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麼了?”
繞到行夫前面去一看,只見他那對小眼睛睜得溜圓。順著他的視線望去,原來他是在看店裡靠窗的單排座。
“誰在裡面?”
剎那間,健一突然想到了藤野涼子——這個名字閃過他的腦海,毫無理由。今天她要烤蛋糕,要替忙於工作的母親張羅飯菜,不可能在傍晚時分來這裡閒逛,更不可能坐在麥當勞裡。可健一就是想到了她。有時走在路上,他也會不知不覺地想,如果轉過一個街角後跟她迎面相遇怎麼辦?等紅綠燈時也會想,要是她在馬路對面朝自己微笑怎麼辦?自二年級開始與她同班,他每天都會沉湎於這樣的幻想。因此,現在無端想起她,可以說是一種條件反射。
“你看,”行夫伸出食指指了指,低聲說,“是柏木。”
聽到這個名字,健一的雙眼才開始聚焦。果不其然,柏木卓也正坐在單排座的右端。
看來他是一個人來的。單排座上客人很多,柏木的左邊是一對戀人,正相互親暱著;右邊是一對帶著孩子的小夫妻,正將孩子夾在中間,一聲不吭地大口嚼著漢堡包。
柏木身穿高領毛衣和牛仔褲,披著米色短外套,腳邊有一隻洋紅色的帆布揹包,像是被人丟棄在角落似的縮成一團。柏木凝望著人潮湧動的通道,不斷往嘴裡送著炸薯條。他吃東西的動作十分呆板,一副食不知味的模樣,或許是因為肚子太餓了吧。
柏木的視線沒有朝向健一和行夫,並未注意到他們。不僅如此,他似乎根本不在意周邊所有的人。健一心想,或許他的耳朵上正掛著隨身聽的耳機吧。只要一掛上那玩意兒,誰都會變成一副茫然若失的模樣。
“那傢伙……倒還不錯。”行夫用稍稍放心的口吻說道。
“哼,至少還活著。”健一故意狠狠地說,“他已經有一個月沒來上學了吧?有人說他已經死了。”
行夫開始後退,準備離開麥當勞,眼睛卻依然看著柏木的側影。
“有一個月了?”
“有啊。跟大出他們鬧起來,還是十一月中旬那會兒吧。”
那是一起突發事件。當時正午休的柏木卓也突然掄起椅子砸向大出俊次。從那以後,柏木就不在學校露面了。
“柏木今天是一個人啊。要是遇上大出他們可就糟了。”遠遠眺望著麥當勞店內的行夫小聲說道。
“今天是聖誕夜,他們不會來這裡的。”
“也不會乖乖待在家裡吧。”
“聽說他們有個基地,是灣岸那邊用倉庫改造的酒吧或夜店之類的,據說由高年級的人看店。”
被統稱為“大出他們”的那夥人,是城東第三中學的不良團伙之一。二年級有幾個讓老師頭痛不已的差生小團伙,尤以大出為首的那個最為典型。他們根本不讀書,上課搗亂,對年輕女教師糾纏不休,曠課是家常便飯,幾乎每天都有遲到早退,考試基本不參加。他們穿著邋遢,染髮,抽起煙來堂而皇之,如有老師制止,他們就擺出歪理十八條:老師有什麼權利干涉學生的個人自由?我們自己的事情自己會管好,不用你們操心。
傳聞大出的父親在城東第三中學讀書時就是個出了名的搗蛋鬼,還說他上高中後很快退了學。現在這位大出勝是大出木材廠的老闆,接手了上一輩傳下的祖業,據說大出俊次今後也會繼承下去。大出勝覺得兒子的前途早已明瞭,沒必要吃苦頭唸書。他常說,比起學校教的那些東西,學習混社會必要的處世之道才更有用。因此,他的獨生子俊次逃課上了癮,也不參加學校舉辦的任何活動。老師實在看不下去,叫大出勝去學校。這個做父親的衝進教師辦公室大吵大鬧,對老師的勸說充耳不聞。他說,自己不上學不也老闆當得好好的嗎?跟著窩在學校這片彈丸之地光說不練的老師,哪學得來做人的道理?我家兒子不用你們管!說完便揚長而去。
大出俊次身後是橋田祐太郎和井口充兩人。一般只要提到“大出他們”,腦海裡浮現的總是這三人的嘴臉。大出其實相當有人氣,時常會有許多人圍著他轉,但始終跟在他身後的只有橋田和井口。橋田的家裡也有祖業,好像是開小酒館的,井口則是這家購物中心裡某家雜貨店老闆的長子。因此,大出勝的理論對於這兩人也完全適用。他們主動想學習是一回事,若是不上學也能有活路,為什麼非得把他們綁在課桌上呢?是吧,老師?
在這片滿是自營業主和工商業者的居住區,家長會有類似想法並不稀罕。如今的教育體制,會將高強度的課程強加給資質平平的孩子們,期待他們進東大、做官僚。而那些希望兒女繼承家業的父母,都對此抱有本能的反感。
就連向坂行夫的父母也是如此。健一還清楚地記得發生在去年夏天的一件事。在初中第一次拿到成績單的結業典禮那天,健一說回家後只有自己一個人,因為媽媽去了醫院。行夫便邀請健一去他家吃刨冰,說家裡買了臺家用刨冰機。因為妹妹小昌喜歡吃,加在刨冰上的各種糖漿也一應俱全。
來到向坂印刷作坊後,行夫的母親拿過行夫遞上的成績單,沒看一眼就直接供上神龕,擊掌兩下,合十拜禮,便轉身去做刨冰。健一覺得很奇怪,阿姨怎麼不關心成績單上的數字呢?看見這樣的疑惑顯露在健一的臉上,行夫笑著解釋道,自己每次考試都是涉險過關,所以媽媽從不急著看成績單。
“只要我不被學校拋棄,能拿著成績單回家就行。”行夫說。
“當然了,能取得好成績是最好不過的。”阿姨那張與行夫十分相似的圓臉上笑吟吟的,“我跟他爸學習都不怎麼樣,也不能對他要求太高。”
“我至少會背九九乘法表嘛。”行夫不滿道。
“哼,上次教小昌時還教錯了呢。”
“是嗎?有這麼回事兒?”
昌子早就回來了,正和母親一起樂顛顛地做刨冰。健一曾聽行夫說,她的學習成績也不好。
“不過也無所謂,小昌是女孩子嘛。再說她畫畫好。”
“野田,你家裡可了不起了。爸爸是名牌大學畢業的高才生,媽媽也有學士學位吧?”行夫的母親說道,估計是從行夫那兒聽來的吧,“小健今後可是前途無量啊。”
“這……”
母親從未出去工作過。她確實畢業於有名的女子大學,但僅僅是拿了張畢業證,根本沒用過相關的專業知識。父親是學土木工程的,作為一名工程師在鐵路公司任職。他好像很喜歡現在所從事的工作,不過也沒有取得過驕人的業績。
“可小健家的叔叔阿姨也沒有整天把‘學習’掛在嘴邊呀。”
“現在倒還沒有。”健一說道。
“不管怎樣,像我們這樣做生意的人家,只要孩子以後能繼承家業就行了。學校裡可學不到生意經。不過,行夫,你至少要讀到高中畢業才行。不讀高中就交不上同齡朋友,會像媽媽一樣,在社會上吃不開的。”
“是嗎?”行夫一邊攪動刨冰,一邊歪著腦袋說,“也是。小健要是進了‘開成’或‘九段’[5],就算住得近,也不會跟我玩了吧。”
健一不知該如何回應。從小到大,他跟行夫一直是玩伴。可今後要是升入不同的學校,也會漸漸疏遠。然而,聽著行夫如此單純而落寞的語氣,又不便老老實實地點頭承認。
於是,他找了一個避重就輕的說法。
“我才不去什麼‘開成’‘九段’呢。”
這時,碰巧小昌將刨冰碗弄翻了,話題自然打住了。
回家路上,想起行夫母親的話,還有行夫那無憂無慮的笑臉,健一不由得陷入沉思。行夫的父母對行夫的要求可謂簡單明瞭。那麼,自己的父母是否也對自己抱有明確的期望呢?
行夫的媽媽說,小健是前途無量的。真是這樣嗎?會不會因為沒有家業,自己既不能從父母那裡繼承店鋪或行業技術,也找不到其他的前途呢?
媽媽算是好好學習的吧,如今不也在無精打采地打發日子嗎?
“小健。”
被行夫捅了一胳膊肘,健一才從思緒中迴歸現實。
“你怎麼了,發什麼愣?”
這時,兩人還置身於商場的人海中。看到柏木後,行夫似乎不想進麥當勞了。
“回去吧。”
“是啊,下起雪來可就麻煩了。”
他們開始朝商場的出口走去,途中健一又回頭瞥了眼柏木卓也。他依然將臉扭向一邊,喝著紙杯裡的飲料,似乎並非在想什麼心事。
“今天可是聖誕夜啊。”健一不由自主地冒出一句,“那傢伙,孤單一人的。”
“一個人反倒輕鬆嘛,肯定的。”行夫說道,臉上擺出幾分大人的神情,“在學校裡,他不也是孤零零的嘛。所以對柏木來說,一個人才更自由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