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七日
萩尾一美誇張地長嘆一口氣,在這三十分鐘裡已經是第二次了。
“還沒完呢?曬成人幹啦。”
上午十點剛過,檢方的三名學生正和北尾老師一起,站在盛夏烈日暴曬下的城東三中教學樓樓頂。
“我不是說過了嗎?要發牢騷就別跟著來。”
佐佐木吾郎正忙著拍照。他手裡拿著一臺拍立得,移動幾步就按一次快門,拍攝的間隙還斥責起萩尾一美,卻並不朝她看。
藤野涼子和北尾老師並排站在被認為是柏木卓也墜樓的地方。
柏木卓也死後,屋頂四周的鐵絲網仍維持著原樣。涼子伸出手指用力壓了壓鐵絲網。鐵絲網很硬,手鬆開後,手指上留下了明顯的壓痕。柏木卓也的手上也留有同樣的壓痕。
“只要願意,踩著鐵絲網下方的水泥底座,誰都能爬上去。”說著,北尾老師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擦汗,踩到水泥底座上,猛地朝上探出了身子。
鐵絲網外側,是繞屋頂一週的凸緣,寬約三十厘米。用手抓住鐵絲網可以站在凸緣上,只是那麼做肯定特別嚇人。
“三宅樹理是怎麼說的?”北尾老師看了一眼涼子手中的陳述書列印件,又糾正了自己的說法,“哦,不,三宅樹理是如何轉述淺井松子的說法的?”
陳述書中寫道:
大出、橋田、井口三人逼迫柏木爬上鐵絲網。柏木翻過鐵絲網後,抓住鐵絲網站在凸緣上。三人將柏木的手指從鐵絲網上掰開,還不停地從空隙處推搡柏木的臉和肩部,導致柏木失去平衡,摔下樓去。
由粗鐵絲斜向交錯編織而成的鐵絲網形成無數個菱形,每個菱形邊長約六厘米,即使讓涼子去嘗試,不要說拳頭,連五個手指都無法同時透過。
“用那種方法,能讓死攥住鐵絲網的人摔下去嗎?”北尾老師用辯解似的語氣說,“有人把柏木推下去的說法本身就不成立吧。”
涼子則另有看法。這畢竟是四層建築的樓頂,人站在僅三十厘米寬的凸緣上,何況那天凸緣上可能積了雪或結了冰,應該相當滑。在這種狀態下,抓住鐵絲網的手指被掰開,被大聲威嚇,眼睛也可能被捅到,自然相當危險。即便靠橫向移動試圖逃跑,在鐵絲網內側的人也能很快追上,被逼到鐵絲網外側的人根本無處可逃。
“這可不行啊,老師。作為監督者,您怎麼能發表自己的意見呢?”佐佐木吾郎手持相機走上前來。他今天沒穿校服,上身是t恤,下身穿短褲,頭上還戴著頂黑帽子,活脫脫一副攝影師的模樣。
“明白了。”北尾老師答應著,把毛巾罩在頭上,退下身去。
“這個要拍一張特寫。”佐佐木吾郎將鏡頭對準鐵絲網上的菱形孔洞,“小涼,你把手指放上去。”
拍完這一張,底片正好用完。
“好了,收工。”佐佐木吾郎說著,將相機放進掛在肩上的揹包,“差不多就這樣了吧?”
“嗯。”涼子放下向媽媽借來的陽傘,環視一週空蕩蕩的樓頂,“主角不在,也只好如此了。”
“三宅樹理也只是聽說罷了,即便她在場,具體細節也一樣無法確認。”
松子到底怎麼說的,我不記得了——如果三宅樹理這麼說,也就沒法追究下去了。
“不過有一點倒和證言一模一樣。躲在樓梯間的換氣小屋背後,確實能清楚地看到這兒。這是很重要的一點。太好了。”
涼子暗忖,說“太好了”好像不太合適吧。
“比起這些,我倒更在意別的方面。”佐佐木吾郎用衣袖擦了擦汗,望著鐵絲網,“讓一個不想爬上去的人翻過鐵絲網,似乎也不那麼容易。”
受害人會在鐵絲網內側四處亂跑吧。即使抓住了他,將他拖到鐵絲網下,他也能蹲在地上奮力抵抗。
從剛才起,涼子就在考慮同樣的問題,見佐佐木吾郎停了下來,便看著他的臉催促道:“然後呢?”
“嗯,”佐佐木吾郎又往上瞧了瞧,“所以我覺得,不只是暴力恐嚇,他們之間應該還有某種形式的心理較量,就像賭氣之類的。”
涼子立刻反問道:“考驗膽量嗎?”
“那是朋友之間才會做的吧?”
“所以我問你是不是這個意思啊?”涼子的語氣有點尖銳。
佐佐木吾郎不由得笑了出來:“不要把臉板得那麼嚇人好不好,檢察官?”
涼子眨了幾下眼睛,用手帕擦了擦臉。臉上不光有汗水,還有淚水,都怪水泥地面反射的陽光太刺眼。
“我想象的情景比較簡單。‘你小子神氣什麼?裝模作樣的,竟敢頂撞我們!’大出大概就是這樣威逼柏木的吧?”
“裝模作樣”這個詞用得不錯。
“然後說,‘你要是敢站到鐵絲網外面去,我們就放過你。’當然,這只是在找碴兒罷了……這個猜想行不行啊?”佐佐木吾郎摘掉帽子,用力撓撓頭,弄得汗水四濺,“雖然看起來挺傻,可男生就喜歡這麼鬧。藤野同學,你還記得嗎?一年級夏天的時候,三班的佐久間差點在游泳池裡淹死的事。”
當然記得。當時,有好多男生在一起吵鬧,打賭誰能在二十五米長的游泳池裡潛水遊個來回。佐久間吵得最起勁,硬說自己能行,結果差點淹死。當時還鬧出過一陣小小的騷亂。
“就是那股意氣用事的勁頭,你明白嗎?”
涼子點點頭:“嗯,我懂。”
孩子氣地吵鬧著,氣勢洶洶地威逼對方的大出俊次,以及在內心嘲笑著對方,把手搭在鐵絲網上的柏木卓也。
當時的情景難道是這樣的?
不,柏木卓也根本無暇嘲笑。就算強裝鎮靜,他的內心也會充滿恐懼。在大出俊次面前如此裝模作樣,事態只會變得越來越糟。
“喂!”北尾老師大聲喊道,“你們要在那兒待到什麼時候?當心中暑!”
他和萩尾一美正躲在換氣小屋的背陰處避難。涼子和佐佐木吾郎趕緊跑了過去。一行人進入樓梯間,北尾老師拿出一把機械鎖,鎖上了通往屋頂的門。出事後,門鎖總算換了一把新的。
怕熱的萩尾一美聽到門鎖冷冰冰的“咔嚓”聲,無意間漏出一句話:“去年那個時候要是用了這把鎖,柏木就不會死了吧。”
一行人默不作聲地跑下了樓梯。
“那麼,接下來要我做什麼?”在三樓的空教室裡,喝過從辦公室拿來的大麥茶,補充完水分後,北尾老師說道,“要搞清楚發現柏木卓也屍體那天的具體情況吧?我也要說嗎?”
“能寫下來就更好了。”
“真是一點也不肯吃虧啊。”
一美輕飄飄地說:“可不是嗎?老師,我還要把很多很多的證言整理成書面檔案,不抓住省力的機會,可是會得腱鞘炎的。”
“太誇張了。”
“我們還要拜託當天趕到現場的其他老師……”
“明白,明白。”北尾老師晃了晃手掌。
“還有,北尾老師。剛才一美說的通往屋頂的門鎖的問題……”
涼子已經能自然地稱呼萩尾一美為“一美”了。一美也不再叫她“藤野同學”,而是換作“小涼”了。
“在佐佐木警官的報告中,提到當夜沒有使用總務室裡的鑰匙開啟那把鎖。那把鎖很舊很鬆,不知怎麼弄開的。”
北尾老師的臉上露出了不太愉快的表情:“嗯,是啊。”
“這麼說,這只是推測?老師們試著弄開過這把鎖嗎?”
“試過,我跟楠山老師。”
掛在體育準備室門上的掛鎖和這把鎖差不多大,就拿來那把鎖的鑰匙捅了捅。
“但沒有捅開。之後用細螺絲刀弄開了。真的很鬆,都‘咔噠咔噠’直響了。”
“完全不是問題啊。”佐佐木吾郎說道。
北尾老師也萎靡不振起來:“確實如此。只要是力氣大一點的人,譬如山崎……”
那位無敵法警山崎晉吾。
“他只要徒手扯一下就能開啟吧。”
可柏木卓也不是山崎晉吾。恐怕連大出俊次、橋田祐太郎和井口充都沒有山崎那麼大的力氣吧。
“要是沒有那麼大的力氣,又不借助工具或備用鑰匙,是打不開掛鎖的。”
工具或備用鑰匙是誰拿來的?怎麼拿來,又是如何帶走的?
柏木卓也若是出於自殺的目的要開啟掛鎖,當然會帶工具或備用鑰匙來,並隨身放置。可他的遺體上並沒有發現類似的物品,只隨身攜帶著一包袋裝紙巾。這些在佐佐木警官的報告中寫得清清楚楚。
也可能是在使用完後,他便將撬鎖的工具或備用鑰匙丟棄了。若是這樣,他為什麼要特意丟棄,就成了難解的心理謎題。
另一方面,大出俊次他們的情況就要簡單得多。帶來工具,事後再帶走,因此沒有留在現場。
“掛鎖很容易開啟這一點,學生們有可能知道嗎?”
北尾老師調侃似的反問道:“你們以前知道嗎?”
“好吧,我換個問題。大出他們可能知道嗎?”
“這是在審訊我?”北尾老師嘟囔道。
“哪裡,北尾老師,我只是在練習詢問證人。”涼子回答。
“好吧,我來告訴你。他們在偷懶和翹課方面可是樣樣精通。”
禁止學生進入的樓頂反而會成為教師監督的盲點。
“他們翹課的時候也許會去樓頂抽菸。你們上一屆的學生在三年級時,就有不良團伙這麼做過。”
“真的嗎?”
“他們不是在屋頂上抽菸,而是吸毒。這可成了大問題。”
涼子緩緩點了點頭。和“遲到窗”一樣,這類資訊往往會在有需求的學生中不脛而走。這可是一條有用的證言。
“明白了。請您將這條資訊寫下來,也拜託您向楠山老師確認一下。”
如果楠山老師也提出類似的證言,就要想方設法讓他出庭作證。作為課外活動的顧問,北尾老師要儘量待在法庭外面。
讓曾經想搞垮校內審判的楠山老師當證人,這可有點諷刺意味了。既然準備工作已經進行到這個地步,就讓那位老師也來插一腳。當檢方的證人嘛,有什麼不可以的?
看到涼子的表情頗有深意,北尾老師問道:“喂,藤野,你又在動什麼歪腦筋?”
“保密。”
“我說一美,咱們走吧。”佐佐木吾郎站起身來。
“又要去哪裡?”
“別擔心,這次去的地方曬不著。”佐佐木吾郎摸了摸萩尾一美的頭,“接下來,你就和我搭檔,一起行動。”
“真的嗎?我們去哪兒?”一美喜形於色。可以說單純,也可以說淺薄。這樣的女生可真佔便宜。涼子不禁在心中暗忖著。
“這才是需要保密的。”佐佐木吾郎用餘光瞥了北尾老師一眼,“是非常重要的調查工作。”
“那小涼呢?”
“我另有任務。這也需要保密。”
“你們的眼神都好陰險啊。”北尾老師苦笑道,“行啊,各自努力吧。加油!我還是識相一點,自行消失吧。”北尾老師站起身來,將椅子放回原處,又突然想到了什麼,“不過玩笑歸玩笑,你們可要注意身體。聽說昨天神原在圖書館倒下了。”
是今天早上來學校後,聽田徑部的學生說的。
“當時他們正好在圖書館裡,所以看到了。還有人嚷嚷著要叫救護車。這可不能一笑了之啊。”他繼續說,“過會兒我再聯絡你們。作為課外活動的顧問,我自然會擔心。你們也別太勉強自己。”
“田徑部的人去圖書館幹嗎呢?”萩尾一美嘟囔道。涼子和佐佐木吾郎滿懷期待地看著北尾老師。可北尾老師在嘴巴前比畫了一個拉上拉鍊的手勢,什麼也沒說就走了。
“問問田徑部的人吧。”佐佐木吾郎低聲說,“辯護方的動態也得確認一下。”
涼子點點頭,一個念頭從腦海裡冒了出來:要不要打電話問一下野田健一?她很快打消了這個念頭。多此一舉。我們可是分屬兩大陣營的對手。
“那麼,小涼接下來要做什麼呢?這個需要保密的任務到底是什麼?”
“去城東警察局。”
“哎?”
“有些細節需要再問問佐佐木警官。”
在那份報告中,佐佐木警官沒有提到她自己對大出俊次他們三人的感受和看法。估計是她有意不寫,但涼子對這一點十分在意。既然佐佐木警官充分了解大出俊次他們的行徑,那關於柏木卓也的死,她是否對他們產生過懷疑?即使沒有到懷疑的程度,她難道沒有感到過不安嗎?
還有一點——不過,這也許和柏木卓也的死無關——就是二月,大出俊次他們對四中的學生動用暴力的事件。對於此事,佐佐木警官應該瞭解得很清楚吧。
“我也知道,她不會輕易告訴我們所有的資訊,但我還是要試著撼一撼她這棵大樹。”
佐佐木吾郎說:“還是我和你一起去吧。”
涼子笑道:“不用了。今天我一個人去就行。這是女人之間的戰鬥,有些情形可不想讓你看到。”
“哇!”佐佐木吾郎驚呼起來。
就在此時,萩尾一美插話了:“我說,”她猛地抬起頭,看著涼子,“我可以說嗎?反正這裡沒有別人,說說也無妨吧?”
她可從沒有這麼嚴肅過。
“你要說什麼?”涼子反問。
“就是那份三宅樹理的……陳述書?我用文書處理機打字的時候,感覺怪怪的。”萩尾一美說。
“哪裡奇怪了?”
“好像在寫小說。”
一時間,連佐佐木吾郎也想不出該接什麼話了。
“實在太假了。”萩尾一美努力拼湊著合適的詞句,“我看到文書處理機列印出來的文字後,就覺得,這不是虛構嗎?這種事難道真的發生過?淺井松子怎麼可能說出這樣的話來?簡直是一派胡言,難以置信。”
佐佐木吾郎輕輕地敲了一下萩尾一美的腦袋:“這個問題,在我們之間,不是已經了結了嗎?”
萩尾一美看看佐佐木吾郎,又看看藤野涼子,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嗯,我知道。所以我覺得不該說,可總想再說上一遍。”
“我們也聽過了。你的心情我們都理解。”
“可還是要相信,是吧?”萩尾一美小聲嘀咕著,“說不定是真的,對吧?神原和野田要相信大出說的話,我們也要相信三宅樹理。角色就是這樣分配的,而我是充當這種角色的小涼和吾郎的助手。所以,我以後再也不說了。”說著,一美學著北尾老師的模樣,在嘴邊做了個拉上拉鍊的手勢。她的動作比北尾老師可愛多了。
涼子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
涼子太瞭解一美的心思了。而讓她感到新鮮,同時又覺得心痛的一點是,一美竟懷有和自己一樣的煩惱,而且一直藏在心裡。
涼子現在覺得,萩尾一美值得信賴。她不僅擅長打字,也是個稱職的事務官。
一美身邊的佐佐木吾郎也在看著一美,但他眼中已沒有以往那種看寵物一般的眼神了。與一美目光相遇時,他似乎覺察到了這種變化,因而有些害羞。他站起身,拖椅子時故意發出了很大的聲響。
“既然一美已經一吐為快了,我們就開始行動吧。”
“可是,我們要去哪裡?你還沒說過呢。”
佐佐木吾郎露出得意的笑容:“便利店。”
涼子來到城東警察局後,在接待室裡等候了十五分鐘。待盛夏的大道上一路趕來時湧出的汗水全部乾透,總算等到了一名身穿制服、負責接待的警官,卻被告知佐佐木警官正外出工作。問起她什麼時候回來,得到的答覆是:大概在中午。
“那我就去大廳等。”
花白頭髮的制服警官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涼子回到大廳裡的長凳上,為了避開那些不知為何被迫等待著的大人們,涼子挑了個看得見出入口自動門的位置,雙膝併攏坐了下來。她從沉甸甸的挎包裡取出筆記本和圓珠筆,攤開放在膝蓋上。
筆記本上有好多頁都是涼子昨晚草草寫下的各種情況描述。
首先是因舉報信產生的殺人疑雲。
舉報信的寄信人已經明確,是殺人事件的目擊者淺井松子和協助她的三宅樹理。
目擊證言較為可信,實地勘查也未發現不合理之處。
沒有物證。只有傳聞和大出俊次留給他人的壞印象,還有《新聞探秘》節目的報道。
動機?
柏木卓也既不是被強行帶到城東三中教學樓頂,也沒有被迫翻過鐵絲網。在某種程度上,柏木是按照自己的意願行動的。若非如此,就算大出他們有三個人,也無法越過鐵絲網這樣的障礙物,將柏木推下樓去。甚至可以說,除非柏木自願外出,大出他們也不可能瞞過他父母把他叫出來。在這一點上,佐佐木吾郎的看法非常正確。
既然如此,引發柏木卓也外出意願的原因,也就是他和大出他們的關係又是怎樣的?
柏木卓也的哥哥宏之表示,他不知道柏木卓也與大出他們是否有過來往。雙親也察覺到柏木卓也精神狀態不穩定,情緒低落,因此會在事後想到他是自殺的。
柏木卓也為何會情緒低落?
自去年十一月十四日在理科準備室裡與大出他們大打出手後,他一直拒絕上學。
柏木卓也與那三人的關聯僅此而已。涼子在昨夜寫下的文字上畫了個大大的圈。
那起事件埋下了隱患。由於柏木卓也拒絕上學,一切便藏到了水面之下,難以分辨。但是,大出俊次和柏木卓也之間的這場糾紛並沒有就此完結。即使柏木卓也覺得已經結束了,大出俊次也不會這麼想。對大出俊次而言,有人竟敢掄起椅子公然反抗自己,一定是做夢都沒想到過的。
明明是不堪一擊的傢伙,還裝模作樣的,真令人討厭。不把你徹底打趴下,以後我的面子該往哪兒擱?
到柏木卓也去世為止,這樣的狀態大概持續了四十天左右。柏木卓也的父母也好,學校裡的老師們也好,就算大家都沒察覺到兩人間糾紛的跡象,也不能算不自然。自從柏木卓也拒絕上學,大出俊次便失去了採取行動的機會。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之前從未有過引人注目的接觸,透過電話把柏木卓也叫出門,也並非全無可能。
大出俊次性格衝動,是一想到什麼就會馬上行動的型別。
那天是聖誕夜。白天,那兩個跟班都很忙,大出俊次一個人孤零零的,一定特別無聊,積了一肚子鬱悶。
今天去教訓一下柏木卓也,讓那小子徹底趴下。為了發洩鬱悶,大出俊次是否有過這樣的念頭呢?反正放寒假了,老師也不會知道。這不是個絕好的機會嗎?
涼子想起萩尾一美說過的話。這是在寫小說,在拼湊故事。
然而,這是必需的。
總之,自從在理科準備室發生衝突之後,柏木卓也就被大出俊次盯上了。
他拒絕上學,是因為害怕嗎?
那次衝突的原因又是什麼?
這確實很蹊蹺,就連聽到動靜趕去的老師們也不瞭解具體情況。是大出他們欺負“老實”的柏木卓也,卻遭到了意想不到的反抗嗎?於是原因只能追究至此,至少就大出他們一方而言是這樣的。
那柏木卓也又有什麼說法呢?在他拒絕上學後前去家訪的,是前任校長津崎和森內老師吧。看來有必要向他們聽取證言。
當事人呢?
涼子停下手中的圓珠筆。
大出俊次可以另當別論。主要看辯護方如何出牌,涼子能做的,只有充分運用交叉詢問這個手段。
橋田祐太郎呢?這人原本就不愛說話,考慮到自身的現狀,估計無論檢方還是辯護方,他不會想做任何一方的證人。
井口充。
用大字寫下這個名字後,涼子陷入沉思,嘴巴抿成了一條直線。
對於大出俊次,現在的井口充會懷有怎樣的感情呢?
他被人失手摔傷的責任還是在大出俊次身上。“寫舉報信的是橋田”“那小子是叛徒”——說這些話的不正是大出俊次嗎?井口充是聽了“老大”的話,才去向橋田祐太郎挑釁的,結果被扔出了窗外。
如果他因此對大出俊次懷恨在心呢?
那他或許就會說出一些對“老大”不利的話吧?
等等。涼子將圓珠筆的末端抵在臉上,為自己踩下了剎車。
井口充的名字也出現在了舉報信上。如果他表示,發生在理科準備室的事件是他們對柏木卓也懷恨在心的原因,那麼他在扼住大出俊次的喉嚨的同時,不也扼住了自己的喉嚨嗎?
可是,校內審判的被告只有大出俊次一個人。
井口充被排除在外了。他和橋田祐太郎都只是緊跟“老大”的跟班,大家都認為他們缺乏自我意志。大出俊次做什麼,他們也跟著一起做什麼,只能隨著大出俊次的命令列事。
無論怎麼看,井口充也只可能當辯護方的證人。最好的情況,就是哪一方的證人都不當。
然而……
涼子頭腦的某個角落,響起了一陣魔鬼的低聲細語。
井口,你沒有被起訴。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因為從三宅樹理的話中推測,看到過殺人現場的淺井松子的證言裡,有一些比較模糊的細節,屋頂上的人數並不明確。雪夜光線昏暗,也許會看不清楚吧。
井口,那天晚上,你並不在城東三中教學樓的樓頂,沒有和大出在一起。你不知道大出在哪兒,都做了些什麼,對不對?
事實上,連橋田也一樣。
寫舉報信時,淺井松子考慮到你們總是和大出在一起,才將你們的名字一併寫上了。她很可能沒有真的看到你們。她與三宅樹理商量後,認為將三個人的名字全寫上去,會顯得更加可信。因為,你們三個人總是一起出現的。
可她看到的只有大出。檢方在陳述時也會強調這一點,會證明你的清白。
因此,為了弄清真相,你是否能提供證言,將你知道的情況都說出來呢,井口?
用花言巧語大布迷魂陣,再設下重重圈套,作出口頭保證。只要井口相信就行。只要他相信了,就讓他回答某個問題。
理科準備室裡到底發生了什麼?
一個影子落在了攤開的筆記本上。涼子嚇了一跳,猛地抬起頭。她感到腦子裡那些陰暗的妄想正在慌忙出逃。
一個戴著老式眼鏡的小個子大叔正彎腰站在涼子面前,動作看似俯視,目光卻是自下而上的。
“你是城東三中的學生吧?”從他皺巴巴的襯衫領子裡,可以看到裡面的背心,“要找誰?佐佐木警官?”
受到大叔圓眼睛的吸引,涼子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哪邊的?”
“啊?”
“你是辯護人嗎?”
“不,”涼子嚥了一口唾沫,“是檢察官。”
在警察局大廳裡公開自己的角色,涼子覺得很難為情。我才不是檢察官,是在扮演檢察官。
“佐佐木出去了。”
“嗯,我等她回來。”
大叔笑出了一臉皺紋。他從胸前的口袋裡掏出香菸盒。
“您是刑警嗎?”
大叔含糊不清地哼了一聲,點了點頭,將那根沒點著火的香菸拿在手裡把玩著。
“那麼,這位檢察官什麼?”沒等涼子回答,他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我告訴你吧,佐佐木不會搭理你的。她已經把資料交給你們了吧?”
“是、是的。我拿到她寫的報告了。”
“所以啊,那上面沒寫的,她不會說。她這個人從不通融。”
眼前這個人,看來是佐佐木警官的上司吧。
“可是,有些資訊即使報告上沒提到,也是很重要的。”
大叔停止把玩手中的香菸,瞪起一對小圓眼睛,看著涼子。涼子感到一陣緊張,但她還是堅持把話說完。
“希望她能在對辯護方保密的情況下告訴我。”
“保密,啊。”大叔又笑了。涼子開始出汗了。
“在二月,大出、橋田和井口他們三人……哦,您知道這事嗎?請問您是少年科的嗎?”
“我是刑事科的。”大叔慢悠悠地說,“不過,那個三人幫的事,我也是知道的。就是那起搶劫傷害事件吧?”
既然如此,就好說了!涼子用力點了點頭:“我想和那名受害人見個面,想從他那兒得到一些證言。”
大叔將香菸叼在嘴上,卻沒有點火:“那起事件和柏木一點關係都沒有。”
“嗯,明白。但那是證明大出他們暴力傾向所必需的證言。”
大叔取下叼在嘴上的香菸,又放在手指間把玩起來。香菸的過濾嘴癟掉了。他凝視著涼子的臉,說道:“你很在行嘛。”
聽他的語氣,似乎挺佩服的。
“可是,佐佐木不會告訴你的。因為那根本沒關係。哪怕是正式的審判,這種做法也不見得好,甚至不會被當成證據。”
“我明白,可是……”
該如何說服他?涼子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大叔用餘光看著涼子,咬住香菸的過濾嘴,說道:“如果我在這兒告訴你,會覺得問心有愧。”
他從褲袋裡掏出一本筆記本和一小截鉛筆。
“把你的聯絡方式寫下來吧。”
涼子照他說的,在筆記本的一個角落寫下了自家的電話號碼。
“有傳真機嗎?”
“有,和電話一個號。”
“好咧。”應了一聲後,大叔便準備離開。
“那個……”
“下不為例。這麼熱的天還特意跑來,真是難為你了。”大叔停下腳步,“著眼點不錯。不過別想第二次利用我。讓佐佐木知道了,就麻煩了。加油吧!”拋下鼓勵的話語,他便走開了。
涼子趕緊跑回家,只見傳真機已經吐出了一張長紙條,上頭有一串小字:
城東第四中學學生增井望,事件發生時為一年級學生。
家庭地址和電話號碼如下。
涼子手拿傳真紙,心裡不由得犯起了嘀咕。那個大叔,到底是何方神聖?
她很快找到了答案:這就是所謂的情報提供者吧。
幾乎同時——
辯護方的兩位學生登門拜訪了前任校長津崎,柏木卓也生前的班主任森內惠美子也在場。
“天真熱,讓你們特意跑一趟,太不好意思了。”
“豆狸”的精神面貌比健一想象中要好得多,心情也不錯。時值盛夏,他當然沒穿毛背心。上身穿著白色的開襟襯衫,下身是黑色的褲子,整體帶著幾分工作制服的面貌。
“你就是神原和彥吧。”津崎先生的表情像是在面試教師。神原也擺出一副畢恭畢敬的模樣。
“你們學校那裡不要緊嗎?”森內老師詢問神原。她看上去相當有朝氣,與逃跑似的從城東三中辭職脫身那會兒相比,簡直判若兩人。她穿著一件黃色上衣,非常漂亮。
“參加這樣的活動不會挨老師罵,沒關係的。”
聽到神原和彥的回答,森內老師笑眯眯地點點頭:“那就好。”
健一不由自主地想到,森內老師對學生好惡鮮明,她也從不掩飾。她的好惡標準不只是成績,性格和外貌也佔了很大的比重。
如果神原和彥去年身在城東三中的二年級一班,那絕對會是森內老師眼中的首席紅人。森林林非常喜歡神原這樣的學生,一定會有事沒事把“神原同學”親熱地掛在嘴邊,使他遭受其他同學的嫉恨。
反感如蛇毒一般開始在健一體內迴圈。
“森內老師,您現在狀態不錯,真是太好了。”健一高聲說,“我們以前都很擔心,生怕您無法重新振作。”
森內老師吊起了眼角。很明顯,健一的話使她感到惱火。但令她惱火的原因不是這句話本身,而是說這句話的人竟然是健一。從未被森內老師的好感雷達探測到的野田健一,居然也會說這種話了?
“讓你們這麼擔心,真是對不住了。森內老師真該感謝你們。”
為了緩和氣氛,豆狸出面打了個圓場。神原和彥坐在健一身旁,看不到健一臉上的表情,卻應該能夠感到他的內心活動,並因此保持著沉默。
“我們從北尾老師那裡得知,在譭棄舉報信的事件中,森內老師是個不折不扣的受害者,蒙受了不白之冤。”
看來老師也很難當啊——健一沒有說出這句話。要是真的說了出來,也許會被誤解為諷刺挖苦吧。
神原又開口了:“那真是一件難以置信的意外事件。從我這個局外人的角度看,將寄給森內老師的舉報信轉寄給hbs,就是這場騷動中所有問題的根源。說是一起意外,也顯得有些輕描淡寫了。”
“沒有沒有,你說得沒錯,那確實是一件偶然的意外事件。”津崎先生說著,隨即又將事情的發展簡要複述了一遍,關於垣內美奈繪的行為,以及河野調查偵探事務所的調查結果。
“現在我依然遵照河野先生的建議,和這位鄰居保持距離。”森內老師說,“前天,我和母親一起去江戶川芙拉爾小區取一些東西,沒有發生什麼情況。”
根據河野調查偵探事務所的報告,垣內夫婦鬧離婚的事已經有了實質性的進展,垣內美奈繪的心思全都撲在了那方面,因此她完全停止了對森內老師的攻擊。
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謎團,一旦解開後,竟是如此簡單。
健一反倒覺得有些難堪。雖說這個資訊確實重要,可有必要了解得如此深入嗎?神原和彥說得沒錯,這確實是此次騷動的起點,卻似乎和我們的校內審判沒有太大關聯。
神原沒有理睬健一的困惑。他不再顯得過於驚訝,開始直奔主題:“今天我們登門拜訪的主要目的,是想向森內老師打聽柏木生前的情況。當然也要拜託津崎先生配合。”他微微低頭,鞠了一躬,“柏木拒絕上學後,您和森內老師一起去家訪過,當時和柏木談了些什麼?他的狀態如何?能請您告訴我們嗎?”
津崎先生偏了偏他那圓圓的腦袋:“特別是柏木和大出他們三人的關係,對吧?”
“是的。應該說包括這方面在內的任何情況。首先想請教森內老師,您是怎樣看待去年十一月開始拒絕上學之前的柏木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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