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羅門的偽證(全三冊)

第五十四章《第Ⅱ部:決意》(12)

森內老師和津崎先生開始滿懷熱忱地敘述起來,還不時地對視確認,相互補充。總而言之,柏木不是問題學生,只能算個透明人,之前從未給班主任添過麻煩。雖然他那種過分老實、缺乏活力的個性也會引人注目,但他從不翹課,也不妨礙其他同學。

“是個清醒的學生。”津崎先生說,“教師當久了,難免遇到這樣的學生,可以稱得上未成熟的仙人或哲學家。”

這一類學生自始至終都覺得學校毫無意義,對校園生活既無憧憬也不厭惡。對他們而言,來學校學習並不痛苦,只是很可笑罷了。

“一旦用功起來,他們能取得非常好的成績。但這種學生絕不會認真學習。”森內老師評論道。

“這麼說來,您聽說柏木在理科準備室和別人打架時,一定非常吃驚吧?”

“是的。我甚至懷疑是不是搞錯了。”森內老師說,“對於大出他們三個,只會感嘆‘怎麼又鬧事了’,可對方不應該是柏木啊。”

一直在做記錄的健一拗不過心中的好奇,抬起頭來問道:“如果您聽到的是我,會怎麼想呢?”

似乎被他問了個猝不及防,森林林目瞪口呆。

“如果您聽說,野田健一掄起椅子和大出他們大打出手,會有何感想?也會覺得是搞錯了嗎?”

一定要回答嗎?森林林用求助的眼神看看神原和彥。可辯護人的臉上竟是一副事不關己的表情。

“怎麼樣,森內老師?”津崎先生也催促起來,“我也很感興趣。”

森內老師極不情願地將目光從野田健一臉上移開,開口道:“當然也會震驚,但不會認為是搞錯了,只會覺得野田一定受到了大出他們過分的欺負,忍無可忍了。”

神原看著健一說:“區別挺大的嘛。”

健一點點頭:“我也這麼認為。”

津崎先生聽了似乎也很滿意:“野田對柏木的看法,與我和森內老師對柏木抱有的印象並無多大區別,對吧?”

靜悄悄,不引人注目;在教室裡,在學校這個世界中,無聲無息地存在著。就這一點而言,野田健一和柏木卓也是屬於同類。

可是,健一仍然是一顆星星。哪怕只是一顆如塵埃般的小行星,透過研究也能知曉它的成分、結構和自轉週期。

而柏木卓也是個黑洞。這種天體是如何誕生的、核心又是什麼,完全捉摸不透。

“那起事件後,或者說,在柏木卓也拒絕上學後,有沒有聽他說過在理科準備室打架的原因?”

兩位老師的回答基本一致。

“說是被大出他們惹得煩了。”

“對,說是覺得太煩人,就發火了。”

“有沒有說過大出他們是怎麼惹到他的?”

“沒講過任何細節。”

“那他不來上學的理由是什麼?”

森內老師有些難以啟齒,撇下嘴角。津崎先生答道:“據說是不勝其煩,應付不過來。”

神原辯護人眯起眼睛問道:“這種說法是針對學校的?”

“應該是。不是針對大出他們的。他們之間不存在任何形式的交流。”津崎先生斷言道,“因此不可能發生欺凌事件。”豆狸朝健一笑了笑,繼續說,“不好意思,再拿你來做個比較。如果大出他們的對手是野田你的話,說不定會恐嚇你、欺負你。”

但是,柏木卓也不會成為他們的攻擊目標。

“為什麼這麼認為呢?”神原和彥問道。

“可以說是教師的直覺吧。”

津崎先生再次看向健一的眼睛,彷彿在說:我知道這樣的回答是在耍賴。

隨即,他又反問道:“我覺得更重要的是大出的說法。關於在理科準備室發生衝突的原因,他說明過嗎?”

“你們問過他嗎?”森林林也問道。

“問過。大出他作出了答覆。”

兩位老師面面相覷。

“他怎麼說?”

神原和彥微笑道:“對不起,現在我不能說。”

兩位老師同時露出驚奇的表情,不過津崎先生看上去比較高興,森內老師則顯得很受傷。

“為什麼不能說?聽到他本人的意見,也有利於我們整理自己的想法。”

“老師們只需要按照事實情況回答問題就行。整理工作應該由我們來做。”

森林林大受刺激。她對神原的好感度肯定大幅下降了。

“這本來就是法庭上的爭議點之一,森內老師。”

津崎先生好像越來越高興了。看來,他對校內審判目的的理解要比森內老師透徹得多。

關於那天理科準備室裡到底發生了什麼,大出俊次確實說明過,並且是在辯護人“請原原本本地說清楚”的氣勢逼迫下才交代的。

他的語言相當貧瘠,可其中也蘊含著出人意料的事實。

是柏木卓也先挑起的。

我對那傢伙一點也不瞭解。和他面對面講話,那天還是第一次。

那是個讓人心裡發毛的傢伙。

值得注意的是,健一覺得大出俊次在說這些話的時候,似乎帶著些許恐懼。“那傢伙自己尋死,卻讓我遭罪受冤枉。”大出俊次心裡窩火,會咒罵柏木卓也也是可以理解的。可奇怪的是,他說話時竟然縮起了脖子,彷彿在害怕這些話會傳進死人的耳朵裡。

“我正式提出請求,懇請津崎先生和森內老師出庭作證。”

對於神原和彥的請求,津崎先生爽快地點了頭,森內老師卻有些忐忑不安。

“我不知道柏木和大出之間的關聯。我能當好證人嗎?”

“那作證說‘我不知道’就行。”

這種關聯原本就不存在,當然不可能知曉。

“可是,這樣好嗎?津崎先生……”森內老師又向津崎先生髮出求救訊號,“自從柏木不來上學後,我們都沒見到過他一面,不是嗎?只是隔著門和他說過幾句話,還從他母親那裡瞭解他的情況,僅此而已。”

“沒關係。”神原和彥說,“這些事實對我們都很重要。”

“可是,我作出這樣的證言,不就等於承認,我作為班主任沒有好好關注過柏木嗎?”

還在擔心這個啊……健一大為掃興。

森內老師似乎察覺到了健一的感受,連忙繼續解釋道:“不,應該這麼說。關於舉報信被盜的情況,我願意出庭作證,因為這樣能證明自己的清白。關於這一點,我也和藤野商量過。可其他方面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神原和彥攔住她的話頭:“已經和藤野檢察官商量好了?”

森內老師點點頭,又向津崎先生看了一眼。

“不用顧慮,應該向他們說明一下。”津崎先生說。

要說明什麼?健一十分疑惑。

“事情是這樣的……”森內老師壓低了聲音——其實在眼下的場合,她根本用不著這麼做,“是在前天吧,藤野來過電話。”

藤野涼子說,為了不讓hbs的茂木記者擾亂校內審判,跟他做了一筆交易。

“交易?什麼樣的交易?”

連一貫鎮靜自若的神原和彥都表現出吃驚。

“關於我名譽受損的事。”

在四月播放的節目中,茂木記者斷言是森內老師撕毀並丟棄了舉報信,並以此為前提,斥責她既無能又缺乏責任心,還連帶批判了城東第三中學包庇教師、隱瞞真相的體制。

如今,這種指責的根基已蕩然無存。很明顯,茂木記者透過《新聞探秘》節目嚴重侵害了森內老師的名譽。

“所謂交易,就是以森內老師不起訴茂木記者侵害名譽為交換條件,要求茂木記者不得干擾校內審判。”津崎先生說。

“這可不是我提出來的。是藤野自作主張和茂木記者談成的交易。”森內老師辯解道,“我確實答應了,不過是在考慮到這對校內審判而言必不可少的情況下,在事後答應的。”

健一不由得暗自感嘆:藤野可真厲害。之前她被高木老師打耳光後,便以此要挾學校認可校內審判。對這種手段,她已然駕輕就熟。

“以我個人而言,多少有點憋屈,但能夠透過這樣的方式使茂木記者屈服,也挺解氣的。”

“是啊。”神原和彥點頭同意,“但交易歸交易,藤野是否會有意在法庭上提及垣內美奈繪的行為,還不得而知。”

森林林聽聞此言,又是大為震驚。估計她現在已經沒法評價神原和彥了吧。

“為什麼?藤野不是知道真相的嗎?”

“可這個事實對檢方不利。如果森內老師真像《新聞探秘》節目分析的那樣,是一位既無能又缺乏責任心的教師,那會更有利於檢方的主張。”

他們可以聲稱:正因為森內是這樣的教師,察覺不到柏木卓也和大出他們之間的問題也是理所當然。

“我們辯護方要推翻這種說法,主張森內是一位既認真負責又有能力的教師,所謂譭棄舉報信完全是冤枉的。所以,森內老師你必須做我們辯護方的證人。指望藤野恐怕很難證明你自身的清白。”

藤野涼子會惡毒到如此地步嗎?她不會的。她沒必要這樣嘛。

蒙受不白之冤的森內老師,心靈受到重創,還因此變得膽小怕事,這都是可以理解的。可到了如此地步,她還在搖擺不定的話,也未免太沒出息了。神原辯護人為了讓她成為堂堂正正的證人,正在用言語刺激她。

“證人受法庭的傳喚後,只能就提問作出回答,沒有被問到的事情,即使想說也不能隨便說。”神原和彥解說道。

到底誰是老師誰是學生,有點搞不清了。

“正因如此,森內老師,請成為辯護方的證人吧。”神原和彥低頭鞠了一躬,“您和津崎先生在所處的立場、作證的目的上都是不同的。津崎先生的證言是描繪事件整體輪廓的基礎,因此他可以當任何一方的證人。可是森內老師,您就不一樣了。”

“是這樣嗎?”森林林又想和津崎先生商量了。

神原辯護人爽朗地笑了:“不用擔心,您可以事先寫好陳述書。在法庭上,陳述書可以作為證據提交,詢問證人只是一個補充證據的過程。我想,只要我們提出依據,藤野檢察官也不會否定事實。”

即使排除舉報信事件的影響,對方估計也會指出森林林作為班主任的失職。不過,這也沒辦法,多少也是事實吧。

“下決心吧,森內老師。”津崎先生勸說道,“證明自己的清白很重要,查清這起事件的真相也很重要。為此,盡力而為吧。”

森林林雙手合十,將手掌抵在嘴唇上,用力點了點頭。真是少女氣息十足的舉動。這才是森內老師的本來面目嗎?健一暗忖著。

“那份偵探事務所的報告書也能提供給我們嗎?這樣森內老師的證言就擁有十分過硬的依據了。”

證明森林林不是在胡言亂語的有力證據。

森內老師無法回答,津崎先生替她答道:“應該可以。”說著,他的臉上忽然露出笑容,“對你們舉辦校內審判的事,事務所的那位河野似乎相當感動。”

這個情況已經聽北尾老師說過了。

“他甚至說,有需要的地方,他願意免費為你們服務。”

“真的嗎?”神原和彥探出了身子。

健一也吃了一驚。那到底是一家怎樣的公司?還沒摸透呢。最主要的是,要如此借用大人的力量,健一實在有點心虛。

“我覺得他是認真的。”

“是嗎?”

“有什麼要委託他去調查的嗎?”津崎先生的眼神帶著幾分窺探之意。

神原和彥對他咧嘴一笑,搖了搖頭。

“我只是好奇而已。”津崎先生不無尷尬地說。

分別請求兩位老師寫下事發當天的心情以及學校當局的應對作為備忘錄,並索要了河野調查偵探事務所所長河野良介的名片後,神原和彥和野田健一離開了津崎先生的家。

“才休息了半天,你的體力和心力似乎都恢復了嘛。”

神原辯護人的反應文不對題:“我們學校也有那樣的老師。”

“和森林林一樣?”

“嗯。我們是男校,在表現方式上會有點不同。不過,她真是個叫人一看就懂的老師。”神原笑道,“她這是被藤野拋棄了吧?”

健一明確地說:“藤野討厭森林林。”

“果然是這樣啊。”

去往車站的路上,神原一直把河野調查偵探事務所的名片拿在手上,邊走邊看,像是在確認著什麼。

“你想要他們調查什麼?”

神原放緩腳步,壓低聲音:“我一直惦念著一件事,情。”

健一自然而然地靠了過去:“到底是什麼?”

“大出木材廠的經營狀況。”沒等健一反問“為什麼”,神原又叮囑道,“不要告訴大出。”

這又是為什麼呢?

“如果真的沒事也就算了。我覺得還是瞭解一下為好。”

“風見律師不是忠告我們,不要插手大出先生經營上的事嗎?”

“所以對風見律師也要保密。”

健一更是大惑不解。這不是執著過頭了嗎?

“你休息的時候,是不是想太多了?”

“沒什麼。”神原辯護人將名片放進書包的小口袋,視線遠遠地投向前方,“只是更加覺得必須認真對待罷了。”他笑了笑,似乎想要擺脫健一的視線,“我說,藤野可真厲害。被她搶先了。”

“你是說和茂木記者的交易?”

“嗯。茂木記者聽說校內審判後,肯定不會無動於衷。我曾想主動去找他。”

原來他和藤野涼子想到一塊去了。

“那現在就省事了,不是嗎?”健一說道,“神原和藤野有點像呢。”

“是嗎?”

“作為森林林喜歡的學生卻能若無其事地甩掉她,在這方面,你們也是一樣的。”

誰知神原和彥突然一本正經起來:“我可不會像藤野那樣對森內老師那麼冷淡。”

“算了吧,你們半斤八兩。”

兩人哈哈大笑起來。

增井望表示,可以馬上和一行人見面。

“也只有今天才能和你們見面。”

也不知是性格使然,還是因為涼子他們比他高出一年級,增井望的語氣十分謙卑,幾乎到了戰戰兢兢的程度。涼子心想,電話那頭的他也太小心翼翼了吧。

“今天媽媽和姐姐都出去了。”

“對你的家人提起的話,他們會不許你跟我們見面?”

“百分之百不允許。”

既然這樣,還是抓緊時間吧。涼子立刻撥打了佐佐木吾郎的傳呼機。那隻傳呼機原本屬於吾郎的哥哥,現在借給吾郎用於校內審判期間的緊急聯絡,沒想到那麼快就派上用場了。

增井望的家就在發生搶劫傷害事件的相川水上公園北側,相隔兩個街區。那是一棟嶄新的木結構三層建築。先行趕到的涼子在馬路對面香菸店的屋簷下等候佐佐木吾郎和萩尾一美,不出五分鐘,他們就來了。

兩個人都是一副汗流浹背的模樣。

“東西來了。”佐佐木吾郎晃了晃背在肩上的包。萩尾一美滿臉不高興。

“我都聽到雀斑從鼻子兩旁冒出來的聲音了。”

“你生日的時候,我會買美白化妝水給你。”

“跑了幾家?”涼子詢問道。

“十一家。沒有新發現。看來別的地方挺難找到的。”

確實。涼子也這麼想。畢竟是八個月之前的事了,能找到一處,已經是奇蹟了。

佐佐木吾郎說的“東西”是指便利店的防盜監控錄影。

事情要追溯到昨天晚上。一名城東三中的女生打電話到佐佐木吾郎家裡:“我家便利店的監控錄影拍到了三宅樹理和淺井松子,感興趣不?”這是個不認識的女生,說是看到了檢方寄出的信才打電話過來提供線索的。

核對店內記錄後,確認這段錄影拍攝於去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下午四點左右。那名女生家裡是開便利店的,因此有了“我家便利店”的說法。

從佐佐木吾郎家到那間便利店騎車用不了五分鐘。到那裡後,他立刻在該店的休息室裡觀看了那段錄影。

這種錄影帶一般都是重複使用的,可這段錄影相當清晰。便利店進門處左側的貨架上擺著文具類雜貨,三宅樹理和淺井松子在那裡一邊說話一邊挑選商品,挑完後就離開了。三宅樹理走在前頭,淺井松子跟在後面。

錄影沒有聲音,不過佐佐木吾郎還是很興奮。

“這錄影為什麼沒刪掉?為什麼這麼清晰?為什麼到現在才注意到?”

聽完佐佐木吾郎的一連串“為什麼”,那女生將錄影帶倒回去後重新播放起來。這次螢幕上出現的是某人氣偶像主演的電視劇。這不是一月二日或三日播放過的那集特別篇嗎?佐佐木吾郎也覺得眼熟。

“我想錄這個,手邊的錄影帶都用完了,就偷拿了休息室裡的錄影帶。”

監控錄影用的錄影帶是以四十八小時為週期迴圈使用的,備用的錄影帶都放在休息室裡。

“不用新的錄影帶來錄嗎?”

“那樣的話,要付錢的。爸媽管得可嚴了。”那女生笑道,“這是剛換下來的錄影帶,畫質很好。我故意挑了新一點的來錄。”

女生是這位偶像的支持者,電視劇錄好後,還翻來覆去地看了好多遍,不過基本都是看完就倒帶重播,沒注意到後面的內容。今天不知怎麼的,放完後沒有馬上倒帶,繼續播下去後,就看到了以前拍攝到的影象。

“我這算是給舉報信事件提供資訊了,對吧?那不是音樂社的那個女生嗎?”她指著畫面中的淺井松子說,“其實我不認識淺井松子和三宅樹理,只是淺井松子死後,有傳聞說是這兩個人寫了舉報信,我才認出來的。”

佐佐木吾郎告訴她,限於他現在的立場,對舉報信的事不能隨意透露資訊。但這段錄影非常難得、非常重要。他去買了盤新錄影帶,麻煩那女生幫他複製,他第二天會來取。

“我需要這段錄影的複製。還有,這個情況請不要透露給辯護方,好嗎?”佐佐木吾郎這樣拜託那名女生後,立刻騎車回家,給涼子打了電話。

他提出一個建議:別的地方也有便利店,他打算帶上一美,在以城東三中為中心兩公里的半徑範圍內重新調查一遍。即使時間相隔太久,不抱多大希望,也要盡力而為,說不定還會出現奇蹟……

“結果有些店的老闆嚷嚷著,‘都過了幾個月了,這麼老的錄影,誰還會留著?’”

更有甚者,竟然說店裡的攝像頭只是裝個樣子,根本沒有拍什麼錄影。

萩尾一美慪氣道:“以後我再也不去那家便利店買東西了。”

“也應該問問文具店和書店。這是我現在突然想到的。”

“好主意。不過要當心,別中暑。”

“店裡都有空調,沒事兒。”

察覺到有人在看自己,涼子抬起了頭。見增井望家二樓的窗戶稍稍拉開一點,裡頭露出一張白淨的男生的臉。涼子不假思索地對他點了點頭,那扇窗立刻關上,緊接著大門便開啟了。

“快點,快點呀。”增井望催他們進屋。通電話時沒注意到,增井望的嗓音還是變聲期前的悅耳童音,再配上這副容貌,印象就更深刻了。

“維也納少年合唱團的?”

一美的比喻倒挺貼切。

“媽媽和姐姐一回來,可就麻煩了。”

增井望很著急。一開始,涼子他們也被他慌張的模樣攪得有些不知所措。可聽他從頭到尾講述完事情的經過,便開始漸漸理解,怪不得他的父母和姐姐再也不想和大出勝父子打交道了。已經受夠了。

然而,儘管低著頭一副快要倒下去的樣子,但他依然願意講述。他的話語條理清晰,甚至不需要涼子的引導和提問。佐佐木吾郎和萩尾一美則在一旁手忙腳亂地記著筆記。

聽著聽著,涼子突然領悟到,增井一定早就等著有人來找他,問他“當時發生了什麼”“為什麼要撤回申訴”“對你施暴的那三個人為什麼能逃避罪責”之類的問題。他一直在等待,在漫長的等待中,他一遍遍地在心裡溫習著回答的方法。

對於校內審判的事,增井望知道得不少。他參加的暑假補習班裡就有幾個城東三中的學生,可以從他們口中瞭解到許多情報。

佐佐木吾郎也和涼子一樣察覺到了這一點。

“你有沒有想過主動和我們聯絡呢?”

增井瘦弱的肩膀有點發僵:“想是想過,就是害怕會遭到拒絕,所以沒能跨出這一步。”

涼子端正坐姿,向增井望仔細說明,檢方希望他配合的意願。增井望聽得很認真,沒有打斷過涼子的話。

聽完之後,他說:“我給你們看照片。”

他小跑著上了二樓,很快又急匆匆地跑了回來,手裡捧著兩本收藏日常照片的相簿。

“爸爸拍的,為了留下記錄。”

相簿裡全是增井望躺在醫院病床上的照片。一美探過頭來一看,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涼子默默地翻看著。佐佐木吾郎和萩尾一美也都默不作聲。一美一邊看還一邊咬手指甲。

兩本相簿看完後,涼子覺得自己的心都碎了。她從未如此形容過自己的心情。

“慘不忍睹。”一美嘟囔著,臉上的肌肉在抽搐,“那時一定很疼吧?”

增井望飛快地點了點頭。

“有沒有後遺症?”

“時不時會有耳鳴。”

“拿到的錢再多也不划算啊。”佐佐木吾郎的話裡暗藏著岩漿湧動般的憤怒,“為什麼要撤銷受害申訴呢?警察不勸阻你們嗎?”

“就算是警察……”增井望垂頭喪氣地說,“爸爸媽媽說,就算是警察也不可能二十四小時保護我。”

佐佐木吾郎看了看涼子。涼子則注視著增井望。

“對此你並不接受,對吧?”

增井望又用力點點頭。

“所以你會關注我們的活動,對吧?因為這次審判要讓大出俊次吃點苦頭。”

增井望看著涼子的眼睛,目光遊移,顯得很不確定:“能讓他吃苦頭嗎?”

“嗯。可是,我們要審理的不是你這樁案子。我們希望你提供能夠提交給法官的材料,證明大出俊次是一個會做出危險舉動的人。我們不能因為他對你的殘忍傷害而去裁決他。”

目光再次開始遊移。不過增井望還是開口道:“可儘管如此,也能在法庭上公開他對我的惡行吧?在大庭廣眾之下。”

“如果法官允許,當然沒問題。”佐佐木吾郎冷靜地踩下了剎車,“但也有被法官駁回的可能,說這與本案無關,不能當作證據採用。那無論你怎樣努力配合,也無濟於事。”

“還可能遭到大出俊次的報復。”一美似乎很擔心這一點,“那傢伙就是這樣,說不定他老爸還會衝出來。你不怕嗎?”

增井望的身子似乎縮小了:“我……害怕。”

“是啊……”一美嘆了口氣。

“他們……”增井望的聲音很小、很遠,彷彿來自一個又黑又深的洞穴。

“嗯?”

“他們將我拖進樹叢裡,準備逃走之前……”

話又斷了。佐佐木吾郎又“嗯”了一聲,鼓勵他說下去。

“他們想在我身上小便。”

三個人“咯咯咯”地笑著。

“那時正好有人經過,他們才作罷了。”

“你記得……很清楚嗎?”佐佐木吾郎的聲音有些哽咽。

“我記得清清楚楚。也和警察講過,雖然沒什麼用。”

萩尾一美臉皺了起來,像是一下子老了許多。在極度厭惡的情況下,一個十五歲少女的臉竟然也會變成這副模樣。

“說不定你還會遭受這樣的欺辱。”

“絕不允許。”涼子說道,“以後再也不允許發生這樣的事了。如果再次發生,我們現在所做的一切還有什麼意義呢?”

“我們有山崎。”佐佐木吾郎眼睛一亮。

“就算是山崎,也不能二十四小時保護他。”

“別潑冷水。這是一種氣魄,氣魄!”佐佐木吾郎拍著胸口。可一美似乎更加清醒。

“光有氣魄,能治好耳鳴嗎?”她望向增井望。

出人意料的是,增井望的嘴角舒展開了,幾乎露出了笑容。

如果大出他們還要對你做什麼,那就全部在法庭上公之於眾!

涼子從身體的深處發出了這樣的聲音。她從沒有這樣氣憤過。

這些照片暗藏的資訊太過殘忍,簡直喪盡天良。

“先寫一份陳述書吧。考慮到你父母的心情,要向他們保密,暫時不能公開你的名字。”佐佐木吾郎說著,看了看涼子。

涼子的目光依然落在那些照片上,佐佐木吾郎見狀,又對萩尾一美點了點頭。

“檢察官很憤怒。作為事務官,我們也不能打退堂鼓。”

“好可怕。”一美嘴上這麼說,但比起恐懼,她似乎更覺麻煩,“這樣的話,光是美白化妝水,可就不夠了。”

“好吧。我再給你弄一張美容院的保養體驗券。”

增井望笑了。還是頭一次看到他笑。一美也回了他一個不好意思的笑容。

“這個助手挺沒用的,不過,我們的檢察官可是靠得住的。”佐佐木吾郎趕緊加上一句。

“我覺得自己太窩囊了。”增井望說。

只要不是沒心沒肺,誰都會覺得窩囊。

“所以,請你寫出陳述書來吧。”

涼子發現增井望的眼中閃現出光芒。自己內心深處的烈焰映照在了他的眼睛裡。

“謝謝你的配合。”涼子對增井望鞠了個九十度的躬。

歸途中……

增井望的照片仍在涼子的眼前晃動。青紫色的瘀血。冰枕和繃帶。光是看都覺得疼的傷。腫起的下巴。血塊。吊針和導尿管。

這是小孩子打鬧?

開什麼玩笑!

“小涼,你走得太快了。”

一美有點上氣不接下氣。

“一美,以後可要忙了。”

“現在不就很忙嗎?別跑呀。”

“檢察官鉚足了勁兒呢。”佐佐木吾郎一路小跑追了上去,“您忙什麼呢?檢察官。”

“增井的陳述書寫好後,還要讓另一個人寫陳述書。”

“誰?”兩位事務官異口同聲地問。

涼子猛地停下身,回過頭來。兩名事務官也趕緊站定身軀。差一點就撞上了。

“小涼,你怎麼了?”

藤野涼子,你這副表情跟你老爸沒什麼兩樣啊。佐佐木吾郎暗暗想到。

“要誰寫陳述書啊,檢察官?”

“井口充。”涼子答道。

再也不猶豫了。沒什麼好猶豫的。剛才那些照片將曾經攔在涼子面前的路障轟得粉碎。

那些照片上也記著井口充的欠賬呢,能不讓他付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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