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四日
照顧大出富子生活起居的鐘點工櫻井伸江很快聯絡到了。大出俊次從家裡的通訊錄中找到了她家的電話號碼。一方面是由於大出富子的精神狀態,更重要的是,大出佐知子認為在必要的情況下,需要在半夜或櫻井伸江的休息日裡叫她來,因此記下了她家的電話號碼。
櫻井伸江在電話中主動提起她也是城東三中的畢業生。當神原和彥有板有眼地提出想向她瞭解一些情況時,她十分爽快地答應了。
她還說:“到我家來吧。雖說家裡不太寬敞,空調也不太好使,可說話方便啊。”
於是,辯護人神原和彥和助手野田健一老實地領了她的情。她說上午比較方便,他們便約定十點見面。
除了櫻井伸江,去大出家服務的還有一位叫佐藤順子的鐘點工。她比櫻井伸江年長,工作內容是承擔所有家務。想要聯絡她,只能給家政中介公司打電話,結果卻是無功而返。“鐘點工不能將僱主家庭的隱私透露給外人。你們是學生吧?如果覺得自己是學生就什麼都能打聽,那就太天真了。社會可不比學校,可是有社會規則的。”接電話的男性事務員非但沒有告知聯絡方式,還順帶教訓了他們一通。
櫻井伸江居住的公寓離大出家約有三站地鐵的路程。辯護人和他的助手決定不坐地鐵,而是騎腳踏車去。考慮到騎車會讓人汗流浹背,他們在裝有采訪用品的帆布小包裡添了一件替換用的襯衫。神原和彥說,相比t恤衫,襯衫會顯得正式一些,下身也不能穿牛仔褲。
在野田家,健一和母親倖惠的“互不干涉條約”依然管用。即使這樣的關係不怎麼友好,也足夠維持和平。幸惠對健一的生活和交友不發表任何意見,也不像以前那樣為半點小事就鑽牛角尖。由於幸惠的身體狀況依然不好,母子見面的時間一直相當有限。
對於校內審判的事宜,健一向父親健夫作過詳細彙報。對健一的主動表現,健夫感到頗為吃驚,甚至有些不安。而談到神原和彥,父親只是籠統地問他:“這孩子沒問題吧?”健一便也只能簡單地回答:“沒問題。”
“大概和藤野涼子一樣沒問題。”
“你是怎麼知道的呢?就因為他是名校的學生?好學校的孩子也不見得個個都優秀啊。”
“我就是知道。”
父親不吭聲了。父親覺得自己愧對健一,所以無論健一做什麼,他都不會強烈反對。健一有些看輕父親,不過正因如此,他現在能平等地和父親對話了。然而,健一也時常會覺得自己是個渾蛋。
今天吃早餐時,健一向父親說起了今天的活動安排。父親的反應令他十分吃驚。“最近你好像特別來勁啊。”
正把一塊麵包塞進嘴裡的健一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這種審判遊戲到底有沒有意義呢?老實說,爸爸覺得很值得懷疑。那對你真的有好處嗎?”
父親用了“審判遊戲”這樣的說法,但健一併沒有生氣。父親的語調也很平穩。
健一嚥下麵包後問道:“你不擔心我的升學考試嗎?”
“當然擔心。但這件事不作一個乾淨的了斷,恐怕你也無法全身心投入到複習中去吧。”
“嗯……”
“你們一定要在規定的時間裡結束這個活動。不然的話,不止是你爸爸,所有參與活動的學生的家長都不會答應。”
“明白。”
“這就好。”健夫說完,端著空盤子站起身,“出門要小心,去別人家也要懂規矩。”
健一心底冒出了很多疑問,就像沉澱在河底的淤泥突然被翻騰起來似的。爸爸,你覺得我們家現在正常嗎?爸爸的創業夢怎樣了?因為我的異常舉動而一度擱置,難道準備一直維持現狀?對於那件事,媽媽瞭解多少?她是怎樣看待如今的我的呢?
覺得我“特別起勁”的只有爸爸嗎?爸爸向媽媽提起過這件事嗎?換作以前的我,是絕對不會和校內審判沾邊的。這種有可能在大庭廣眾下大出洋相的事,我一定不會參與。這是我一直以來的信條。
想來也奇怪,如今的我確實不像從前的野田健一了,不是嗎?
“爸爸,我們上門去拜訪人家,是不是應該帶點禮物呢?”健一脫口而出的問題和他的想法並不相關。
將洗好的盤子扣在瀝水板上,野田健夫回過頭來反問:“要帶禮物去嗎?”
“禮尚往來嘛。帶點點心什麼的?”
父親健夫笑了起來:“你們還是初中生,用不著這樣。帶禮物去反倒有點做作了。”
受父親的影響,健一也笑了:“是啊。”
在約好的地點碰頭後,健一向神原和彥說起此事,神原也笑了。他若無其事地說:“野田和父親的關係真是融洽。”
神原和彥的注意力一直在腳踏車鎖上,恐怕沒有注意到健一臉上的僵硬表情吧。
“談不上融洽。”
“是嗎?”神原跨上腳踏車,回過頭來,“你們好像無話不談嘛。”
“你們家都不溝通的嗎?”
“也不是,不過沒有野田你們家裡那麼融洽。這次校內審判的事,我就沒說。”
太意外了。
“一點都沒說?”
“是啊。這只是朋友交往的一部分,用不著一五一十地彙報。”
健一覺得,這番話與神原和彥之前用實際行動表現出的對校內審判的態度,似乎有點矛盾。
“我的父母都是在家工作的,經常見面,反倒不怎麼說話了。”
“他們不擔心你嗎?”
從七月三十一日起,神原和彥就投身到外校的課外活動裡,還經常和外校學生一起外出。他的父母不覺得奇怪嗎?
“我又沒做什麼讓他們擔心的事。”
“今天你出門時,是怎麼向他們交代的?”
“去圖書館。”神原隨口說道。
這不是撒謊嗎?不過這種程度的謊言也沒什麼,應該還在允許範圍之內吧。
我和父親關係融洽?怎麼可能,我還曾想要殺死雙親呢。我們家是與眾不同的。對於險些分崩離析的過去,大家都心懷愧疚。因此我們父子間的交流就像隔著一條停戰線的兩國外交官。而在普通的家庭裡,稍微撒些小謊,根本不用在意。
這番話不能出口。不過能說,甚至不得不說的那一刻總會到來。
在盛夏的烈日下,健一一邊蹬著腳踏車,一邊在心裡盤算著。
櫻井伸江居住的公寓精緻優雅,就跟新建的一樣。外牆由兩種色調的牆磚裝飾而成,扶手、窗框等細節處也相當時尚別緻。這是一座適合單身女性居住的公寓。
大出俊次評價櫻井伸江是個“照料老太婆的大嬸”,連她的名字都記不住。可按照野田健一的標準,她可是個大美人。年齡三十出頭,性格文靜又溫和。她身穿花格子襯衫搭配牛仔褲,顯得年輕而富有朝氣。她那帶著幾分少女氣息的笑容讓健一害羞不已。他在進門處換鞋時費了好大的勁兒,心臟一直“怦怦”跳個不停。
“我知道校內審判的事。你們真了不起。”隔著鋪了紅白格子桌布的餐桌面對面坐下,櫻井伸江開口說道。
“你怎麼會知道呢?”
“除了大出家,僱用我的人家裡還有在三中上學的孩子,不過不是三年級的學生。”
“這事大家都在議論啊。”神原和彥含著笑意看了野田健一一眼,繼續問道,“是讚揚,還是批評?”
“呃,一半一半……也不是。”櫻井伸江也笑了,“應該是四六開吧。”
“讚揚的佔六成?”
“很遺憾,正好相反。大家都擔心校內審判會影響升學考試。”
健一掏出手帕來擦汗。還好帶的是塊新的。
“想不到這事兒在一二年級的學生中也成了話題。”
“有些人家所有的孩子都在三中上學,社團活動也會擴大傳播範圍。這算是條特大新聞,大家都很感興趣。”
接著,神原和彥和野田健一先後做了自我介紹。當櫻井伸江知道神原是東都大附中的初三學生後,不由得重新將他打量一番。
“原來你還是外校的啊。真是更讓我吃驚了。”
“這次活動能順利開展,多虧了神原。除了他,沒人能做得了辯護人。”脫口而出後,健一有點驚慌了。這話是不是侮辱了櫻井伸江的東家?
櫻井伸江卻點頭苦笑道:“也難怪。俊次確實是個壞學生,只因為現在還處於義務教育階段,才沒被學校趕出來。如果是在高中,他早就被退學了。”
說得太乾脆了。健一將手帕攥得緊緊的。神原依然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樣。
“如果俊次能夠藉此機會重新做人,那就好了。他會對你們的友情和男子漢氣概心懷感激嗎?”
“會有一點吧。”神原和彥笑道,“不過,發起校內審判的是女生。俊次似乎從一開始就對她另眼相看。”
“是叫藤野涼子吧?聽說她不僅是個優等生,人也長得漂亮。”
瞭解得真清楚。
“你知道得還真多啊。”
“藤野如今變成檢察官了吧?俊次為此還大失所望呢。”
辯護人和他的助手面面相覷。大失所望?那個大出俊次?
“藤野要做辯護人的時候,俊次可是高興得不得了。”
健一完全沒看出那時的大出俊次有多麼高興。
“後來又發生了許多事。”神原說,“俊次的父親又吵又鬧,攪了我們的局。俊次也真可憐。”
看來對這個人不需要事先說明情況。健一開啟筆記本,握好鉛筆準備記錄。他決定將接下來的談話全部交給神原。我不能開口,一開口會說漏嘴的。
“大出家著火後,你去過他們家嗎?”
“每週去三次。上週五,對,就是在八月二日那天結束的。”
“另一位佐藤阿姨呢?”
“她沒去。火災過後她立刻辭掉了。”
櫻井伸江臉上開朗的笑容不見了,眉宇間流露出嚴肅的神情。
“你們是辯護人,是要證明俊次清白的,對吧?”
神原和彥和野田健一異口同聲地說了聲“是”,一齊點了點頭。
“為此你們想問我什麼呢?”
“我們首先要確認的,是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那天,俊次的不在場證明。”
櫻井伸江閉上眼睛,搖了搖頭:“這我就無能為力了。那天我休息,沒去大出家。”
“整天都沒去?”
“是的,整天都不在大出家。”
直接撲了個空。怎麼會這樣?願意大力配合的人物就在眼前,我們卻什麼也得不到。
“佐藤阿姨呢?”
“她是調休的吧?反正也沒去。我呢……”櫻井伸江將一隻手按在胸口,“只要有需要就會加班,休息天有時也會去。但佐藤絕對不願意這樣做。”
“那是因為,佐藤阿姨是負責全部家務的,而你負責照看俊次的祖母,對吧?”
“調查得真仔細。是聽俊次說的?那孩子記得佐藤和我的名字嗎?”她不僅知道得多,還十分敏銳。
“好像不怎麼記得……”
櫻井伸江有點不太高興。她又露出少女般的微笑:“是吧。因為鐘點工入不了他的眼嘛,他父母就是這樣的。”在這句帶刺的話語裡,她對大出夫婦的看法一覽無餘,“佐藤是個很能幹的鐘點工,工作認真,手腳麻利,還燒得一手好菜。她總說最好能早點和大出家解除合同,因為她受不了整天像奴隸一樣被使喚得團團轉。”
正因如此,佐藤順子基本對大出家的事不聞不問。
“一位資深鐘點工竟會如此討厭自己的服務物件,我還是頭一次看到。我還算走運,因為照顧大出富子不怎麼費事。”
“這麼說來,就算我們找到佐藤順子也不會有什麼收穫了?”
“恐怕她根本不會和你們見面。你們聯絡過了嗎?”
神原和彥談起向中介公司打電話被一口回絕的經歷,櫻井伸江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
“你們有做真正的辯護人的覺悟嗎?”櫻井伸江稍稍探出身子,輪流看向神原和彥和野田健一。
“我們已經準備好了。”神原答道。
“那你們能保守秘密嗎?不會向外界透露大出家的情況?”
“不會。”辯護人做了個為嘴巴拉上拉鍊的手勢。健一趕緊學著做了同樣的動作。
“好吧,那我就告訴你們。”櫻井伸江仰起身子靠在椅背上,“剛開始時,警察還懷疑過佐藤。”
健一趕緊做了筆記。
“是指縱火嗎?”
“當然,還會有別的嗎?”
僱主與鐘點工之間可能會有的矛盾,在大出家和佐藤順子間全部存在。其中最嚴重的就是經濟問題。
“每個月,大出夫人都會找點碴兒,想少付點錢,為此總是與中介公司糾紛不斷。”
以公司方面而言,客戶有投訴,就必須確認事實,所以每次都搞得佐藤順子很不愉快。
“佐藤阿姨和你同屬一家中介公司吧?”
“是啊。不過我們的合同形式不同,所處的地位也不一樣。我籤的是鐘點工合同,一般會按小時計算工資。佐藤是套餐合同,是按天數計工資的。”櫻井伸江說明道,“籤套餐合同的基本算是正式員工,而我只是零工。因此我比較通融,時常會根據客戶的需求,在清晨或半夜去工作,相應小時工資也會提高。明白嗎?”
健一一邊點頭一邊急速記錄著。
“佐藤阿姨不願通融,大出家的態度也一直很惡劣,導致佐藤阿姨的不滿情緒高漲不下,是這樣嗎?”神原和彥問道。
“是啊,她可是真的不想幹了。”
“因此懷疑她積怨過多,終於忍無可忍,便放了一把大火。”
“這可不是警察的推理,是大出夫人講的。”
聽說還在街坊鄰居中四處散佈。
“就這樣,佐藤算是被害慘了。”
“那這個嫌疑解除了嗎?”神原又問。
“完全解除了。”櫻井伸江答道,“據說縱火手法太專業,絕不是一個心懷怨恨的鐘點工能做到的。可大出夫人不買這個賬。”她伸出下嘴唇,扮了個苦瓜臉,“她總是懷疑鐘點工,一直嘮叨到現在,我聽得耳朵都要起繭子了。”
櫻井伸江說得很起勁,語氣也越來越隨意。
“火災發生在夜裡,呃,應該說是半夜吧?”神原和彥問。
“應該是一點鐘左右。”
“那就算這樣,大出的母親還會懷疑佐藤阿姨?”
“說她是大半夜特意跑來放火的。佐藤的家在杉並區的井草,誰會在半夜三更從那麼遠的地方……”說著,櫻井伸江眼珠一轉,“對了,佐藤是有不在場證明的,因為她和家人睡在一起。”
“那你呢?”
櫻井伸江指了指地板:“我也在家睡覺,不過是一個人。雖然沒有不在場證明,但既然縱火手法是專業的,那就跟我沒關係了。”
健一快速地在筆記本上記錄著。他感到有些頭暈,兩人的問題竟然牽出了一起大案,儘管這違背了提問的意圖。看來大出家的火災是確鑿無疑的縱火案,而且犯罪手法相當老練,以至於警察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人所為。
既然如此,那大出和他父親接到的恐嚇電話又是怎麼回事呢?
三中的學生和他們的家長之中怎麼可能有專業的縱火犯?不,這也說不定。可能性還是有的吧?
“總之,出了這種事……”櫻井伸江伸手去拿面前的大麥茶,杯子上凝結的水珠讓她的手指打了滑,“佐藤算是遭了罪。所以她是不會配合你們的。再說她也無法提供有用的線索。要她說大出家的壞話,那倒會有好幾籮筐,不過這對你們的辯護起不到任何作用。”
神原和彥的左手食指抵在鼻尖上,一副興奮的模樣。他陷入了沉思,沒有察覺到自己無意識間做出的動作。
“聽說火災發生之前,有恐嚇電話打到大出家,對吧?”神原保持著這副姿態,皺起眉頭看著桌面,“當時,你聽大出家的人提起過這件事嗎?”
“聽是聽到過……”櫻井伸江朝野田健一使了個眼色,眼角露出笑意。
“是什麼時候聽說的?”
“什麼時候?日子記不清了。反正火災過後一見面就會提到。”櫻井伸江終於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我說辯護律師,你一認真思考就會擺出這副模樣來嗎?難看死了。你明明長得挺俊的。”
神原和彥眨了眨眼,像剛剛察覺到似的放下手指:“哦,對不起。”
“這是你的習慣?”
“好像是。在家裡總是挨批評。”
“習慣也得好看點嘛。”
看到櫻井伸江很開心,神原陪著她笑了笑。但健一知道他的心思不在這裡。是櫻井伸江的哪句話引起了他的注意吧?
“火災前恐嚇電話打來時——好像還不止一次——大出家的人們議論過此事嗎?”
“有沒有呢……”櫻井伸江的臉上仍然掛著笑容。
“一般來說,總要議論一下的吧。比如‘今天我接到了一通奇怪的電話,說得可嚇人了’之類的。”
“或許是電視節目播放後,騷擾電話太多,大家都麻木了,也就不當一回事了吧。”櫻井伸江干淨利落地說,“說到底,那原本就不是個普通的家庭,常識往往不適用於他們家。”她的眼神很認真,像在忠告神原和彥。
“你有沒有接到過恐嚇電話?”
“沒有。我想佐藤大概也沒有吧。”
“確定嗎?”
“是的。如果她接到過,肯定會告訴我。而且大出家規定鐘點工不準接聽電話。”
說接電話會侵犯他們的家庭隱私。
神原緊閉嘴唇,手指又挪到了鼻尖上:“難道就沒辦法和佐藤阿姨見上一面嗎?”
“沒辦法。見了也是白見,她什麼都不會說。因為這是公司的規定。”
健一抬起頭,說道:“可是你現在不就在說嗎?”
“我已經離開那家公司了。”
她不僅終止了與大出家的家政服務合同,還告別了家政服務這項工作。
“我心裡總是過意不去。我當時要是在大出富子身邊,是絕不會讓她那樣死去的。”
就像放下了百葉窗簾一般,櫻井伸江的臉籠罩上一層陰影。她每眨一下眼睛,陰影就加重一層。健一覺得,在她輕快的話語背後,其實隱藏著十分沉重的心緒。
“聽說夫人——就是大出的母親,一心以為發生火災的那個晚上,我也在富子身邊呢。”
聽說她還在火災現場高喊:櫻井在幹嗎呢?
“這種介入他人家庭的工作我已經厭倦了,想幹點別的。”
如今這種人並不少見。好像是叫自由職業吧?
“關於縱火,”神原和彥不依不饒,“你沒有接受過警察的詢問嗎?”
“問了。什麼時候回去的,夜裡身在何處,等等。”
“其他的呢?譬如,知不知道有誰對大出家懷恨在心?”
櫻井伸江誇張地瞪大眼睛:“你警匪片看多了吧?”
“也許吧。那到底有沒有被問到呢?”
櫻井伸江雙手抱胸:“沒有。當時學校裡出了不少事,我認為只能朝那個方面懷疑,就沒什麼可說的了。再說,大出富子不是個會招人嫉恨的人。”
“聽說她有些老年痴呆,這是真的嗎?”
“年紀大了,多少有點吧。但並不是經常處於痴呆的狀態。”櫻井伸江恢復了嚴肅的表情,“和我在一起時,她只是有點耳背、牙口不好、腰腿無力等一般的衰老症狀。到處徘徊、發出怪叫之類的,都是我不在她身邊時才會有的表現。我問過她才知道,這種情況幾乎都是在她被大出社長怒罵或被夫人找碴兒,腦子混亂時才發生的。”
“俊次和祖母的關係如何?”
“說不上來。我在富子的房間裡待上一天,那這一整天都會看不到俊次的臉。”
“即使住在同一棟房子裡?”
“嗯,那房子雖舊,卻很大呀。”
正在記筆記的健一開始擔心起來。雖然問出縱火案的情況也是個大收穫,但這畢竟跟校內審判不相干。總說這個是不是跑題了?
“關於縱火,”神原和彥還在往那條道上引,“除了作案手法是專業的這一點,你還聽說過別的線索嗎?”
“從警察那兒嗎?”
“警察也好,大出家的人也行。”
櫻井伸江擺出一副思考的模樣,不過很快便搖了搖頭:“這和俊次的不在場證明沒什麼關係吧?”
“是啊。那就請教一些別的情況吧。有關俊次的……”
櫻井伸江眯起眼睛:“那起對四中學生的搶劫傷害事件嗎?”
神原和彥本來要問的似乎是別的問題,卻被櫻井伸江的氣勢擠偏了方向:“連《新聞探秘》節目也提到過,那總是真的吧?”
“是真的。社長花錢擺平了,才沒有鬧大,連辯護律師也出馬了。那可是真正的律師。”
“是風見先生吧。”
你們怎麼知道的?驚訝的表情在櫻井伸江臉上一閃而過。
“可結果不還是鬧得很大嗎?都上電視了呢。”
“所以,”櫻井伸江提高嗓音,“社長嚷嚷著要告hbs電視臺。照他的說法,那根本不算事件,只是小孩子打架,並且已經付過醫療費了。打架和搶劫傷害事件的區別,就像土豆和隕石一樣。”
“可是,聽前來採訪的茂木記者說,對hbs而言,那起事件有著決定性的意義。”
“決定性?”
“出了如此嚴重的事件,家長都能花錢擺平,真是無法無天。既然是這樣的父子,那會殺害柏木卓也也沒什麼可奇怪的。”
健一在筆記本上記錄到:使hbs的茂木記者更加相信,舉報信上的內容是真實的。
“俊次平時在家裡是什麼樣的呢?”
“什麼樣……”似乎有點難以啟齒,但隨即她又很乾脆地說,“就是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啊。”她高聲斷言,又轉向健一,“你應該知道的吧?他經常遲到,對不對?”
“是、是的。”
“他不可能遵守紀律。他受的家教就是這樣的。”
“嗯,是有這種感覺。”
“是吧?我覺得吧,說不定吃點苦頭對他更有好處。當然這話不該對你們說。”
“他不是已經吃足苦頭了嗎?”
神原和彥應對的語氣過於沉穩,使櫻井伸江的氣勢削弱了不少,於是她沉默了一陣,才眨著眼頗為不滿地說:“哦,是嗎?”
“俊次跟柏木以前有交往嗎?”
“不知道,”再次做出雙手抱胸的動作,櫻井伸江仰起臉說道,“他的同伴是同年級的兩個人。”
“橋田和井口。”
“對,就是他們,還有高年級的同學。”
“高年級同學?”
“初中時候的。現在他們都上了高中,已經完全變成小流氓了。俊次就是因為跟他們混在一起才變得越來越壞的。”
櫻井伸江叮囑道,這是大出夫人對前來家訪的班主任老師講的。她並非有意在一旁偷聽,只不過正好聽到這麼幾句。
“不良少年間也存在上下級關係。俊次很害怕那些高年級學生。他們約他出去,他從不敢拒絕,還被榨去了好多錢。”
這樣的事,神原和彥和野田健一都沒聽大出俊次講過,估計今後也不會講吧,畢竟有關面子問題。
“也就是說,在那些高年級學生的面前,俊次就是小弟了?”
“是啊。”
“橋田和井口則是俊次的小弟。”
“大概吧,不過那兩人我不熟悉。他們從不到大出家來。”
“不到大出家去?”神原稍稍提高聲調,“做小弟的不會老老實實地上大哥家去嗎?”
“啊呀,你不知道嗎?”櫻井伸江幾乎要拍上神原的肩膀,“家裡不是有個可怕的老爸嗎?他們怎麼會來呢?”
據說三人幫經常待在井口充家。關於這一點,櫻井也叮囑了好多遍,那是她無意中聽說的。
“夫人常常會發火,嚷嚷著‘又泡在井口家了’。那家好像是做什麼生意的?”
“在天秤座大道開了一家雜貨店。”健一答道。
“所以大人們也顧不上他們。”
“這一點,大出家也一樣。”櫻井輕蔑地說,“孩子什麼時候出去,什麼時候回來,全都不知道。連孩子在不在自己房間都不知道,也從沒放在心上。只有發現孩子早上沒起床,才知道前天晚上沒回家。”
“這麼說,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也是這樣的?”
面對神原急速插入的提問,櫻井點了點頭:“是啊。什麼時候在哪裡都幹了些什麼,也許只有他本人才知道。除此之外,就要看那兩個小弟肯不肯開口了。”
這估計也很困難。
“社長和夫人也指望不上。因為他們什麼都不知道,就算知道點什麼,只要認為這些資訊對俊次不利,也會包庇的。”
這個人到底是在幫我們還是在阻止我們,已經搞不清楚了。
“如果俊次跟柏木有來往,你應該會知道吧?”
櫻井伸江沒有馬上回答,她緊閉嘴唇思考了許久。
“來往?柏木不是不良少年吧?”
“不是。”健一答道。
“既然如此,和俊次的關係就限於受他欺負和敲詐,或者為他跑腿之類的。”
“大概是這樣的吧。”這次是神原和彥回答的。
“那個叫什麼來著……井口,對吧?就是他們經常去他家的那個,你們去問問他的父母吧。我是不會知道的。估計佐藤也一樣。”她馬上補充道,“就算知道他欺負別人,我們也不會清楚他欺負的到底是誰。俊次的父母估計跟我們差不多。”
因為欺負人的地點肯定不在大出家,一定是在外面的。
“大出富子沒有好兒子、好媳婦和好孫子。”櫻井伸江又嘟囔了一句。
神原和彥沒有任何反應,健一見狀也默不作聲。
“她死得太慘了。即使不用如此自責,我也總覺得自己有責任,因為那天的休息日是早就決定好的。”
繞了個圈子,話題又轉了回來,好像該說的都說完了。正像健一察覺的那樣,神原和彥說了聲“多謝了”,便低頭鞠了一躬,像是要為話題告一段落。
“我的話對你們有用嗎?讓你們白跑一趟了吧?”
“沒有的事。你讓我們明確了一點:向本人詢問是最重要的。”神原露出了同謀犯一般的親切笑容,“還有,俊次的父母大概不會這樣輕鬆地與我們見面吧。”
“哦,是拿我當準備活動啊。”櫻井伸江也笑了,“不過跟他父母見了面也是白搭。真的,聽我的話準沒錯。”
收好筆記本,健一站起身來。在門口換鞋子的時候,他已經不像來時那麼愣頭愣腦的了。
“還有什麼我能幫上忙的地方,儘管打電話來。”
“好的,拜託了。”
“加油啊,辯護團隊!”
辯護團隊來到室外,推著腳踏車往背陰處走去。神原和彥一直不吭聲,也不跨上腳踏車。
健一忍不住說道:“不知怎麼的,感覺不太好。”
神原用一隻手控住腳踏車,回過頭來,用另一隻手的食指抵住了鼻尖:“味道不對啊。”
健一笑了:“你的鼻子沒毛病吧?”
“沒有。可那股味道真的很討厭。”
櫻井伸江是個盡心照料大出富子的鐘點工,還是個大美人,對兩人很熱情,所以應該是個大好人。
可不知為什麼,總覺得味道不對。
大出家的內部狀況很有問題,敘述這些狀況的櫻井伸江的話語也讓人不太舒服。
神原和彥剛要開口,後方便傳來櫻井伸江的高聲喊叫:“喂——喂,你們等一下!”
她沿著人行道追了上來。健一的心都快從嗓子眼裡跳出來了。
“啊,還好,還好。總算追上你們了。”櫻井伸江用手在臉旁扇著風,氣喘吁吁地說,“我想起一件事。”
關於縱火的手法。
“是警察跟消防局的檢證人員說的,我正好聽到幾句。”
那個人是個煙火師。
“煙火?就是那個‘咚’地一下升上天的煙火嗎?”
一貫鎮靜的神原和彥也按捺不住,露出了驚訝的神色。健一隻好把想到的全說出來了:“你說的煙火師,就是製作、燃放煙火的工匠吧?”
“應該就是。反正我聽到的就是這樣。”
櫻井伸江雙手叉腰,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大清早就有不祥的預感,是一種有什麼事要發生的預兆,而且是完全無法迴避的事情。
大門口的對講機響了,藤野涼子跑到門口,掛著門鏈子將大門開啟一條縫。
“早上好!”
hbs電視臺《新聞探秘》節目組的茂木記者正站在門外。
“我從沒指望受你邀請登堂入室。”跟在快步走向長椅的涼子背後,茂木記者垂頭喪氣地說,“去咖啡店坐會兒不行嗎?到有空調的地方去吧。”
涼子已經在兒童公園裡的長椅上坐了下來。兩條長椅面對面平行放置著,涼子坐右側那條的正中央,暗示讓茂木坐在左側的長椅上。今天是八月裡的一個大晴天,氣溫高達三十攝氏度。上午十一點半的公園裡既沒有玩耍的孩子,也沒有散步的人和打門球的老人。看來,在太陽偏西、氣溫稍降之前,公園裡會一直空蕩蕩的。
“老是待在空調房裡,可是要得關節炎的。”涼子說。
茂木記者看著公園四周的樹木投下的陰影,眼中帶著幾分敵意。嘆了一口氣後,他在左側的長椅上坐了下來。他上身穿著一件時尚的亞麻布薄西裝,臉上的眼鏡也與以前見到的有所不同,大概是夏天專用的款式,鏡片是淡綠色的。
“正好到了吃午飯的時間,我想請你一起吃個飯。”
開什麼玩笑。“還沒到中午呢。”
“早上起得早,我的肚子已經空空如也了。陪我吃一點……”茂木記者瞟了涼子一眼,“還是算了吧。”
他終於死了心,脫下西裝後小心翼翼地對齊袖子折迭好,轉身放到長椅靠背上。等他重新轉過身來面向涼子時,手裡卻像變戲法似的多出了一張影印紙。
即使這張紙被他折迭成三層,涼子不用看也知道內容是什麼。
“這是你們寄給所有三年級同學的一封信。”
果然如此。
“尋找舉報人的信。呼籲大家參加校內審判的那封我也有。”
涼子的臉上依然沒有任何表情。
“要說我是怎麼弄到手的……”
“我們學校裡有你的內線吧?這點花招很容易猜到。”
“哦,那你不關心這位內線是誰嗎?”茂木記者故弄玄虛地說。他在暗示什麼嗎?涼子轉動脖子,正視茂木記者。鏡片在反光,她看不到茂木記者的眼睛。
“我的同班同學和他們的家長裡,就有被你的《新聞探秘》打動的人。所以……”
“你說得沒錯,可這次是另有來源。”為了吊起對方的胃口,茂木記者故意停頓了一下,然後繼續說,“你們收集到有關舉報信的資訊了嗎?”
到目前為止,一無所獲。不過通知才發出去三天,也難怪。
“我覺得那很困難,因為大家都要準備升學考試嘛。”
“你今天來找我有什麼事嗎?我的兩個妹妹去學游泳了,在她們回家之前,我必須回去。”
這是瞎說的。
“沒收集到什麼資訊吧?”
雖然只是第二次見面,茂木記者卻自以為跟涼子很熟了。臉上的表情也像是面對朋友時才會有的。
“我昨天得到了一個新資訊,是真正的特大訊息。那個寄出舉報信的人給我打電話了。”
有意裝深沉的涼子聽了這話,還是不由得臉色一變。怎麼會有這種不著邊際的事呢?她好不容易才將這句反問嚥了回去。
“是女性的聲音。”茂木記者繼續說,“不是小姑娘,是成年女性。”
“成年女性?”
“嗯。聲音有點低,大概是用手帕按在嘴上說的吧。我可是聽人說話的專家,耳朵是不會出錯的。”
涼子的內心翻江倒海。這麼說來,舉報人不是三宅樹理,是成年人?是個什麼樣的成年人?
隨即她的想法又轉了回來:“那人是瞎說的吧。你們是電視臺,不是總有些唯恐天下不亂的人打電話或寫信來嗎?”
“這個嘛……怎麼說呢。”茂木記者臉上的笑容消失了,露出了嚴肅的表情。
“那個人跟你是怎麼說的?”
“要我去採訪你們的校內審判,並製作《新聞探秘》節目。”
說是為了讓校內審判不偏離正道,要茂木記者去監視。
涼子忍不住怒從心頭起。監視?你有什麼權利監視我們?
“你是與事件毫不相干的人,憑什麼來監視我們學校的活動?”
茂木記者不為所動:“媒體對於報道物件而言,總是毫不相干的外人,但正因如此,才能做出公正的報道。”
“你要報道這件事嗎?”
“對《新聞探秘》而言,這確實是一篇對三中的一系列事件意味深長的後續報道。”
烈日炎炎,茂木記者的額頭出汗了。涼子覺得自己的太陽穴附近有汗水在往下淌,也是天熱的緣故,不是因為心慌意亂。
“我們不接受你的採訪。”
“你們沒有這樣的權利。已經有一人或兩人為此失去生命,這起事件完全具有刑事案件的可能性。”
“我想老師們也不會讓你去採訪的。”
“啊呀,”茂木記者將眼鏡推到額頭上,嘴角邊露出一絲笑意,“藤野同學,你可是勇敢地抵制了校方的反對,才發起了校內審判,不是嗎?現在情況對自己不利了,就又想躲到校方背後去了?這一手可太不光明正大了。”
面對十五歲的少女,茂木記者的攻擊確實有些過分了。然而,儘管令人氣惱,他的話語卻是無懈可擊的。涼子咬緊了牙關。茂木記者則顯得遊刃有餘,笑盈盈地看著涼子。
“給我打電話的那位女性,”茂木記者繼續之前的話題,或許是受心理作用的影響,涼子覺得他說話的語氣變得更加從容不迫了,“可是一直在擔心呢。她擔心不公正、半吊子的校內審判會傷害某些學生。說那樣會冤枉無辜的人,使其終身擺脫不了陰影。”
不僅如此,真相也會被永遠塵封。
“她真是這樣說的?”
“是啊。我作過記錄的。”
“舉報人口中的‘真相’,指的應該是舉報信的內容,對吧?”
“是啊。”茂木記者點點頭,“那位女性只是一味強調她看到了柏木卓也被大出俊次、橋田祐太郎和井口充三人殺害的現場。”
涼子開始恢復平靜了。她必須保持清醒,必須開動腦筋。
“那就怪了。她為什麼不跟我們檢方聯絡呢?你手裡的這張紙上不是寫得很清楚了嗎?在校內審判中,大出已經成了被告。”
“這道理還不明白?”茂木記者提高嗓音,“她不相信你們檢方。一開始要做大出俊次辯護人的學生後來竟成了檢察官,怎麼看這場審判都不可能公正。結果明擺著,肯定會判大出無罪,檢方敗訴,還高呼‘敗訴萬歲’。”
這樣的結果也是城東三中最能接受的。
“柏木卓也是自殺的,他懷有隻有他自己知道的煩惱。舉報信只是個惡作劇。柏木的自殺雖然遺憾,三中的體制卻沒有什麼大問題。各位同學,請刻苦用功,加上柏木的那份,回到中考複習中去吧。”
這時,一直在心頭的茫茫黑霧中摸索的涼子,終於找到了一個出口。應該尋找的不是答案,而是問題。
涼子正面凝視茂木記者:“茂木先生,我有個問題想要請教。”
茂木記者的雙肩微微抖動了一下。
“你在追求什麼呢?透過這次採訪,你想達到什麼目的?”
“我還當什麼大不了的呢。”茂木記者微微一笑,“報道事實真相。”
“那麼,你覺得那封舉報信說的是事實嗎?”
“這個我可不知道。我的採訪還不夠深入。”
“可是你在節目中,不是已經將大出當成殺人犯了嗎?”
茂木記者舉起一隻手製止了涼子:“等等,這是個誤解,這麼想也太草率了。我當時告發的並不是大出,而是放任如此之多的疑點既不追究也不調查,為明哲保身而隱瞞事實的城東三中的體制。”
出口沒有找錯。涼子終於理解對方的意圖了。說來也是,這傢伙剛才也提到了“體制”……
“所以說,我支援校內審判。”茂木記者在長椅上挪動位置,靠近涼子,“你們不願意受校方的欺騙,想要用自己的力量查清真相,這非常了不起!應該為你們鼓掌歡呼。所以我想幫助你們。”
涼子的目光在空中游移了片刻。樹上的知了正叫得起勁。
“茂木先生,你討厭學校吧?”
“哎?”好像被人絆到了似的,茂木記者晃了一下。
“你一定討厭學校。對學校沒什麼美好的回憶吧?”
“這不是我個人的問題。你是在偷換概念。”
是嗎?對不起。因為我還是個小孩子嘛。
“所謂學校,是社會中‘必要的惡’,可是現在……如果就這樣放任不管,今後連‘必要’都不存在了,只剩下‘惡’。學校會成為‘社會的惡’。”
“所以怎麼攻擊它都是無所謂的,是嗎?”
“不是攻擊,只是糾正‘惡’的部分而已。這次的事件不正是如此嗎?透過校內審判,就能擠出三中積聚許久的膿血。”
“你為什麼能如此滿懷自信地說我們學校的壞話呢?”
“事態不是已經發展到如此地步了嗎?”
“我們的事我們自己會解決,不需要外人的幫助。”
短短的一瞬間,茂木記者的臉上浮現出怒容。還是頭一次看到啊。雖然明知不能高興得太早,但涼子還是覺得很痛快。
“學校這一體制是如此頑固。老師們太狡猾,為了保全自己,會憑空說瞎話。這一切你們都不知道啊。”
“那你知道嗎?”
“這種情況,我以前報道過好多次了。”
“都大獲全勝了嗎?都狠狠地教訓了那些壞學校嗎?”涼子的音調一下子提得很高,連樹上的知了都不叫了。不只是茂木記者和涼子之間,連整座公園都陷入了一片沉默。
好熱,簡直酷熱難耐。
“你不想得到資訊嗎?”茂木記者改變了進攻策略,“我可是跟舉報人在電話裡交談過的。”
“是不是真正的舉報人,還不清楚吧?”
“嗯,可以這麼說。”茂木記者的臉上又恢復了悠然自得的表情,“那人很興奮,語速很快。‘我做了什麼,我是這麼想的,我希望怎麼樣’,我連插句話的空隙也沒有。可她說得太起勁,結果說漏了嘴。”
你知道她說了什麼嗎?
“在該說‘我’的時候,她竟然說成了‘我們家樹理’!”
知了聲又響成了一片。
“就是那個一直被傳言說成是舉報人的女孩,對吧?”
被汗水浸溼的襯衫緊貼在背上,涼子覺得難受極了。
“全名是叫三宅樹理吧?”
給茂木打電話的是三宅樹理的母親?涼子感到一陣暈眩。怎麼會這樣?
“見了面,聽過說話的聲音,就能確認。我還錄了音,拿出來一放,對方也不得不承認。”
“你要去採訪她嗎?”
“當然。”即使汗流浹背,茂木記者的內心似乎很暢快,說起話來像哼歌一般輕鬆,“這正是記者的工作。”
真了不起。
“所以我要繼續採訪下去。無論是對大出,還是對三宅樹理。”
令人懊惱的是,涼子無法阻止他。
雖然無法阻止,但也不是完全沒有對抗的手段。
“給一張名片。”涼子伸出一隻手,茂木記者有點不知所措地眨了眨眼睛,從放在長椅靠背上的西裝口袋裡取出名片,遞給了涼子。
想想辦法。集中注意力,想想辦法。將目光投在名片上,涼子努力激勵著自己。現在可是到了緊要關頭。想想辦法。
我不能禁止他採訪,也不能阻止他採訪。那麼,該怎麼辦……
利用他。
涼子看著茂木記者的臉。看著那雙藏在淺綠色鏡片後面的眼睛。
“儘快查明真相,擠掉城東三中淤積已久的膿血、治癒相關者的心靈創傷。這就是你的目的,對不對?那你的目的跟我們的一樣。”
沒事,我現在相當鎮靜。
“我們的追求是相同的。那麼,你是否能協助我們?”
茂木記者瞪大了眼睛:“你說協助?”
“希望你能成為我們檢方的證人。”
“證人?”茂木記者首次露出畏縮的神情,“要我出庭作證?”
“這還用說嗎?”
說出你一開始就編好的故事——話到嘴邊又換掉了。
“請你在法庭上將四月那期節目中展開的推測重新陳述一遍。你可以說舉報信的內容是真實的;柏木是被大出三人幫殺害的;柏木與大出之間存在著不為人知的複雜糾葛,而這就是殺人動機。”
這些正是檢方要證明的東西。
“你不是報道這類事件的專家嗎?你能夠論證柏木與大出他們之間不同尋常的關係吧?所以要拜託你。”涼子低頭鞠了一躬。
“我說,藤野同學……”茂木記者的話音中透出了困惑。
“什麼?”
涼子露出一副天真無邪的誠摯表情。這時可以參考神原和彥主動提出要當辯護人並遭到眾人質疑後,鎮定自若力排眾議時的表情。
這些事情才正是要在法庭上辯論的吧。
既然無法將茂木悅男排除在校內審判之外,就乾脆拖他上法庭。
“請求我協助的含義,你自己清楚嗎?”
“什麼含義?”
“這等於是完全相信舉報信上的內容了。”
涼子做出一副吃驚的模樣:“當然相信了,這還用說嗎?所以我才從辯護人轉為檢察官了嘛。”
嗅覺靈敏的茂木悅男對這種說法不會沒有反應。
“怎麼說?”
來了,來了。他的鼻翼在掀動。
“你是掌握到了什麼確鑿的證據才當檢察官的?”
上鉤了。他並不知道我從辯護人轉為檢察官的細節。“這個隨你怎麼想。”涼子一本正經地說,“不過我剛才真是吃驚不小。原來你在四月做節目時,並沒有完全相信舉報信的內容。你不是說採訪還不夠深入嗎?不過這也難怪,就連我們當時也是一頭霧水呢。”
言外之意好像在說:現在不同了。
茂木記者的嘴角浮現出一絲冷笑:“小孩子家想欺騙大人,那可沒門。”
“胡說什麼,我可沒騙你。”
“連我都沒有得到的資訊,你們這些初中生怎麼弄得到手呢?”
“那是當然,你是專業的,我們都是些外行初中生。不過我們可都是當事人。”涼子將手掌按在胸口,“因此能掌握到一些外部人士不可能掌握的資訊。”
涼子的大眼睛與茂木悅男的小眼睛,四目相對。
“難以置信。”茂木記者說道。
涼子扮出一個笑臉:“好吧,我提供一個證據給你。雖然是別的事。”
“別的事?”
“你剛才不是向我透露三宅樹理母親的電話嗎?作為回報,我也要告訴你一點情況。”故意稍作停頓後,涼子繼續說,“森內老師真的沒有收到舉報信。本該送給她的那封舉報信中途被人偷走了。”
茂木記者大驚失色。涼子第一次看到他如此慌張的神情。啊,真痛快。
“在節目裡,你把森內老師貶損得夠厲害的,說她譭棄瞭如此重要的舉報信,既無責任心又無能。但你並沒有去仔細證實過吧?這可是個重大失誤。如果森內老師去告你,你就得吃不了兜著走了。”
“你說的是真的?”
完全上鉤了。茂木記者大汗淋漓。
“你怎麼會知道的呢?”他問道。
“我不是說過嗎?我是內部人士。你還是早點確認,妥善應對為好。”涼子說得像在為他著想似的。
“嗯,這個嘛,我也會去調查的。”
“請便。”涼子莞爾一笑,“你可以在確認這件事之後,再決定是否做我們這邊的證人。到時候請給個答覆,可以嗎?”
茂木記者不怎麼痛快地點了點頭,太陽穴處淌下了汗水。
“就算你只想採訪校內審判,也是站在我們一邊方為上策。”
“方為上策?”
覺得好笑,是吧?行啊,現在你儘管笑好了。
“難道不是嗎?老師們捂得緊緊的,辯護方也不會輕易鬆口。最讓人擔心的還得數大出的老爸。這次你要是得罪了他,可不再是挨頓揍就了事的了。如果你願意光榮負傷,我也不會攔著你。”
不能得意忘形。涼子調整一下呼吸。
“與其橫插一槓,還不如讓我們搞好校內審判,這樣你也能順利採訪。等到確實地弄清真相後再報道不好嗎?如果是我,肯定會這麼做。”
茂木記者的臉上又浮現出令人討厭的冷笑:“你是說,你會透露資訊給我?”
涼子裝出一副非常生氣的模樣:“怎麼可能!我是檢察官,透露資訊給你,審判不就搞砸了嗎?”隨後她又輕笑道,“可如果你是我們的證人,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兩人四目相對,大眼瞪小眼。煩人的蟬鳴又停了,大概樹上的知了也察覺到氣氛不對頭了吧。
“明白了。”
茂木悅男輕輕抬起雙手,高舉過頭頂,又點了好多次頭。
“明白、明白。明白了。我接受藤野檢察官的提議。”
成功了。涼子在心裡歡呼道。
“可是,如果森內老師的事純屬子虛烏有的話……”
“絕不可能。”
必須馬上跟她聯絡,一定要讓森林林明白,讓她協同作戰。
“合同成立。”涼子猛地站起身,飛快地伸出右手。慢了一拍,茂木記者也做出了同樣的動作。雙方簡短地握了手,兩人的掌心汗水淋漓。
“說定了。在我們完成校內審判之前,你不能做出任何破壞審判的舉動。”
“知道了。”
“也不能接近三宅樹理。她是我們的王牌。如果她溜了,我們就不好辦了。”
“明白了。你要我保證多少遍才夠?沒想到藤野涼子你還有這麼難纏的一面。”
“請你稱其為‘慎重’。”
茂木記者笑了,笑得出人意料地開朗:“審判允許旁聽吧?”
“有這個打算。”
“不會有記者席吧?”
“如果你想確保旁聽,就去想別的方法吧。”
“放心,我有的是門路。”
茂木記者哼了一聲,眼光流轉之際留下一個微笑,便轉身走出了兒童公園。涼子目送著他離去的身影,一直到看不見他為止。
剩下我一個人了。
突然,涼子膝蓋一軟,身子一晃,眼前金星直冒。
“小涼!”有人高喊著飛奔過來,伸出兩條細細的胳膊想抱起涼子。是萩尾一美。佐佐木吾郎也探過頭來看著涼子的臉。
“你沒事吧?”
“哎?哎?哎?”
一下子冒出許多冷汗,都滲到了眼睛裡。
“你們倆在這裡幹嗎?”
“還問我們幹嗎呢!”
佐佐木吾郎和萩尾一美兩人一同扶住涼子,讓她坐在長椅上。身穿白色連衣裙的萩尾一美拿出熨平的蕾絲手帕,在涼子臉旁扇著風。
“我們到你家去,聽瞳子說你跟著一個陌生大叔到公園去了。”
“所以趕緊找來了。”
今天,原本約好三個人一起研究佐佐木警官寫的那份報告的。
“我們看到你在跟那個記者爭論著什麼,就藏在了那邊的樹叢裡。我都做好了準備,一旦那傢伙有不軌舉動,就跳出來教訓他。”
“我還說要叫山崎來呢。”
“是嗎?”涼子無力地笑了。現在想來確實挺可笑的。
“我們之間的談話,是從哪裡開始聽到的?”
兩位檢察事務官互相謙讓似的對視了一眼。
“我們知道偷聽別人談話是不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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