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事、沒事。”
“是從小涼你要他做我們的證人那段開始。”
借用一美的手帕擦了擦臉,涼子重重地嘆了一口氣:“你們覺得怎麼樣?”
佐佐木吾郎立刻回答:“是個好主意。這是管住那個記者的最好方法。我聽著聽著,就覺得特別興奮。”
讚不絕口。是嗎?原來我幹得真不賴。
“我也是這麼想的。”話出口後,一美又缺少把握地加上一句,“既然小涼這麼想,吾郎也贊成的話。”
哎?一美也叫我“小涼”了嗎?
今天萩尾一美塗了口紅,頭髮上插著好多閃閃發亮的髮卡,看起來不像是來當檢察事務官的,倒像是要去看電影。這樣確實符合一美一貫的作風。
“小涼,你是什麼時候開始考慮這個的?”
“臨時想到的,走一步看一步罷了。”
“真行啊……”吾郎嘀咕道。
“謝謝。不過我們不能光顧著高興,必須儘快通知森內老師。”
“森林林沒有問題的,她一定會理解。”
“如果她不理解,讓她理解不就行了?”
“你理解嗎,一美?”佐佐木吾郎問道。
“我不理解沒關係,只要森林林理解不就行了?”
涼子終於露出發自內心的微笑。我的事務官真是一對黃金拍檔。
“還有,三宅樹理的母親……”
涼子簡單明瞭地向兩人說明了情況。
佐佐木吾郎聽後臉色大變:“糟了……”
“我們不能再傻等舉報人自己站出來了。我們要主動去找三宅樹理。”
“結果還得這樣啊……”佐佐木吾郎嘟囔道。
“果然是三宅樹理。可是,怎麼是她媽媽承認的呢?”
“別老在這兒聊了,我們找上門去吧。”
那報告怎麼辦?
“一美,佐佐木警官的報告就拜託你了。你仔細讀一下,然後按照時間順序製作事件列表。辯護方已經這樣做了。”
“啊,又是我留守啊。昨天不是也扔下我一個人嗎?”
昨天,涼子和吾郎去柏木家拜訪時沒帶一美去,讓她做了些事務性工作。其實安排她工作是假,因為一美說過“柏木的哥哥長得帥”,所以不想帶她去。
今天要向三宅樹理攤牌,說服她做檢方的證人。帶上早就對三宅樹理有嚴重反感的一美,只會起反作用,所以更不能帶她去。
“三宅的媽媽為什麼要給茂木記者打電話呢?”
“不知道。她這麼慌亂,估計是有原因的吧。”
三宅樹理和她母親之間說不定也沒有好好溝通。三宅可能還不知道自己的母親給茂木記者打過電話。
“走吧。我已經沒事了。”
藤野涼子站起身,率領兩名檢察事務官走出了公園。
辯護方的兩位學生走出櫻井伸江的公寓後,便回城東三中去了。
“要是能馬上找到巖崎總務就好了。不過他一直很忙。”
“暑假裡也很忙嗎?”
“即使放暑假,老師們也要來學校,畢竟還有社團活動呢。”
他是否願意配合校內審判還不清楚。老師們很可能已經對他吹過什麼風了。
“總務的態度,怎麼說,一般而言應該是偏向現有體制的。”
“現有體制。”神原和彥重複一遍後,笑道,“還是先見了面再說吧。”
然而,這已經不可能了。巖崎總務辭去了三中的工作。在城東三中,由本校員工承擔保安、清潔之類事務性工作的總務制度已經不存在了。健一未曾察覺到這番變化,如今便只有目瞪口呆的份了。
“和保安公司簽訂了非常駐性質的保安協議。”
楠山老師被太陽曬得黝黑,就像剛去夏威夷或關島度過假似的。考慮到他這副身板和樣貌,也會懷疑他是不是趁暑假去工地上幫工了。當然,野田健一不會向楠山老師提起這些猜測。
楠山老師被曬黑的原因,就在於正在操場和體育館刻苦訓練的一二年級學生。對運動社團而言,暑假是他們的“旺季”。
為避免碰上楠山老師的尷尬局面,神原和彥和野田健一從邊門進入學校,走入西側走廊。如果北尾老師在學校裡就好了,否則會比較麻煩,因此兩人準備進入學校後直奔總務室。就在他們關上邊門的時候,身後傳來了楠山老師的喊聲。楠山老師身穿運動服,脖子上掛著條毛巾,正好從教師辦公室裡出來。真是出師不利啊。
你叫野田吧?來這兒幹嗎?是為了那個“過家家審判”嗎?你也是成員之一吧?
“你們來一下。”
健一還以為自己要被帶到教師辦公室去,誰知楠山老師卻開啟了旁邊的總務辦公室的房門。裡面沒有人,只有一些辦公桌和櫥櫃。楠山老師就近拉過一張轉椅坐下,讓健一和神原站在自己面前,已然一副老師訓誡學生的架勢。
“以前沒見過你啊。這麼說來,你是辯護人?”楠山老師開門見山,看神原的眼神相當兇惡。
“我是神原和彥。”
“是東都大學附中的吧?我知道。你為什麼要摻和到別的學校的麻煩事裡來,閒得發慌嗎?你好自為之吧。”
說好聽點是心直口快,說難聽點就是粗魯無禮;從好的方面看是值得依賴,從壞的方面看就是剛愎自用。健一很清楚楠山老師的這副德行,可現在見了面,還是有些害怕。現在就是這樣,劈頭蓋臉的,一上來就嚇唬人。
總務辦公室裝有空調,卻沒有開啟。所有窗戶都緊閉著,房間裡悶熱得像桑拿房。然而,神原和彥雖然也在不住地出汗,臉上的表情卻仍然不溫不火。
“我們來是為了做一些必要的調查,為辯護做準備。我們本想去教師辦公室請示許可,那現在可以向您請示嗎?”
楠山老師板著臉,瞪起眼睛看著神原和彥:“調查什麼?”
“調查內容恕無法告知。我們來是想和巖崎總務見面的。”
楠山老師突然高聲大笑起來。他告訴兩人:巖崎總務辭職走人了!城東三中廢除了專職總務制度,由保安公司派人實施夜間巡視。
“代理校長和教育委員會交涉過了。這個區域裡有另一所採用保安公司的學校,因此是有先例的。不過費用不能報銷,要學校自行負擔。今後就得過苦日子了,最受影響的就是運動社團的器材。哦,你是體育盲,反正跟你沒關係。”楠山老師對野田健一說,語氣中帶著幾分侮辱。
在害怕和憤怒之前,健一首先感到的是震驚。這算什麼態度?這是老師應該對學生說的話嗎?
“這樣的話,巖崎總務的工作都會由校工和老師們承擔嗎?”神原和彥站得筆直,語速不緊不慢。楠山老師又向他投去兇惡到似乎要咬人的目光。
“這些事情和外人無關。”
“我現在是參與校內審判這一課外活動的成員。”
“什麼課外活動?是誰在什麼時候批准的?嗯?”楠山老師毫不掩飾他的憤怒,嗓門也拔高了,“外人和差生一起搞‘過家家審判’,簡直笑死人了。野田,到時候你考不上高中,哭著求我,我也不會管你。還有你……”
“神原,”神原和彥冷靜應對道,“我叫神原和彥。”
“如果你行為不軌,我們可是要通知你的學校的。你父母都是幹什麼的,怎麼不管管你?”
健一察覺到神原的臉上這才掠過了一絲緊張的神色。
“我的父母都是認真負責的人。”神原也稍稍提高了嗓門。
敲門聲響起,沒等任何人作出反應,房門便被拉開,北尾老師出現在門口。
接下來的一瞬間可謂意味深長。北尾老師滿面怒容,楠山老師一臉厭惡,而這兩副表情只在他們的臉上維持了一秒,便立刻換成了兩張笑臉。
“我聽到你們的說話聲了。對不起,楠山老師,這兩位學生由我負責照看。”
“課外活動是吧?好啊,好啊。”故意用愉快的聲調說著,楠山老師站起了身。他的眼神依然兇惡,投向健一的視線和剛才一樣帶著侮辱的意味。
“他們聲稱是來向巖崎總務瞭解情況的。”在說“瞭解情況”這幾個字時,楠山老師的話音裡分明帶著厭惡,“且不論外校學生,連野田也不知道巖崎總務已經辭職,這不免令人吃驚。我說你,得到巖崎總務那麼多照顧,卻根本沒把他放在眼裡,才會沒注意到他不在學校了吧。”
一下子被戳到了痛處。健一不由得垂下眼簾。
“畢竟在放暑假嘛。”北尾老師沒有理會楠山老師的挖苦,“這事也沒向家長彙報,知情者僅限於幾名pta的委員。對了……”北尾老師朝楠山老師笑了笑,他的臉也曬得像鞣製過的皮革,一笑起來,眼角處會出現很深的皺紋,“第二學期開學後,我們來為長年照顧大家的巖崎總務寫封感謝信,您看怎麼樣?”
“哦,好啊。”楠山老師心不在焉地答道。
北尾老師乘勝追擊:“運動社團的同學受他照顧最多了,如今他不在了,大家一定覺得很遺憾,應該能寫出熱情洋溢的感謝信吧。”
“我會考慮的。好吧,他們倆就交給你了。”為了表明自己並非敗退,而是戰略性撤退,楠山老師又加上一句,“野田,你可要好好複習,別忘了自己的身份。”
健一沒有答覆他。楠山老師出門時反手帶上了總務辦公室的門。由於他用力過猛,移門關上後又反彈開,現出一道十厘米的縫隙。
北尾老師伸手重新關好移門後,苦笑道:“中招了吧?”
“對不起。我們輕舉妄動了。”神原和彥笑道。健一也想笑一下,笑出來之前身子卻發顫了。我就是如此膽小懦弱,真是沒用。
“楠山老師在學校裡守株待兔,專等你們這些參與校內審判的成員前來自投羅網。他有意埋伏在這裡,逮到誰就大肆恐嚇,就像剛才那樣。”北尾老師看著健一的臉,咧嘴一笑,“別垂頭喪氣的,我知道你怕楠山老師。其實我也討厭他。”
怎麼這麼熱?北尾老師在辦公桌上找到空調遙控器,按下開關。“嗶——”的一聲,空調吹出一股帶焦味的風。
“你們也坐下吧。”說著,北尾老師在剛才楠山老師坐過的那把椅子上坐了下來。
見神原和彥沒坐,健一也跟著站著。反正已經不緊張了,站著還挺輕鬆的。
“我和陪審員們也說過,除了返校日,平時不要來學校。實在有事要聯絡,可以先打電話給我。”
一直到校內審判平安結束為止,北尾老師每天都會來學校。
“藤野他們呢?”
“那天之後還沒來過。不過藤野他們有撒手鐧,楠山老師不敢對他們輕舉妄動。”
“撒手鐧?”神原看著健一。
“哦,神原還不知道。”北尾老師笑道,“為了這件事,藤野涼子被年級主任打過一個耳光。她母親來學校抗議,說這是不折不扣的體罰。所以高高在上的老師們見到藤野涼子都會抬不起頭來。”
“是的。”健一點了點頭,“這就是校內審判的……”
“免罪符,對吧?”神原和彥笑得很開心,“真是名副其實的撒手鐧,藤野可真行。”
“比起她,她母親更厲害,連我都心悅誠服。”北尾老師說。
神原和彥吃吃笑道:“我們今後得隨身藏一臺錄音機,剛才楠山老師的話可真是過分。”
“不必太在意,”北尾老師對健一說,“他的話不符合老師的身份,也缺乏成年人的氣量。別理他。”
健一也垂頭喪氣地強裝笑臉:“可是,神原,如果他真的告到你學校去,也很麻煩的吧?”
“怎麼,楠山還說過這樣的話?”
“是的。”
聽到神原的回答,北尾老師的臉陰沉起來。真是不像話。
“我不怕。反正我又沒做什麼壞事。”
“我估計楠山不會這麼做,不過,如果真的發展到這一步,我也不會袖手旁觀。”北尾老師發出了明確的宣言,“慎重起見,你把班主任的名字告訴我,還有辦公室的電話,記得嗎?”
“我們那兒叫作初中部學務管理科。”
就在北尾老師和神原和彥一問一答的當兒,那臺散發著焦味的空調終於開始製冷。大家身上不再出汗了。
“老師,能告訴我們巖崎總務家的地址嗎?”
聽到神原和彥的請求,正在做記錄的北尾老師停下了手裡的筆:“還是想跟他見面?”
“是的。因為他當天在現場。”
“不見不行?”
健一看了看神原和彥。神原答道:“有這個必要。”
“不好辦啊。”北尾老師咕噥道,“最好不要把這個人牽扯進來。能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放過他?巖崎總務什麼也不知道,因為這次讓他辭職,就有讓他承擔責任的意思。”
柏木卓也深夜潛入學校、跳下屋頂的整個過程,他都沒有發覺,就連邊門處有一具屍體他也從未察覺。
一直到我發現為止。健一心中暗想道。
巖崎總務也很倒黴。一切都是因為那場雪。大雪遮蓋了一切。
然而,神原和彥作出了出人意料的反應:“這樣的話,這個處分也下得太晚了吧?”
“我說神原,別這麼苛責好不好?”北尾老師灰心喪氣地說。
“可不是嗎?既然要追究他的責任,不早該這麼做了嗎?”
北尾老師撓了撓理得很短的頭髮:“確實很早就有過這種意見,說總務的職責就在這裡,巡夜不正是為了防止這種情況發生嗎?”
津崎校長庇護了他。
“校長說巖崎總務沒有受過安保培訓,當天又是那樣的天氣。要是學校裡有學生打架還另當別論,只是有人偷偷溜進來跑到屋頂上,他沒發覺也情有可原。”
當時,教師和pta成員中都有人同意津崎校長的說法,對巖崎總務採取同情態度,結果便沒有處分他。
“岡野有不同的想法。他認為,既然津崎校長都自行了斷了,巖崎總務不受任何處罰根本說不過去。後來才有了新的變化,”北尾老師的敘述開始帶入幾分牢騷,“pta中有人原本就認為巖崎總務負有責任,只不過後來發生了一連串事件,沒顧得上責備他。等後續事件大致平息,也就是最近,追究巖崎總務責任的說法又浮出了水面。”
“同時也有人認為,巖崎總務不在學校會省掉不少麻煩,是吧?這樣他就不會參與校內審判了。”神原和彥乾脆地說出了意見。
北尾老師瞪大了眼睛:“喂,我要你們放過巖崎總務可不是這個意思。巖崎總務年紀大了……”
“明白,您不這樣想,但pta的成員和校長那邊就難說了。”
北尾老師眨著眼,嘴裡哼哼唧唧地不知在說些什麼。
“正因如此,得讓他們知道,讓巖崎總務辭職這一手不管用。就算從他口中得不到有力的證言,只要他出庭,便會有相當的意義。”
“藤野怎麼說?”
“還沒和她商量過,估計她也是這麼想的吧。”
健一突然插話進來:“巖崎總務說,‘那天夜裡並無異常,學校一片寂靜。’這番證言對檢方非常不利。如果大出他們叫來柏木,或者強迫他來,帶到屋頂上再將他推下去,肯定會有動靜的吧?”
“嗯。”神原和彥點點頭,“你說得對。可就算這樣,藤野也不會聽任那些要排除巖崎總務的人。再說好好問一下巖崎總務,說不定能問出些什麼。”
“至今沒有出現的資訊,今後也不會出現。”
“問法得當的話,還是有可能的。”
“故意套口供也不太好吧?”
健一轉過頭看了看北尾老師。北尾老師正在仔細端詳健一,四目相對後,他的嘴角露出笑容。
“怎、怎麼了?”
“你還挺行的。”
什麼意思嘛,老師。
“其實我對你並不怎麼了解。不過教師之間經常會交換看法,這種交流遠超你們學生的想象。”
關於學生的性格、成績、能力、個性、長處短處,等等。
“森內老師和教理科的高橋老師都說過,野田或許是故意裝出一副老實巴交、軟弱可欺的模樣,就像戴著面具似的。至於為什麼就不得而知了。”
健一大吃一驚,完全愣住了。
“你現在的樣子很帥氣啊。這才是真正的野田健一,以前一直隱藏著吧?至於隱藏的原因,我就不問了。”北尾老師笑道,“其實學校本就是個複雜的環境,絕不是天堂或樂園。你大概也有自己的處世之道吧。無論如何,你絕不是沒用的人。”
“更不是差生。”神原和彥接過話頭,“剛才那位老師根本不瞭解野田。”
“楠山老師說你是差生?他長著那雙眼睛是用來出氣的?”
“可是,我的,成績……”健一結結巴巴。
“那也是一副面具吧?不光是你,這種現象並不少見。有些學生覺得當優等生反而會不自在。一般而言,這類學生到了高中或大學都會露出鋒芒。”
“說得和明星似的。”神原一本正經地說,“不過我懂你的意思。”
北尾老師和神原和彥都笑了,健一也戰戰兢兢地跟著他們一起笑了起來。
我確實戴著面具。一切都是假的。可是,老師,辯護人,我心裡有一個真正的秘密。只有這個不是面具,而是我的本性……
“那柏木又是怎樣的呢?”神原冷靜地問道,“老師您是如何看待柏木的呢?”
北尾老師把捏緊的拳頭放到鼻子底下,兩人以為他在思考,可誰知他立刻打了個大噴嚏。
“空調冷過頭了。”他關掉了空調,“神原,你所瞭解的柏木,是個怎樣的人?”
“用提問來回答提問嗎?”
“好老師都這樣。我當真想聽聽你對柏木的感想。你不就是為了柏木,才主動跳進了三中的是非旋渦嗎?”
誰知神原和彥竟搖了搖頭:“不,我參與校內審判,並不是為了柏木。”
“是嗎?真的嗎?”北尾老師反問道,“可在我眼裡,你就是為了柏木。就算不是,也不會是為了大出俊次吧?難道說,是為了藤野涼子?”問句中帶著點嘲弄的味道。
少見的一幕出現了。神原在考慮怎麼回答。健一覺得他是在考慮如何擺脫這個問題。
一種毫無理由的不安湧上健一的心頭。這種不安沒有內容,仿若幽靈,卻切實地存在著,令人焦慮。
可以說“不自然”,也可以說“不和諧”。總之,神原和彥身上竟會出現本不該有的破綻。
“是出於對事件本身的興趣……這麼說通不過吧?”
“說什麼謊呢,你是那種愛湊熱鬧的人嗎?”
“想一試身手的野心?”說出口後,神原和彥自己都搖起了頭。
北尾老師笑了:“有這種野心嗎?還有呢?”
“想耍帥?”
“給誰看?果然是藤野嗎?”
“藤野很可愛呀。”
北尾老師大笑起來:“言不由衷啊,虧你說得出來。”
健一表示異議:“老師,你是說藤野長得難看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她當然是個美人,長大了肯定更漂亮。可是她不可愛,不是那種會撒嬌、惹人憐愛的女孩。”
你這麼說我就懂了。由於神原不再多言,健一一時的亢奮便沒了著落。反正我就是覺得藤野挺可愛的。既可愛又善良。
不僅如此,她還十分勇敢。鼓起勇氣的藤野涼子是最可愛的。
“如果我……”神原和彥的語氣變得平緩起來,像是在確認著什麼似的,“無論如何都活不下去而選擇自殺。”
“嗯?”北尾老師不知何時恢復了嚴肅的面容,“自殺?”
“我絕不會讓人們為了我自殺的原因而爭論不休。更不用說被懷疑為殺人事件,使他人蒙受冤屈了。”
北尾老師沉默了。健一也默默注視著神原。神原的表情沒什麼變化。無論說什麼,他總是擺出同樣的表情。目光清澈,沉著冷靜。
“我想,柏木應該也是這樣的吧。”
“是你所瞭解的柏木卓也嗎?”
神原和彥點點頭:“柏木是個很難親近的……”
“這個我也有同感。”北尾老師應道。
“甚至有點不合群。”
“對,對。我明白。”
“但絕不是個冷漠到就算有人為他蒙冤也不管不顧的人。”
“可是,如果他知道受冤枉的是大出俊次這樣的人,說不定又是另一回事了。”北尾老師說著揚起了一邊的眉毛,“我覺得柏木卓也是個小大人。”
身體還是小孩,頭腦已經是大人了。
“而大出俊次是個大小人,身體跟大人差不多,內心還是個小孩,跟柏木卓也正好相反。”
小大人和大小人是水火不容的。小大人知道這一點,而大小人不會懂。
“柏木卓也蔑視大出他們,甚至不把他們視作和自己一樣的人類。在柏木卓也眼裡,他們就像昆蟲一樣。”
不只是大出他們。那種型別的人在柏木卓也眼裡都一樣。
“經不住眼前的誘惑,輕率使用暴力,喜歡惹是生非。對任何事情從不認真考慮,只知道好不好玩。以柏木卓也的定義,這種人劃不進‘人類’的範疇。”
太直截了當了,聽得健一直打戰。北尾老師注意到了他的變化,故意放低了聲音。
“只是在這裡說說。老師不應該說這種話的。”北尾老師冷笑兩聲,似乎覺得挺無聊,“柏木卓也這樣的小大人不時會出現。對老師來說,這種孩子很難教。他們往往連老師都不放在眼裡,心想:別以為當老師就了不起了。如果被他們視作昆蟲,那就完了。”
“覺得自己最了不起,對嗎?”健一忍不住丟擲一個問題。
北尾老師雙手抱胸,哼了一聲:“不,不是這種稱王稱霸的感覺。大出他們倒是這樣的。”
神原和彥用背書般的語調說:“目前的環境裡不存在任何對自己而言有價值的東西。在這個世界某個角落確實存在非常有價值的事物,如今的自己卻只是被一大堆垃圾包圍著。要到什麼時候,該怎麼做,才能從垃圾堆中脫身呢?”
北尾老師直起身子,點點頭:“正是如此!這就是柏木卓也。”
“可我們是初中生啊。”健一嘟囔道。
“所以說,柏木卓也不承認自己只是個初中生。他會想:為什麼我不是個大人?我能不能快點成為大人?成為大人要花上太多的時間,這讓他痛苦不已。”
這種痛苦會一直持續到周圍的人都承認他是個大人為止。
“是不是聰明過頭了?”健一自言自語似的小聲說道。
北尾老師沒有馬上回答。
“真正的聰明人懂得向時間妥協,能理解自己身為孩子的意義。只要明白了,便自然會忘記這一點。”
但柏木卓也不一樣。
“也許他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在思考這個問題。這和是否聰明無關。雖然他不是傻瓜,但正是這一點成了他的不幸之源。”
身為小大人的不幸。
“就是這樣的人在觀察‘昆蟲’。”北尾老師放低聲音,“並不是出於興趣,而是昆蟲就在身邊,自然而然地進入了視野。他覺得自己是不是該做些什麼,比如捅一下蟲子,或者把蟲子翻個身。”
在理科準備室和大出他們打架,就屬於這類舉動。
“之後他拒絕上學,並不是因為害怕大出他們。反正對方被捅之後的表現果然是昆蟲。問題在於,這一幕被其他人看到了。這才是他無法接受的。幹傻事無所謂,但被人看到就丟臉了。”
北尾老師停了一會兒。窗外傳來運動社團的吶喊聲,在沉默的襯托下顯得格外喧鬧。
“我們問過大出,關於在理科準備室打架的原委……”
北尾老師頗感興趣地坐直了身子。健一的話頭卻被神原和彥飛快地攔住了。
“這是辯護方掌握的資訊,對老師也不能說。”
哎?是這樣嗎?健一嚇了一跳。作為助手,我失職了嗎?
北尾老師微微瞪大眼睛,苦笑起來。明白,明白。
“他們打架時,我被其他學生叫到了現場。我以為是大出先動手的,可一問,卻說是他被柏木卓也耍了,才打起來的。問他是如何被耍的,他又沒法表達清楚,反倒弄得我很狼狽。”
那兩個跟班也一樣。柏木卓也則像一尊石雕菩薩,毫無表情,死不開口,到最後也沒說出打架的原因。
“直到現在,我還是對這件事很感興趣,可既然辯護人這麼說了,也就算了。”
“對不起,我以後注意。”健一一副誠惶誠恐的模樣。神原和彥笑著搖了搖頭。
“我的意見是這樣的。”北尾老師“吱呀”一聲推開椅子站了起來,“關於柏木,你們要去問問森內老師。還有,”北尾老師看著健一,“教美術的丹野老師跟柏木交談過幾次。這挺讓人意外的吧?”
丹野是一名三十五六歲的男教師,學生們為他起了個綽號叫“幽靈”,因為他總是臉色慘白。他身材高瘦,有點駝背,說起話來細聲細氣的,上課時幾乎聽不見他在講什麼。學生們上他的課不是睡覺就是聊天,丹野老師也從不發火。就算他發火,學生們也都不怕他。
“那位老師膽子特別小,凡事一直悶在心裡,對誰都不說。他聽說我在帶頭準備校內審判,就主動來找我了。”
他說,我可以對那些搞審判的學生講幾句嗎?
“我說,這有什麼不可以的呢?所以只要你們去問,他一定會說的。不過可別逼太緊,他會哭的。”說著,為了將不知不覺間積聚起的陰霾一掃而光,北尾老師大聲笑了起來。
“我從沒跟三宅樹理面對面說過話。要不是為了現在這件事,估計不會有任何機會。”
烈日當空,藤野涼子和佐佐木吾郎正快步走在去三宅家的路上。
涼子的情況和佐佐木吾郎差不多。要是不看通訊錄上的地址,連三宅家在哪裡都不知道。
涼子並不瞭解三宅樹理。對於這名同班同學,涼子腦中只有模糊的印象,也從未和她親密交談。而三宅樹理的母親是怎樣一個人,就更無法想象了。
如今她卻要將一顆炸彈投向三宅母女。
要是尾崎老師也在場,會不會好一點?
涼子搖了搖頭,將這個沒出息的念頭從腦海裡趕走。要是尾崎老師在場,我就沒有發揮的空間了。我們接下來要做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對於樹理和涼子來說,都是如此。
“佐佐木,我覺得我們很難開口。”
“啊?是因為三宅樹理在淺井松子死後一直說不出話的緣故?”
“我不是這個意思。”
三宅樹理的母親知道樹理是舉報人,且不論她是如何知曉的。或者,她雖然不知道,卻是如此堅信的。所以她昨天才會給hbs的茂木記者打電話。可好好的一通匿名電話,她卻由於太緊張,透露了女兒的名字。
“不過,三宅樹理並不一定知道媽媽打過電話吧?”
有可能是母親想庇護女兒,自作主張打了電話。
盛夏陽光的照耀之下,佐佐木吾郎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會、會有這種事嗎?”這話雖是脫口而出,不過他的腦子轉得挺快,“也能當成一種可能性吧?”
“等會兒你想辦法把樹理和她母親分開,讓我跟樹理單獨交流。只要一會兒就行。我知道這很難,我也會想辦法制造機會。拜託了!”
“知、知道了。雖不知道能不能成,但我會盡力而為。”
這才是“後援專家”吾郎嘛。
三宅家是一棟白色牆壁的二層建築,門牌處鑲有一片洋氣的鋼製圓盤,上面寫著一家人的姓名。樹理的父親名叫達也,母親名叫未來。除此之外還有一個“三宅工房”的標誌,看來樹理的父母可能是搞設計的。
三宅未來在對講機裡應答後開門走了出來。她的模樣並不優雅,和門口的招牌一點也不相稱。她身上套了條褪色的圍裙,腳上的拖鞋沾有絮狀的灰塵。門廳有三迭大小,是個與二樓相通的共享空間,牆上胡亂掛著些裝裱過的油畫和速寫。角落裡還堆著些塑膠袋,裡面裝的是垃圾還是有用的東西,不得而知。整個空間顯得擁塞不堪。
涼子之所以觀察得如此仔細,是因為他們剛剛報完姓名,三宅未來就一刻不停地數落開了。
“你們不知道樹理現在是個什麼狀態嗎?沒聽尾崎老師說過嗎?你們來,得到老師的允許了嗎?沒有吧?你們往別人家亂闖,不覺得愧疚嗎?”她站在高處,扯開又高又尖的嗓門,機關槍似的說個沒完,“你們根本就不懂得體諒別人,也不好好遵守學校的規定。樹理不願意去上學,就是你們的責任,你們也不知道上門來道個歉。現在來也已經太晚了。我們家樹理是不會跟你們來往的……”
三宅未來罵得上氣不接下氣,不得不停下來喘口氣。抓住這個稍縱即逝的空隙,涼子開口道:“伯母。”
三宅未來眼角吊了起來:“誰是你伯母?別跟我套近乎!”
涼子沒有理睬她。
“三宅同學的媽媽。”涼子緩慢而又清晰地說道,“昨天,你給hbs電視臺一位叫茂木悅男的記者打了電話,對吧?對他說,那封舉報信是你寫的,是嗎?”
三宅未來的表情僵住了。
“你說,如果校內審判不公正,舉報信告發的真相就會被封殺。這樣的話,‘就救不了我們家樹理了’,對不對?”
三宅未來的表情發生了變化。“什、什麼?”她的怒容中摻雜進些許驚慌之色,“你在說什麼?”
涼子依然口齒伶俐:“聽說,茂木記者將電話內容錄了音,整個通話過程全部儲存了下來。”
三宅未來臉色大變,從臉部外圍開始,血色正在迅速褪去。眼珠毫無目的地遊移不定。
她在拼命回憶,慌忙回想昨天打電話時說過的話。
“哎?我、我說出樹理了嗎?”她在問自己。
看到她這副模樣,涼子感到痛心,彷彿是自己犯下了天大的失誤。這個人在電話裡說出了女兒的名字,可她自己並未察覺,可見她當時有多麼興奮。
“我們就是掌握了這個情況才來登門拜訪的。茂木記者說,接到你的電話後,就準備開始採訪。所以我們非常擔心……”
“胡說些什麼!”相比怒吼,更像是在悲鳴,“你們操什麼心?跟你們有什麼關係!”
房子並不大,這裡的唇槍舌劍會傳到樹理耳朵裡吧?就算聽不清內容,也會察覺到不對勁吧?
出來吧,樹理。拜託了,出來露個面吧。
“我才沒給電視臺打過電話呢。我才不會做這種傻事呢!你們快走!”說著,三宅未來趿著拖鞋來到外面,伸出手一把推開涼子,準備關門。
就在此時,與大門相連的短走廊右側,一扇磨砂玻璃移門拉開了。三宅樹理從門後露出臉來。
好啊!涼子感到膝蓋又是一陣發軟。和剛才在公園裡那次不同,這次是因為興奮。
“你好,三宅同學。”涼子沉著地向三宅樹理打了個招呼。為了抑制住內心的興奮,她握緊拳頭藏在背後。“我們貿然前來打擾,真是對不起。”
說完,涼子低頭鞠了一躬。佐佐木吾郎見狀也跟著鞠了一躬。
“啊,樹理,你不用出來,媽媽會趕走他們的。”
雖說不在室內,但大門口畢竟曬不到太陽,要比外頭涼快多了。可即使如此,三宅未來的汗水依然如瀑布般流淌下來。
樹理來到走廊上。她穿著白色長t恤和短褲,光著雙腳。一步,又一步,她朝門口走來。
“你不用出來,樹理。”
樹理不耐煩地躲開母親要將她擋回去的手,眼睛直勾勾地看著藤野涼子。涼子也鎮定地看著她。
她瘦了。
三宅樹理原本就很瘦,現在更是瘦得像只大蚊子。也許是長時間不見陽光的緣故,她的臉白得可怕。
她的面板變乾淨了。作為三宅樹理的負面商標,臉上的粉刺基本消失了,眼睛下方和臉頰處的肌膚變得相當光滑。正如涼子自己,樹理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我是藤野涼子,在校內審判中擔任檢察官一職。我想和你談談,能給我一點時間嗎?”
下一秒,七月二十日悶熱的體育館裡發生的那一幕幾乎重演。三宅未來舉起手,眼看就要抽到涼子臉上了。
今天沒有人會從背後抓住三宅未來的手。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三宅未來的理性,或者說身為母親的本能讓她剎住了車。
三宅未來落下手臂,似乎在為自己的行為感到害怕。她回頭看向自己的女兒。佇立在大門內的樹理向母親投去了混合著詰難、斥責與厭惡的銳利目光。那眼神如同鋒利的鋼針,能一直扎進母親心底。
她聽到了。三宅未來給茂木記者打電話時說漏了嘴,提到了樹理。這一切都被三宅樹理聽到了。
三宅未來的臉扭曲了。又是這張臉。扇了我一個耳光後,高木老師的表情不就是這樣的嗎?
“樹理……”三宅未來快要哭出來了,似乎馬上要脫口而出一句“對不起”。
“三宅同學的媽媽,”佐佐木吾郎臉上繃得緊緊的,說話的語氣倒和平時沒什麼兩樣,“還是給尾崎老師打個電話,讓她過來一下比較好。你能給她掛個電話嗎?事情的原委,我來向她解釋。”
三宅未來渾身打戰,連嘴角都在發抖。回到走廊上後,她一聲不吭地朝磨砂玻璃門後面的房間走去,簡直像在逃跑。
佐佐木吾郎朝涼子點了點頭,說了聲“打擾了”,便脫下鞋子,跟了進去。
門口只剩下涼子和樹理兩個人。涼子注視著樹理,樹理卻移開了視線。
“你都聽到了?”
白白的臉頰,尖尖的下頜。樹理留起了長髮,長t恤穿在她身上顯得空蕩蕩的。
“事實就是這麼回事。我剛才親耳聽茂木記者講的。他來我家找我了。”
三宅樹理的目光不住地晃動。不是因為憤怒,而是因為恐懼。
“你跟你媽媽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我不清楚。你媽媽到底是怎麼想的,為什麼要給茂木記者打電話,我也不知道。不過,聽茂木記者說,你媽媽認為是你寫了那封舉報信。從電話內容來看,我也認為只能這樣理解。”停頓片刻後,涼子問道,“真的是這樣嗎?那封舉報信真是你寫的嗎?”
三宅樹理沒有回答。她的臉顯得更白了,眼睫毛在微微顫動。
“如果真是這樣,那三宅同學,你就是我們最重要的證人。”
我會保護你,因為我有這樣的責任。
“作為檢察官,我必須保護你,不讓茂木記者驚擾你,也不會讓大出俊次來傷害你。我會在校內審判的法庭上驗證你舉報的真相。我保證。”涼子說道,“所以,請參加校內審判,成為我們檢方的證人吧。拜託了!”
這可不是炸彈,因為沒有爆炸嘛。
這是個無比沉重的鉛疙瘩。我將它拋給了三宅樹理,她會接過去再拋回給我嗎?只好賭上一把了。
藤野涼子留給三宅樹理一張寫有自家地址和電話號碼的紙條,之後便離開了。她對三宅樹理說:“任何時候打電話來都可以。你要我來,我會馬上跑過來。”
三宅母女隔著餐桌對面而坐。每天的大部分時間,母親都是在這裡以及隔壁的起居室度過的。樹理很少待在這裡,絕大部分時間,她都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今天是碰巧才來這兒的。對,是碰巧。由於發生了那樣的意外,樹理有必要來觀察媽媽的情況。
多傻呀。怎麼會給hbs電視臺打電話呢?怎麼會對茂木記者說出我的名字呢?
媽媽總是這樣,越說越起勁,直到忘乎所以。即便是現在,她是否真的知道自己做了件多麼愚蠢的事,依然值得懷疑。她臉上正掛著討好樹理的笑臉,看著樹理。
然而,更傻的不是我嗎?
我一時衝動,竟會去寫那樣的信。竟會動用萬用房間裡的文書處理機,結果被媽媽逮個正著。
真想抽個耳光,一把抓過來,再狠狠地揍一頓。
對誰?媽媽,還是我自己?
樹理只覺得眼前一片黑暗。她已經連發抖的力氣都沒有了。
還是死掉算了。
“樹理,尾崎老師馬上就來。”母親蹭上前來,柔和的聲音裡帶著討好的味道,“她來之後,你就把藤野涼子他們的事告訴她,讓她去教訓他們。只要尾崎老師向岡野老師說一聲,那些人就會服服帖帖的。”
沒明白。媽媽還是沒明白。她根本不明白事情的嚴重性。
關於校內審判,樹理聽尾崎老師仔細說明過。尾崎老師幾乎每天都打電話來,還一有空就來家訪。所以,藤野涼子一開始是大出俊次的辯護人,後來又轉當檢察官,這個變化過程樹理也全知道。
樹理不想採取任何行動,不想和他們扯上關係。尾崎老師也認同她的態度:在一旁靜觀就行,這事與你無關。
尾崎老師總是那麼和藹可親。只有她才會站在樹理這邊。她說這件事跟三宅樹理沒關係,還說了好多遍。
說是說過,可是……
就連尾崎老師是否真是這麼想的,我也越來越搞不懂了。
樹理曾經認為,校內審判就是個笑話。聽說藤野涼子要當辯護人時,她笑了。後來聽說藤野涼子要改當檢察官時,她又笑了。當什麼不都一樣?說到底,不就是玩“過家家審判”嗎?
可尾崎老師並沒有說起過,藤野涼子向所有初三學生髮出了尋找舉報人的信。那封信寄到我家了嗎?就算寄來,也會被媽媽毀掉的吧?可我還是得看一下,這樣多少能預料到今天發生的事。
不,不可能預料到。誰會想到媽媽做出了那樣的傻事呢?
剛剛聽說校內審判時,樹理的父母曾經怒不可遏,口口聲聲說要向學校提出抗議,要求校方出面阻止。後來也是被尾崎老師勸住的,說這事跟三宅樹理沒關係,只要不參與就是了。
就是啊,媽媽。你為什麼就管不住自己的大嘴巴呢?
藤野涼子竟然說要我做他們檢方的證人。她那張假正經的臉,無論什麼時候看到、無論看多少次,都叫人來氣。
“樹理,你不用理他們。”媽媽嗲聲嗲氣地說,“樹理只要考慮如何考上好學校就行。三中的事就忘了它吧。上了好的高中,自然會有配得上樹理的朋友。還管什麼藤野涼子呢?”
藤野涼子不用管,校內審判也不用管。可是,媽媽,事到如今,我不管不行了。你還不明白嗎,媽媽?
樹理用雙手撐住自己的臉頰。掌心光滑的觸感真叫人開心。
自從樹理不去上學後,母親改變了家中的飲食習慣,主動採用了以前樹理說過好多次都被駁回的建議,還買來樹理想要的化妝品,帶她去看面板科專家。於是,曾經如此嚴重的粉刺竟奇蹟般地消失了。
剛才,藤野涼子也看到了吧。樹理變漂亮了。只要臉上沒粉刺,只要從無法掩飾體形缺憾的校服中解放出來,樹理就是個完全能與涼子匹敵的可愛女孩。
可是,好不容易變可愛了……
這樣下去,我又會被茂木記者推到風口浪尖,會成為他暗地裡打探、調查和追究的物件。他把媽媽的電話錄了音,留下了證據。以前,樹理是舉報人的說法不過是個傳言。既然是傳言,就算是茂木記者也做不了文章。可現在不同了。
今後,在節目裡受指責的將不再是大出俊次,而是三宅樹理。是寫了舉報信的三宅樹理。
樹理低下頭,躲開媽媽自下而上的目光。
在四月播出的節目中,茂木記者操之過急,將大出俊次當成了殺人嫌疑犯,結果讓自己陷入難堪。在後續報道的節目中,他不再露面,節目的立場也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估計是受了大出家火災的影響。
而現在,茂木記者可以將四月那期節目的方向性錯誤全部歸咎於三宅樹理,說自己上了舉報信的當,並大肆渲染舉報信的荒誕不經。
將一切全部歸咎於樹理一個人。
還可能發生更嚴重的事態,那就是將淺井松子死亡的責任也扣到三宅樹理身上。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這是無論如何都無法接受的。
為了避開這些,我只能做檢方的證人,藏在藤野涼子身後。
她不是說要保護我嗎?那就讓她來保護我吧。
可是,藤野涼子真的能保護我嗎?她是有充分的自信,還是在充優等生的面子呢?
樹理回想起淺井松子徘徊於生死線那天,自己躺在學校保健室的白色圍簾後冒失地笑出了聲。當時藤野涼子那張驚恐萬狀的臉又浮現在眼前。
那一幕無法抹去。涼子不可能忘記,那她還說要保護我嗎?還口口聲聲說,樹理是重要證人?如果我相信了她的話,會不會上了她的當呢?這難道不是個精心佈置的圈套嗎?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可樹理沒有選擇的餘地。一切的一切,都是好出風頭、管不住嘴的媽媽犯下的錯。
你自己知道嗎?知道的話,就該向我道歉,說自己“犯了個無法彌補的錯誤”,說“對不起”。
“天真熱啊!樹理,要不要吃冰淇淋?”
媽媽開啟冰箱又關上,開始在桌上擺弄玻璃器皿。這個人真是愚蠢得無可救藥。
絕望之中,突然想到了什麼。樹理不由自主地抬起頭來。
你是我們最重要的證人。
我會保護你,不讓茂木記者驚擾你。
藤野涼子並沒有說“我相信舉報信的內容”,並沒有說“我相信樹理”。
真陰險。
雖然陰險,也只能指望她了。已經別無他法了。
媽媽在盛有冰淇淋的玻璃碗裡添了一把勺子,放到樹理面前。
“樹理,媽媽不介意那件事。”母親自我辯解似的說了起來,“你寫那樣的信,只不過是想發洩一下,媽媽能理解你。”
想這樣糊弄過去?想這樣迴避自己犯下的過錯?
樹理現在仍然發不出聲音。不過,她覺得這樣挺好。這樣就不用拼命抑制想大喊大叫的衝動了。
我必須考慮對策,必須自己開動腦筋。在誰都靠不上的情況下,要保護好自己,使自己處於較為有利的地位。
這時,淺井松子的臉浮現在樹理眼前。
馬大哈松子。老好人松子。
我還有松子。松子死了,但她依然能夠幫助我。我能夠讓松子做我的幫手。
樹理感到,緊緊裹挾著自己的黑暗中,射入了一縷陽光。
我能行。
是的。不是還有這一手嗎?在藏到藤野涼子背後之前,還可以藏到淺井松子背後去。
樹理看向桌面,尋找著什麼。母親趕緊遞來交流用的小白板。自從樹理無法說話後,便一直使用這塊小白板與他人交談。
“你要說什麼,樹理?”
樹理拿起筆,目光落在白板上。這麼做沒問題嗎?一旦開了頭,就無路可退了。
“吃冰淇淋啊。都快化了。”
樹理在白板上飛快地寫下一句話,再調轉白板給母親看。
我要協助藤野他們,說出以前沒有說過的真相。
媽媽手裡的勺子掉到了地上。
當晚八點,藤野家的晚餐結束了。涼子幫助母親邦子收拾盤子搬進水槽。今天父親藤野剛難得地回了家,還趕上了晚餐,這種情況已經很久沒有出現過了。
“爸爸,今晚要住下來嗎?”瞳子毫無顧忌地問道,惹得大家苦笑連連。
“住下的。”藤野剛答道。
父親最近一直待在某樁兇殺案的調查總部。那是由親戚糾紛引發的一起兩人被殺、三人重傷的悲慘事件。起因是與遺產繼承相關的土地房屋買賣,兇手是受害人的一名男性親戚,現逃亡在外,好像還有多名同犯。
在眼下的異常行情下,即便不是資本家或大地主,一個普通公司職員的家庭將自己居住的土地賣掉也能發一筆大財。類似的案件便因此層出不窮。“真是利令智昏啊。”父親用苦澀的語調說道。雖然知道這類話題不適合在餐桌上談論,但由於土地買賣和遺產繼承與母親的工作有關,會有許多共同語言,結果還是忍不住扯到這上面來。
“這麼看,那些同犯都是花錢僱來的?”
“估計是吧,都是些小流氓,跟那些靠驅趕住戶收房子賺錢的中介公司串通一氣。”
“既然已經瞭解到這種程度了,還不能把他們抓起來嗎?”
“受害人全都生命垂危,沒法取得證言。那些沒有捲進案子的親戚也和受害人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糾葛。頭緒很多,亂得很。”
這時,電話鈴聲響了。坐在電視機前的翔子飛快地站起身,搶走了電話聽筒:“喂,這裡是藤野家。”
兩手沾滿泡沫,正用海綿洗碗的涼子,從妹妹臉上綻開的不懷好意的笑容裡感到一種不祥的預兆。
“姐……”翔子將聽筒按在胸口,輕輕跳了跳。
“我的電話?”
“嗯。”
涼子趕緊擦手。翔子臉上滿是詭笑。
“是個男——孩——子打來的哦。”
父母親一齊抬頭看著涼子。“一定是佐佐木。”涼子說道。
“不是吾郎哦。”翔子又跳了起來。見涼子伸出手,她故意將電話聽筒舉得遠遠的。
“那是誰?那個‘神原’,是誰呀?”
哎?涼子吃了一驚。這是怎麼回事?
“他說:‘我是神原和彥,請涼子同學聽電話。’”
涼子恨不得馬上給她一個耳光,但還是忍住了,只是一把搶過了電話聽筒。
“翔子!”媽媽邦子斥責道。
“涼子同——學。”
“翔子,別吵!”涼子喊道。
真想踢她一腳。
“喂,我是藤野涼子。”
對方頓了一下,說道:“我是神原和彥。剛才是你妹妹嗎?”
神原和彥似乎在笑。涼子感到臉上火辣辣的。
“對不起。我把電話轉到我的房間去。”
按下通話保留按鈕放下聽筒,涼子說了聲“是校內審判的事”,便飛快地朝走廊跑去。翔子還在歡鬧,連瞳子也開始幫腔了。真是兩個不懂事的傻妹妹。
關上自己房間的房門,涼子做了好幾個深呼吸,讓自己劇烈的心跳平靜下來。
“讓你久等了。剛才我妹妹瞎鬧騰,真是對不起。”
“不,這個時間打電話給你,該道歉的是我。本想明天再說,可總覺得放心不下。”語句簡短,也很沉著。即使在電話裡聽起來,神原和彥的說話聲也跟平時沒什麼不同。
“出什麼事了嗎?”涼子問。
“嗯,有一個最新得到的資訊,我認為應該跟檢方共同掌握。”
最新資訊?我這裡也有。是有關三宅樹理的,她願意配合我們。
“你的父親是警視廳的刑警吧?”
“是啊。”
“是負責殺人、搶劫、縱火的嗎?”
“縱火案有專門的調查組。我爸爸負責的是殺人案、搶劫案。”涼子低聲問道,“怎麼了?”
“不負責縱火案啊……”神原和彥也放低了聲音。
“怎麼回事嘛。”
“嗯,”神原說,“我們是從某人那裡得到的資訊。”
“不能說出資訊來源,是嗎?”
“是的。不過資訊是確鑿無疑的。”
“明白了。是什麼呢?”
“大出家的火災確實是縱火。並且縱火犯不是外行,是專業級別的。警察正朝著這個方向偵查。”
涼子用沉默催促對方講吓去。
“不過,這事原本就跟我們的校內審判沒關係,對吧?”
“是啊。”
“所以只要記得有這麼回事就行。那傢伙是個‘煙火師’。”神原和彥說。
“哎?什麼意思?”
神原作出說明:“有人聽到警察和消防局的人在這麼說。從前後文判斷,他們講的是作案手法。‘煙火師’可能是某種黑話、暗號或俗稱。”
“是啊,我也覺得是這樣。”
涼子的心跳又開始加劇了。專業級的作案手法、“煙火師”,還有不分青紅皂白訓誡自己和吾郎,說“別碰大出家的火災”的爸爸那張可怕的臉。是因為案件有這樣的背景嗎?
“我想,藤野同學的父親或許知道這個詞的意思,才打電話來的。可這不是你父親的專業範圍……”
“為了滿足好奇心,問一下也沒關係。”涼子說道。
“真的嗎?”神原和彥提高了嗓音,“那你能告訴我,提起這件事時你父親的反應嗎?”
涼子的心跳明顯變快了:“為什麼?”
“也沒什麼特別的理由。”
“沒有理由,怎麼會在意呢?”
“說得也是。”神原和彥笑著,又頗為慎重地補充道,“我感覺,如果你父親知道‘煙火師’的含義,一定會要求我們搞校內審判時別觸及這件事的。”
涼子重新握緊電話聽筒,嘆了一口氣。真讓人懊惱。
“神原,你有千里眼還是順風耳啊?”
“哎?”
“你的感覺早就應驗了。我爸叫我別碰大出家火災的案子,說得可兇了。那張臉簡直要吃人似的。我當時只是理解為,他讓我們不要把這件事和柏木的死混為一談。現在看來,好像不止於此啊。”
“是這樣啊?”
“我決定接受我爸的忠告。你最好也這樣。”
“明白。謝謝。時候不早了,對不起。”
結束通話電話下樓來到起居室時,涼子發現大家正嚴陣以待。真討厭,怎麼一個個都這麼八卦?
“都說了些什麼呀?”翔子依然很興奮。涼子沒理她,徑直走到母親身邊、父親對面的位置,拉出椅子坐了下來。
“爸爸。”
“怎麼了?”手裡捧著茶盅的藤野剛笑盈盈地看著涼子。
“有一種縱火手法,叫‘煙火師’,你知道嗎?好像是什麼黑話。”
藤野剛臉上的笑容僵住了。他飛快地將茶盅放到桌上。
“你說什麼?你剛才說的是什麼?”
涼子眨眨眼睛,看著父親。這反應是怎麼回事。
“我說的是‘煙火師’。”
“你從哪裡聽說的?”
“不是我聽說的,是辯護人不知從哪裡聽到的。他覺得爸爸或許知道這是什麼意思。這和大出家的火災有關。”涼子說完便沉默了。父親的臉上的表情變得相當正經。
“真讓人吃驚。”父親看著母親的臉,說道,“那個辯護人是叫神原吧?耳朵是怎麼長的啊?”
“真有這麼讓人驚訝嗎?”
“你有沒有問他,是在哪裡聽到的?”
“他說資訊來源保密。”
拿起茶盅嘖嘖有聲地喝了幾口,藤野剛又連呼了幾聲“吃驚”。
“這確實是指某種非常特殊的縱火手法。這種手法很誇張、很招搖,就像放煙火一樣,故意讓人知道某處著火了。”
“這不就怪了嗎?”母親邦子插嘴道,“難道是為了好玩?”
“並非出於惡作劇目的。我不是說了嘛,那是職業罪犯。就是說……”藤野剛似乎在考慮該不該告訴涼子,“是一種故意引人注目,卻不造成人員傷亡的縱火手法。”最後他還是說了出來。
“為了讓著火的屋子裡的人快點逃走?”
“就是這個意思。”
“哦,還是一種尊重他人生命的專業縱火手法呢。”
聽到涼子的揶揄,邦子不禁笑了。父親藤野剛依然板著臉。
“你們千萬不要碰大出家的縱火案。”父親嚴肅地說,“昨天我不是說過嗎?你告訴神原,讓他把‘煙火師’這個詞忘了。”
“不用我忠告,他已經對我說過,‘你父親會這樣說吧?’”
啊,我太老實了。眼見父親的眼神變得越來越嚴厲,涼子感到有些後悔。
“真是後生可畏,”藤野剛說道,“你遇到了一個相當厲害的對手。”
“我也是這麼認為的。”
涼子話音未落,大門口對講機的提示音響了。媽媽邦子按住了立刻就要跑出去的翔子和瞳子,自己走了出去。很快,她就帶著一副像是吃了不明不白的東西似的表情回來了。
“涼子。”
“是誰?”藤野剛問。
“三宅樹理,”邦子深吸一口氣,“是跟她父母一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