們應該懂的。”她笑了笑,這笑容令她顯得更加疲憊,“之後他們又要煩我了。我平時可不是這樣。”
“嗯,剛才你確實有點反常。”
“你覺得這是誰的錯?”話語聽來似乎怒氣未消,臉上卻已是笑容滿面。神原和彥和古野章子交談起來,心臟依然怦怦直跳的野田健一倒被晾在了一旁。
“野田,坐下吧,用不著這麼害怕。”
一個人傻站著也不是個事兒。
“我打架不行的。”
“嗯,我知道。”
古野章子的眼眶還是紅紅的。
“我心裡積了太多鬱悶。”她很不好意思地咕噥道,“在校內審判提出之前,我一直計劃在這個暑假裡和涼子一起復習迎考。現在倒好,全泡湯了。都快無聊死了。剛才這些鬱悶一下子爆發了出來。”
健一惴惴不安的心此時已經差不多平靜下來了。
“不過,我真的和涼子說過,讓她不要搞校內審判。”
神原和彥恢復了嚴肅的神態:“對不起。”
“神原來參加,可不是為了好玩。”健一趕緊插話道,“這是個誤解。如果你真的這麼認為,我……”
“行了,行了。”
健一不顧神原的制止,繼續對古野章子說:“我是他的助手,離他最近,也最瞭解他,現在大出也很信任他。因為大出一直沒有朋友,應該有人成為他的朋友。”
古野章子恢復平靜後,用平穩的聲音說:“我可不這麼認為。”
健一沉默了。
古野章子嫣然一笑:“我理解野田的心情,但又覺得,大出沒有朋友,責任不全在他自己嗎?反正我挺煩他的。他的想法無法理解,我也根本不想靠近他。不管自己願不願意,都要和這種傢伙當三年同學,真是討厭透了。有時甚至覺得,要是能考上私立中學該多好。啊,對了……”說著,古野章子明亮的眸子看向了神原和彥,“神原同學是東都大附中的,對吧?你們學校怎麼樣?”
“怎麼說呢……”很難得地,神原也含糊起來了,“古野同學,你現在說的話,也對柏木說過嗎?”
古野章子微微瞪大眼睛。神原將自己與丹野老師的對話簡要地轉述一遍後,她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哎,這種事我還是頭一次聽說呢。真是完全想不到。”
柏木原來和丹野老師關係不錯啊。
“還會和丹野老師談論我,簡直難以置信。”
“柏木好像很在意你。”神原和彥輕輕點了點頭,糾正了自己的說法,“嗯,應該是喜歡你,或者說是對你有好感。”
“可我們連朋友都不是。”古野章子語速飛快,像是要對方打消這種看法似的。她又突然豎起手指,擋在嘴唇上。“啊,對了!”
“想起什麼來了?”
“嗯,這事我跟涼子說過。”
古野章子對兩人說起戲劇社的高年級成員用關西方言改編契訶夫話劇的事。正在記筆記的健一注意到,閱覽室視窗看熱鬧的人群消失了,這才感到放心。
“後來,柏木真的來看我們的教室公演了。”緩緩點了兩次頭,古野章子抬起頭來,“我們還不是朋友,可如果再多一些時間,說不定會成為朋友。”
“這說明,柏木不是完全無法交往的人,對吧?”
“是啊。”古野章子點點頭,笑容相當可愛,“我不知道大家如何評價他,反正他給我的印象還不錯。”
“儘管有點難以接近?”
“嗯,有點吧。可比起那些瘋瘋癲癲的傢伙,我更偏愛他。”
在這方面,古野章子與藤野涼子正好形成對比。不到萬不得已,藤野涼子絕不會用“偏愛”這樣強烈的詞彙,而古野章子則要自由奔放得多。
就像要為健一的想法作證一般,古野章子更加滿不在乎地說:“好不好接近根本不是問題,不是嗎?神原和野田都不屬於好接近的型別,身上沒有女生想要主動靠近的氛圍。”
“是這樣的嗎?”神原和彥當真了。健一裝出專心記筆記的樣子,不作任何反應。
“準確地說,神原是難以接近的型別,而野田是一靠近就會逃跑的型別。”古野章子笑道。
這點也和涼子不一樣。藤野涼子不會嘲笑我。
片刻後,古野章子稍顯認真地說:“野田,你很勇敢。”
健一手中的筆停了下來。
“我還以為你是個膽小鬼。真是對不起。”古野章子注視著健一,這次並不是憤怒的瞪視。
臉紅得簡直要噴出火來。
“他不是膽小鬼,只是容易害羞。”神原和彥說。
“嗯,是這樣的。”
“我的事就別提了。”健一重新握緊圓珠筆。我一點也不勇敢。剛才不是還想逃跑嗎?“別跑題啊。”
“沒跑題。”古野章子繼續說,“柏木和野田容易被人當作同一類人。至少我把你們歸成同類。或許涼子也是這樣。”
老實巴交、不引人注目、沒什麼長處、沒有人望、不討女生喜歡……健一在心裡一一列舉自己和柏木卓也的共同點。
“可你們的個性是不同的,不是嗎?而把你們放到學校裡後,大家便忘了你們各自的個性。老師們也一樣,喜歡粗略地將學生分成幾類。”說著說著,古野章子有點激動了,“野田和柏木給人的感覺似乎差不多,但本質上正好相反。”
“哪一點相反呢?”神原和彥問道。
古野章子毫不猶豫地說:“打個比方,如果正好相反,死去的是野田……啊,對不起。”她慌忙補充道,“我說了不吉利的話。”
“沒事沒事,我不會介意的。”
古野章子將一隻手按在胸口,似乎在調整呼吸。她目不轉睛地看著神原和彥,說道:“如果野田死了,還鬧出了很大的動靜,涼子要組織校內審判來調查真相的話……”
柏木是不會參加的。
“他只會默默旁觀,津津有味地觀察。然後,他會說……”
真是一出悲喜劇。
“嗯,肯定會這樣。他會對我說:古野同學,你不覺得嗎?”
然後兩人相互點點頭。是的,在學校這種與世隔絕的地方,所謂的人生,只會是一場悲喜劇。
“我呢,照樣會阻止涼子,會和她吵架,對她說:別搞校內審判!別多管閒事!要想從這起事件中獲得教訓,只需待在一旁觀看,何必衝到風口浪尖上去?”
古野章子語氣堅定,沒有絲毫猶豫。健一感覺得到,她有著堅定的信念,絕不輕易屈服。
但是,她略微有些內疚。
“你知道柏木和大出有過往來嗎?”
“這算什麼?想套我的話?”
“這麼說,你是知道的?”
“不知道。”古野章子簡單明瞭地答道,她似乎毫不介意,“不過,我覺得他們不可能有交集,就像兩個不在同一維度上的點,無法用直線連線。”
“那麼,柏木受到大出的欺負或威脅呢?”
“如果有這種事……”古野章子脫口而出後稍稍停頓片刻,眼神突然變得銳利無比,彷彿要將什麼東西釘死在空中一般,“我認為柏木不會去死。相反,他會去殺死大出。”
像是為自己打氣似的,古野章子又點了點頭。
“你為什麼會這麼確信?”
面對健一的反問,古野章子立刻探出身子,彷彿正等待著這個問題:“換作是我,我就會這樣做。所以我覺得柏木也會這樣做。柏木會贊同我的感想,稱讚我寫的劇本,因此我的理解肯定不會錯。”
手握圓珠筆的健一剎那間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覺得眼前坐著的似乎不是古野章子,而是柏木卓也。
“既然如此,”神原和彥慢吞吞地問道,“你覺得,出於什麼原因,柏木才會自殺?”
麻煩你詢問一下你心中的柏木卓也。
古野章子閉上眼睛,耷拉下腦袋,兩條瘦瘦的胳膊交叉在胸前,抱得緊緊的。
“累了的時候。”她用耳語般的聲音說,“感到厭煩的時候。”
“對什麼感到厭煩?”
“對自己毫無意義地活著這個事實。”她的聲音變大了,眼睛也睜開了,“所謂人生根本沒有意義,及時行樂才是真諦。活著的目的?完全不會有。當你真心為一件事生氣時,便會招來他人的嘲笑。何必呢?發什麼火呀?因為一切都毫無意義。如果偏要總結出什麼意義,也只會竹籃打水一場空。”
受夠了,膩了,就會想離開這個世界。自己的生命毫無價值,這個世界已經人滿為患,沒有意義的生命太多太多了。
“但真的要去死的時候,他也許會去找一個阻止自己的人,找一個會反駁自己的人。”嘆了一口氣,重新端正坐姿後,古野章子繼續說,“希望有人對他說:覺得沒有意義,只因為我們還是孩子。試著再活下去看看吧——哎?你怎麼了?”
聽得入神的健一被她的尖叫聲驚醒了。古野章子撲了過來,不是撲向健一,而是撲向了健一身邊的神原和彥。神原坐在長凳上,彎著腰,腦袋幾乎要碰到腳尖,還用手緊緊按著嘴,好像馬上要朝前倒下去了。健一趕緊抱住他,發現他的身子正在痙攣似的發抖。
“他突然搖晃了起來,是不是中暑了?”古野章子很慌張,她摸了一下神原和彥的肩膀,“我去叫傳達室的人來。”
神原阻止了她:“不用,我已經沒事了。”
他依然面如土色。這是怎麼回事?
神原乾咳幾聲,嚥了口唾沫,重新坐直身體。健一揪住他的袖子扶著他,對古野章子說:“是苦夏的緣故吧。可能還貧血了。”
“不用叫救護車嗎?”
“別那麼誇張。”
古野章子像在查驗可疑物品似的,收緊下巴看了看,說:“操勞過度了吧?”
“是熱感冒。”神原和彥說著,極力想擠出一個笑容,表情卻顯得異常僵硬,“今天早上就有點不舒服了。”
不是感冒,也並非從早上開始就不舒服。健一強忍著心痛,默默地在一旁註視著。
蹲在神原腳邊的古野章子,從褲袋裡掏出一塊手帕遞給他:“擦擦臉,覺得難受就吐出來,這樣會好受一些。”
“嗯,已經沒事了。”
古野章子依然很擔心,她撫摸著神原的肩膀,又瞟了一眼身後閱覽室的窗戶:“觀眾又來了。”
果然。已經有七成上座率了。
“我去問問,有沒有誰帶水來了。”
神原拉住了抬腿就要走的古野章子:“不用。我真的沒事。要喝水,那邊不就有嗎?”
“你還是不要走動的好。做個深呼吸。來,對,再做一個。頭暈不暈?”
健一放在神原背上的手已經感覺不到痙攣似的震顫了。
“辯護人累倒了可不行。一定要挺住。”
“明白。我會好好照顧自己的。”
聽他說得那麼輕鬆,古野章子的表情終於緩和了下來。
“我這個人,是不是很矛盾?”
“怎麼了?”
“竟然對想要打敗涼子的人說‘要挺住’之類的話。”
健一的目光落到蹲在地上仰視自己的古野章子臉上。她和藤野涼子不同,與其說漂亮,不如說很可愛。健一心想,那些騎士們之所以爭先恐後地來“英雄救美”,也不只是出於剛才緊張的氣氛吧。
“你們這些站在大出那邊的人,應該被涼子打得落花流水。”
估計她想用惡狠狠的語氣來說,可聽起來完全不是這麼回事。
“我們沒打算要打敗藤野。”神原和彥說。
“可是,打官司不總有輸贏嗎?”
“要說輸贏,那無論結果如何,最後總會是藤野贏。你不用擔心。”
神原的語調很平淡,而且古野章子和健一多少有點擔心他的身體,所以沒有立刻發覺這句話有什麼不對勁。回過神來時,兩人便同時驚呼一聲:“哎?”
“什麼意思?”
“你剛才怎麼說的?”
“沒什麼。”
“什麼‘沒什麼’?”
“唉,別這麼大聲,好不好?”神原和彥故意彎下身子。
“你在搞什麼鬼?”古野章子懷疑自己是否上了當。
健一條件反射似的想去扶,突然覺得胸中掠過一陣冷氣,便沒有伸出手去。
神原和彥好像出了什麼差錯。他似乎也覺得自己說錯了話。是因為受到古野章子的逗引,說漏了嘴吧?
我怎麼又心潮起伏了?這已經是第幾次了?為什麼會這樣呢?
追究原因的時機何時才會到來?會自然而然地來嗎?
至少不是現在吧?今天的神原和彥確實不在狀態。
“我沒有搞鬼。不過,我已經沒事了。”神原從長凳上站起身,分開兩腿站定。
“真的嗎?”古野章子也跟著站了起來。她的手一直搭在神原的肩膀上,也許她自己沒注意到。
“嗯,你的話很有參考價值。謝謝。”
“我覺得我的話不能當作法庭上的證言。”說著,古野章子終於察覺到自己的手放在了哪裡,趕緊抽回來扇了扇,又叉在了腰間,“對了,我提供一個資訊。”她似乎有點害羞,語速很快,“你們兩個很受人關注。你們不覺得嗎?”
“受人關注?”
“是的。大家都說,你們在為那個無可救藥的大出賣力。連我們補習班的老師都知道你們。”
“是因為校內審判已經成了大家議論的話題吧?”
“這是自然,可你們兩個的人氣或許比涼子還高。”
健一看看古野章子,再看看神原和彥。雖說今天神原十分憔悴,風采大減……
“不是兩人,我只是附帶的。”
“哪有這回事?你們可是搭檔。野田,你要有自信啊。”古野章子爽朗地笑道,“或許真的有同學會站出來提供有用的資訊,而不是像我們這樣閒聊。像不在場證明或者證據之類的。”
古野章子的補習班裡就有人提出,怎樣才能和校內審判的相關人員取得聯絡。
“你是怎麼回答的?”
“我說不知道,和我沒關係。”古野章子吐了一下舌頭,“以後我可不能這麼說了。我會老老實實回答的。這樣就行了吧?”
“行啊,謝謝。”
古野章子轉身朝閱覽室跑去。
“你能走嗎?”健一問神原。
“能走,能走。”
“我們快點離開那些觀眾的視野吧。”
一邁開步,健一就發現神原的腳步很不穩。
他不無揶揄地說:“今天你就回家休息吧,律師先生。”
“誰是先生?”
“前面的路還長著呢。您在這兒倒下了,誰去幫助獄中的被告呢?”
“這是哪裡聽來的臺詞?誰在獄中?”
當他們終於來到圖書館的大門口,離大道還有幾步之遙時,突然聽到一陣響亮的歡呼聲。
不會吧……他們回頭一看,發現自動門旁的玻璃上貼著三名女生,正在朝他們揮手。
“加油啊!”
“繼續努力!”
辯護人和他的助手只得假裝沒看見對方的表情。他們的臉上都有點喜形於色,又有點不知所措。這大概就是所謂的惺惺相惜吧。
“我回去休息了。”
“請回吧,先生。”
“啊,對了。”神原和彥又停了下來,“巖崎總務告訴我們的那家電器店。”
是小林電器店。據說去年聖誕夜,店老闆看到有個很像柏木卓也的學生在店前的電話亭裡打電話。
“從時間上看並不像重要的資訊,可還是去問一下為好。”
“明白。”機敏的助手立刻承擔下來,“我去調查一下,回頭向你彙報。”
“太好了。”
岔道口就在眼前,但神原和彥的腳步還是有點不穩。
“我送你回家吧?”
“不用,我又不是病人。沒問題的。”
這叫“沒問題”嗎?要是我遭到同樣的重擊,可得躺在地上了。
可今天的情況多少有點蹊蹺。在和古野章子對話的過程中,神原和彥突然身體不適,這真的是個偶然嗎?長凳在樹蔭下,坐在那裡感覺並不壞。古野章子當時說的話,似乎也不會刺痛他的舊傷疤。
僅僅因為他還沒從丹野老師談話的氛圍中清醒過來嗎?
不安、疑惑和擔心,在健一的心裡混合在一起。這種混合物有點像電視劇裡看到的雞尾酒,層層分明,卻說不清哪一層是不安,哪一層是疑惑,哪一層又是擔心。
“既然野田負責去小林電器店瞭解情況……”又微微搖晃一下後,神原和彥說,“我就去見淺井松子的雙親。還是抓緊一點好。”
“不行,你必須休息。”
“我先回家休息一會兒再去。不能浪費時間。”
“要去淺井家的話,我也去。”
“不,我一個人去就行了。”
健一覺得有點受傷。或許是察覺到了這一點,神原和彥露出了寬慰的神色,說道:“在淺井松子父母的眼裡,三宅樹理的證言簡直是一派胡言,不是嗎?他們一定會怒不可遏,絕對不會接受。”
“嗯。”
“所以,向他們傳達這樣的證言,作為外校生的我比較合適。而且是我一個人去比較好。因為你也會和他們一樣難受。”
健一無言以對。臉色蒼白得快要死掉了,還要顧及助手的心情嗎,先生?
“為了與三宅樹理的證言相抗衡,你會請求淺井松子的父母配合嗎?”
神原考慮了一會兒:“不知道。不過,淺井松子本人已經不在了,她父母的證言頂多是些傳聞或一己之見罷了。”
“三宅樹理的證言不也是傳聞嗎?”健一挖苦道,“至少她本人說那是傳聞。”
神原擺出嚴肅的表情:“雖然有些嚴厲,不過如今這當兒,我還是要說一次,你一定要控制好自己的個人感情。你對三宅樹理沒有好印象。就我瞭解到的情況來看,她也許確實不是個好女生。但不能因為對方是個討厭的人,就武斷地認為她的話一定不真實。別的暫且不論,我們不能忘記,大出不就是在這種想法的作用下,被當成殺人犯的嗎?”
對此番論調,健一自然無可抗辯:“知道了。對不起。”
“我好像真的有點中暑了。再見。”
健一目送著辯護人離去的背影。
多麼堅強的人啊。健一在心中感嘆著。心痛的同時,他又有些心潮澎湃。踩著自己的影子,健一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就連如此堅強的神原和彥……
也會活得很艱難嗎?
也會去尋找生命的意義嗎?
也同樣沒有活著的目的嗎?
看著腳下的身影,健一有些頭暈,還有點犯惡心。
野田健一好好地站在這兒。那些問題並不能傷害他。
對野田健一而言,不是差點被父母殺死,而是差點就要殺死父母的問題。
健一有活著的目的,那就是把握好自己的人生。他討厭一時興起就要妨礙兒子人生的父母。至少在那時,就是如此。
神原和彥又如何呢?
健一注視著自己的影子。那些總有一天必須面對的問題溶解、沉澱在影子裡。健一無法逃避,因為誰也無法逃離自己的影子。
健一能做的,只是不斷推遲,多爭取一點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