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羅門的偽證(全三冊)

第十章《第Ⅰ部:事件》(10)

體育館入口處並排放著兩隻大紙箱,每隻都足以輕鬆藏進兩個小孩,乍看之下不禁令人好奇,從哪兒找來的大傢伙?一隻紙箱裡放著許多拖鞋,另一隻裡則有不少半透明尼龍袋。紙箱旁邊站著一對男女,手腳麻利地為排隊進場的家長們派發紙箱裡的東西。他們用意明確:在此換上拖鞋,並將脫下來的鞋子裝入尼龍袋。簡直像面向學生的大眾居酒屋。藤野邦子心裡犯著嘀咕。家長中還有些人竟自帶拖鞋而來,真是用心周到啊。

最終,我還是來了。

涼子讓自己以工作優先,這份心意固然令人欣慰,但邦子覺得這次家長會意義重大,不能佯裝不知情。

紙箱旁邊的這對男女雖然身著便裝,但應該是學校的員工,分發拖鞋和尼龍袋時,還畢恭畢敬地對進場的家長鞠躬寒暄:“晚上好。”“您辛苦了。”

有位學生的母親向那名女性打了聲招呼:“是山裡老師啊。”還親切地鞠躬回禮。無論是校門口還是體育館的入口,都沒人問“您是哪位同學的家長”這類問題,也沒有準備姓名登記簿,令人感到自由放鬆。

邦子原以為學校舉辦這樣的家長會,是一種應對媒體的手段,現在看來自己的猜想完全落了空。四下張望,不要說電視臺的攝製人員,連記者模樣的人也不見一個。難道說,如今學校裡發生學生死亡事件已經不算新聞了嗎?或許是別處發生了更嚴重的事件?邦子出門前沒看電視,對此並不瞭解。

看看手錶,時間已是六點五十。現在雙職工家庭增多,為了讓儘可能多的家長參加,才要安排在這麼晚的時間開家長會。

眼下已是年終臘月,這一時刻的天空看不出傍晚的影子,已然是夜晚時分。天空中陰雲密佈,看不到一顆星星。學校裡黑黝黝的建築物冷峻地佇立著,抬頭看去,它們的輪廓將天空分割成帶有銳角的塊狀區域。就校園的面積而言,實在稱不上寬敞,但城市中有這樣一片空地已屬罕見。仰望夜空,連夜色也比別處稀薄許多,或許也因覆蓋著地面的積雪反射出光芒的緣故。一樓教室有一半亮著明晃晃的燈,藉此可以隱約看到操場邊的足球門框。

體育館內,天花板上的熒光燈十分耀眼,邦子一走進去,便不由得眯縫起眼睛。由於這裡兼做禮堂,因此長方形館內的一端有個講壇。此刻講壇上空空如也,整個體育館內只有那裡沒開燈。看來,今天的家長會沒有安排教師高坐講壇之上。體育館的地面被三色油漆塗成大小相異的三個活動區域。白色區域是排球場,黃色區域是籃球場,最小的紅色區域看不出是用於什麼運動。

球場上整齊地排列著摺椅,其中大約一半已經坐了人。與音樂會的會場不同,人們都將前排空著,紛紛從正中間開始入座。後排的座位也頗受歡迎。場內人聲嘈雜,氛圍自然不可能令人愉快。

這裡相當寒冷。公立學校的體育館一般不會安裝空調。場內有兩三個煤油爐,估計是臨時搬來的,可要靠這點裝置來使這巨大的空間變溫暖,實在不可能。邦子連大衣都不脫,直接在就近的摺椅上坐下。那是倒數第二排最靠左的座位。

這一排的其他座位都已坐滿。與邦子相鄰的座位上坐著一位女性。她將頭髮染成棕色,穿著一件與髮色十分相稱的皮風衣。邦子落座後,她朝邦子看了一眼,點了點頭。邦子也向她點頭致意。

“真冷啊。”那人搭話道,“沒有暖氣,孩子們還真耐得住。”

邦子微笑著說:“只要活動開就不覺得冷了。要是一動不動地待著,確實夠受的。”

“哪裡,孩子們也很怕冷,夏天又熱得像蒸桑拿。裝一套空調又不見得罪過。”

看來她確實很冷。皮風衣雖擋風,但不夠暖和。

“我很少參加學校舉辦的活動,您常來嗎?”邦子套話道。

棕發女性搖了搖頭。“我只在舉辦校內合唱音樂會時來過這裡。是去年吧?”她微微偏了偏腦袋,“據說附近的居民有意見,在這兒開音樂會太吵,因此從今年開始就要借用區居民會館。”

“是嗎?”邦子附和道。原來在體育館裡辦合唱音樂會還會被投訴噪聲擾民,可見學校的運營真夠辛苦的。

“我對pta[9]沒什麼興趣。”棕發女性不屑似的說,“可今天的集會不能不來。”

“您的孩子跟去世的那孩子同班嗎?”

“怎麼會?”那人瞪大眼睛,使勁搖了搖頭,“不是。可我們家孩子膽小,很害怕,非要我來聽聽。”隨即,她放低聲音,將臉湊近邦子,“有人說那孩子是受人欺負,被人弄死的。”

“真的嗎?”

“據說他是跟不良團體鬧衝突,之後就不來上學了。”

“啊,怪不得……”

棕發女性斜瞥了邦子一眼,好像在說:你怎麼什麼都不知道啊。

“真是夠嗆……”或許是幾句悄悄話縮短了距離感,棕發女性好像要推心置腹一般感慨萬千地說,“孩子死在學校,對於做父母的簡直是一場噩夢。雖不清楚到底出了什麼事,但學校必須負全責。”

一個身穿灰色西裝的男人腋下夾著幾張摺椅,彎著腰一路小跑著從她們身邊經過。他徑直跑到第一排前,開始一張張擺放椅子,看來是給教師們坐的,還在那兒豎了一支麥克風。

“七點了。”棕發女性看著講壇上方的圓形掛鐘說道。

會場裡已坐滿八成,到場者大部分是女性,也就是在校學生的母親。縱觀全場,當爸爸的只有零星幾個。

前排的空座位現在也坐滿了人。剛才排椅子的西裝男子正在除錯麥克風。音響很差,聲音都走調了,可他不顧這些,開始講話:“很抱歉,今天臨時通知大家前來。在此,我對大家應邀出席表示感謝。家長會馬上就開始了,請大家稍等片刻。”

就像事先排演好似的。他話音剛落,身後的入口處一個接一個地走進一群人,領頭的是一名五十來歲的小個子男人。他們統一低垂著眼,滿臉慌張。

老師們上場了。

正如邦子料想,最後放置的那排椅子是為老師準備的。這批人沒有馬上坐下來,而是在椅子前站成一排。這時,坐在第一排中間的一個體格魁梧的男子猛地起身走近那排人,低聲說了些什麼。教師們紛紛點頭。

不一會兒,那個五十來歲的小個子男人被請到前排,站到麥克風跟前。“謝謝大家在這麼晚的時間來此會聚。我是校長津崎。”

表情沉鬱。家長席鴉雀無聲。

津崎說完後離開麥克風,深深鞠躬。身邊站成一排的教師也跟著鞠了一躬。算上校長和穿灰西裝的男人,一共有八人。其中兩名是女性,一人身穿白大褂,估計是保健老師。

“這次,本校發生了十分不幸的事件。想必大家都已知曉,昨天早晨,學校邊門旁發現了去世的二年級一班的柏木卓也。這一事件給本校學生造成了難以想象的打擊。為什麼沒能在此類不幸事件發生前預先阻止?作為教師的我們深感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校長垂下眼睛,停頓了一會兒。由於緊張,他這番話說得有些結巴,嘴角極不自然地扭曲著。

他身穿一套舊得有些土氣的西裝,從領口處可以看到裡面的黑馬甲。領帶打得規規矩矩,使他看起來不僅個子小,脖子也顯得粗短。自參加涼子的開學典禮之後,邦子是第二次見到這位老好人模樣的校長。和上次的印象一樣:親和有餘,威嚴不足。估計在背後,學生們沒少捉弄他。

根據職位高低的順序,緊挨著他的男子應該就是副校長。他倒是個時髦人,即使離得這麼遠,也看得出他身上的西裝相當脫俗,年齡好像也比校長要小很多。他身邊是一位年紀跟校長相仿的女性,那是年級主任高木老師。

津崎以剋制的口吻繼續說:“為了緩和學生與家長的悲傷和擔憂,我們安排了這場家長會。對此次不幸事件的前因後果,我們將根據目前已瞭解的事實,儘可能詳細地向大家作出彙報。”

說到這裡,他朝身邊的老師們看了一眼。

“首先,請允許我介紹出席會議的本校教師。”

果然,那位身材修長、衣著時髦的男子是副校長,名叫岡野。他低頭鞠躬時,用髮蠟定型的頭髮在熒光燈的照耀下熠熠生輝。二班、三班和四班的班主任依次鞠躬介紹後,便是身穿白大褂的保健老師尾崎。那個除錯麥克風的灰西裝男子則是事務局的村野。

“還有一位將晚一點到。他是一年級的班主任楠山老師,同時也擔任二年級的社會課。昨天柏木被發現時,他正好在場。”

津崎校長講到這裡,坐在第一排正中的男子站了起來,從校長那裡接過麥克風後,慢慢轉過身。

邦子正感到好奇,這位身材魁梧的男人一開口,她立馬明白了。

“親臨會場的各位家長們,你們辛苦了。我叫石川,是城東第三中學pta的會長。”

他身穿混色羊毛上衣搭配黑色高領毛衣,衣領處綴著一枚顯眼的金色徽章。他用比校長直率得多的口氣流利地說了起來:“今天的家長會是應pta的強烈要求召開的。柏木的事情已經由部分報紙和電視作了報道,我們居住的地區不大,想必大家已經聽到各種各樣的傳聞了。眼下這種令人不安的、資訊不透明的狀態長期拖延,對孩子們的純真心靈極為不利。我希望今天能在此將可以公開的資訊開誠佈公,讓大家放心。同時,也希望在城東第三中學今後的工作上,繼續得到各位的大力支援。拜託大家了。”

說完,他畢恭畢敬地低頭鞠躬。寥寥數語後,他已經控制了整個會場。

“工作真賣力啊。”邦子身旁的棕發女性小聲說道。

“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他,看來是一位幹練的會長。”

“這位石川先生有四個孩子,一個個送來這兒上學,不愧是pta當家人。”

“哦……”

“有人肯處理麻煩事,總是好的。”

“他本身也有工作吧,真夠他忙的。”

“他是某建築公司的社長。”棕發女性說,“很有錢的。”

原來如此。怪不得他看上去要比老師們通達人情世故得多。

“所以,他出任pta會長就跟玩兒似的。”棕發女性從鼻子裡發出“哼哼”的笑聲。邦子默不作聲。

石川會長對此次事件發表了一通莫大的遺憾後,說道:“下面,就由校長先生來說明一下此事的前後經過,之後是答疑時間。對了,一班的家長可能注意到了,本應出席的一班班主任森內老師今天沒來……”

津崎校長剛想走上前去對此加以解釋,石川會長卻緊攥麥克風不肯放手。

“大家知道,森內老師是新人,年紀輕輕,這次受了刺激病倒了。當然,她已認識到自己的責任。雖然她今天缺席了,但請大家諒解。”

想說的話都說完了,石川才將麥克風讓給校長,長出了一口氣,回到自己的座位。邦子暗自感到可笑,心想:這樣的人真是哪裡都有。不過也沒什麼不好的。

會場各處傳來一陣小聲議論。具體內容聽不清,只知是有關“森內老師”的隻言片語。估計竊竊私語的都是一班的學生家長。

麥克風回到校長手中,他並沒有馬上開口。石川會長又探出身子,快速地跟他說了些什麼。

是在對校長作出指示,還是斥責他?看到津崎任人擺佈的模樣,邦子不禁感嘆:這位校長真是沒用啊。

“呃,各位……”津崎校長尷尬地乾咳幾聲後,從西服上衣內側的口袋中拿出一份折迭好的稿子,順手戴上老花眼鏡。圓臉上架一副圓鏡片的眼鏡,兩隻小眼睛在鏡片後面眨巴著。

“下面,由我來說明發現柏木的經過。”

聚集在體育館的家長中,直到此時才現出幾分緊張的氛圍。搖擺不停的腦袋全都停了下來。大家的目光一齊射向津崎校長。

新聞報道只說過學校內發現了柏木卓也的遺體。從涼子口中邦子也僅得到“在邊門旁”這一條資訊。

津崎校長說,被發現時,柏木卓也躺在邊門內側的校園裡,身體埋在雪中,已經凍僵。家長席上傳來一陣驚呼。校長又說,發現柏木卓也並馬上向老師報告的,是同為二年級的一名學生。會場裡又出現了片刻的騷動,包括邦子在內,家長都是第一次聽說這一情況。邦子心想:那孩子現在怎樣了呢?

津崎的視線離開手中的稿子,抬起頭繼續說:“對於發現柏木卓也的同學,學校將予以謹慎對待,採取妥善措施,儘量緩解他所受的刺激。該同學的家長並未出席今天的家長會。我們將與他們個別溝通,保持密切聯絡。”

學校撥打電話報警,警察和救護車來校;對來校的全體學生髮布校內廣播;發放成績單後,安排他們依次離校……津崎校長繼續著他的情況說明。雖然他看著手裡的稿子,可邦子覺得那只是時不時核對一下資訊,該說的話他已全部記在了腦子裡。雖說他看起來不怎麼中用,可畢竟是校長。他的語調正逐漸趨於平穩。

說明過程中,他始終沒有使用“屍體”這樣的字眼,總是稱其為“柏木卓也”。“將柏木卓也送到醫院”“和柏木卓也的家長取得了聯絡”……邦子心想,在學校,“死亡”應該是個最忌諱的字眼。這畢竟是個聚集著許多尚年幼的孩子的場所。

“事發後,我和班主任森內老師立刻拜訪了柏木的家。當時他母親在家,森內老師便陪她去了柏木所在的城東醫院,讓他們見了面。”

你的孩子去世了。當被人告知這一資訊時,做母親的會是怎樣的心情呢?邦子也經歷過親人和好友的死亡,應當可以想見。但母親對於孩子傾注的心血,遠比其他的感情更強烈,甚至完全無法比擬。對母親而言,孩子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是從自己的身體上分離出來的生命。這個世界上再也找不到這樣特殊的人與人之間的關係。

“學生們回去後,警察在校內進行了取證。”津崎校長將手上的稿子翻過一頁,“無論是校方還是警方,都很難判定柏木是捲入了某起事件,還是遭遇了不幸的事故。校內的勘查取證因此而格外仔細,校方也作了力所能及的配合。”

邦子從包中取出她愛用的圓珠筆和筆記本。

“二十四日整天都未開展社團活動,沒有一名學生來校。教職工倒是有幾位,下午五點前也都回家去了。正門是鎖著的,教職員工從邊門進出。在他們回家後,邊門由擔任學校管理工作的巖崎總務關上了。之後,巖崎總務又於晚上九點和午夜零點兩次巡視校園。”

邦子用圓珠筆飛快地做著記錄。

“晚上九點的巡視中,巖崎到過邊門附近,並未發現任何異常,門也是鎖著的。零點的那次巡視則僅限於校舍內部。”校長有點難以啟齒似的繼續說,“如果巖崎那一次也巡視到校園,說不定就會發現柏木了。真是十分遺憾。非常抱歉。”

誰知道呢?在弄清楚柏木卓也的大致死亡時間前,什麼也不好說。邦子心想,校長現在如此引咎自責也於事無補。

“說到警察仔細周到的勘查結果……”校長有點結巴地繼續說,“校內並未發現任何外人入侵,比如窗戶玻璃被打破之類的痕跡。校內物品與設施也未見異常。關於各教室內的狀況,昨天學生們已經進入過,老師們也仔細檢查過,並未發現任何異常。”

校長的兩條眉毛靠得越來越近了。

“本校通往屋頂的樓梯位於大樓西側,正好在邊門那一側。樓梯頂端,即通往屋頂的門是開啟的,可判斷為登上屋頂的痕跡。屋頂有積雪,整片積雪上並無腳印,但門上的鎖確實被人開啟了。”

這時,坐在邦子對角線位置上的一名男子舉起手,隨即站起身開始提問。由於沒有麥克風,校長聽不清他講的話。一名職員將手持式麥克風遞給他。校長將身子猛地轉向這邊,小眼睛又快速眨了起來,圓鏡片的老花眼鏡滑落下來。

男子將麥克風湊到嘴邊,開始發問:“那是什麼樣的鎖?”

津崎校長重重地點了下頭,回到麥克風的跟前。“正如大家看到的,本校的校舍都是舊建築,通往屋頂的門用的是掛鎖。鑰匙保管在總務室的鑰匙箱。”

接著,一位坐在中央位置的女性家長髮問了。她的音調很高,能夠聽清楚:“平時用得著屋頂嗎?”

“平時並不使用。”津崎校長立刻回答,“屋頂周圍設有攔網,考慮到萬一有危險,本校禁止學生和教職員工登上屋頂。”

家長與校長的問答蕩起一陣微波,在人群間擴散開來。人們交頭接耳,有人點頭,有人搖頭,一排排腦袋起伏不止。津崎校長又從西裝口袋中掏出一件白色的東西。這次不是稿件,而是一條白色的手帕。他用手帕擦了擦額頭,似乎出了不少汗。

會場中的喧擾不見平息,也沒有新的提問。津崎校長收好手帕,又將臉湊近了麥克風:“基於已有的發現,又考慮到通往屋頂的樓梯與發現柏木的後院的位置關係,便得出了柏木從屋頂的那個位置落下的可能性。我們並不知道他是如何登上學校屋頂的,因此目前只能稱之為可能性。”

上了屋頂,然後落下。校長有意選用這些毫無感情色彩的客觀性表達:既不是登上屋頂後跳下來,也不說是被人帶上屋頂後推下來。

邦子心想,該有人出來挑刺了吧。果然,剛才發問的男人立刻開了腔。他在座位上發出了尖銳的聲音:“也就是說,是自殺?”

剎那間,會場裡鴉雀無聲。

“對了,我是二年級一班須藤明彥的父親。”提問者自報家門後轉過身,半對著教師,半對著家長,繼續說,“我聽明彥說過,柏木與同學們相處不太融洽,是個多少有點怪異的孩子。據說他早就不來上學了,我家孩子聽說他死了,馬上想到了自殺。事實也是如此吧?沒有留下遺書嗎?”

就在這直接得近乎無情的提問的最後,麥克風發出了“吱——”的一聲嘯叫,簡直就是在場各位家長此刻的心情寫照,也是對津崎校長最適時的拯救。得益於此,校長能借著那刺耳的餘音平復心情,再開口說話。

“到目前為止,尚未發現可以視作柏木的遺書的物品。”校長緩緩說道,每個字似乎都經過細心咀嚼,十分謹慎。可他話音剛落,家長中間又發出一陣竊竊私語。邦子清楚地聽到身後有人嘟囔:“誰知是真是假?”

“據柏木的父母說,柏木平時會寫日記,可這日記現在並未找到。目前並沒有能用來推測柏木近期心情的直接材料。”

一位母親舉起手,起身提問:“是不是他本人將日記銷燬了?”

“不知道。”

“他的父母親是怎麼說的?”

“他的父母也不知道。”

這下,聽眾席中發出了明顯表示不滿的噓聲,一排排腦袋開始激烈晃動起來。

一直手握麥克風的須藤明彥的父親,繼續用直截了當的語氣追問:“屍檢結果呢?應該能夠判明死因吧?校長先生不清楚嗎?”

“正式的屍檢報告還沒出來。”緊接著,津崎搶在須藤再次開口前補充道,“不過,昨天與今天,我們兩次與警方取得聯絡,警方認為,柏木身上留下的傷是高空墜落特有的,即摔傷和骨折。此外並未發現別的外傷。”

津崎校長的說話腔調叫人聽了牙根直癢癢。邦子心思,這簡直跟律師說話一個味兒。然而要想準確表述事件,不,應該說想要明哲保身地表達,往往就會變成這樣。

“這麼說來,不還是跳樓嗎?”

面對須藤的追問,校長眨了幾下眼睛,回應道:“應該說是從屋頂墜落而死。至於是他自己跳下去的,還是失足掉下去的,或是出於別的原因,就不得而知了。”

“別的原因?”須藤突然洩氣了,像牙痛似的皺起眉頭,臉上浮現出一絲苦笑,“校長的話未免過於謹慎了,我們只情的真相,並非想歸罪於某個人,能否請您更直率地回答問題呢?”

說到這裡,須藤將臉轉向家長們。

“我的話或許言辭不當,但據我們家孩子說,柏木是個古怪的孩子。在場的一班同學的家長們,或許多少有所耳聞吧?對於這樣的孩子,若是自殺,請明確地說出來。雖然值得同情,但我覺得還是直言不諱的好。不知道大家怎麼想呢?”

邦子身邊的棕發女性聽了這番話,板著臉點了點頭。每當她的下頜收起,脖子上就會出現深深的皺紋。

“自殺的可能性很大吧?”另一位坐著的母親用高嗓門發問。

“對此我無可奉告。”津崎校長看來是準備慎重到底。

“他父母的看法呢?一般而言,自己的孩子會不會自殺,做父母的總該知道吧?”這位母親話說得毫不客氣,且介入過深。

石川會長上前從校長手裡奪過麥克風:“柏木的父母都受了很大的刺激,這也是理所當然,尤其是他的母親,已經倒在床上不省人事,警察無法詢問她,葬禮也無法安排。我們根本無從深入瞭解。不過,”這時他特地加重了語氣,“柏木的父母並沒有吵鬧著責備校方,或將此事歸罪於誰。我以會長的名義保證。”

“可是,班主任不是感到責任了嗎?甚至連家長會也不敢出席。森內老師明顯在逃避。”

這口氣就不僅僅是直率,而是透著惡意的刁難。儘管石川會長是個老江湖,可此時也忍不住皺起眉頭,出面制止。

“夫人,您這麼說話,森內老師可就受委屈了。不論出於什麼原因,自己班上的學生去世,作為班主任都會感到自責。”

“作為班主任,她當然有責任了!”

“對不起。”邦子這一列座位的另一頭,一名身材修長的男子站起身,銀絲邊眼鏡的鏡框在熒光燈下閃閃發亮,“我是一班田島房江的父親。平時我和女兒交流比較少,對這位柏木同學也是透過這一事件才知道的。我女兒跟柏木從未說過話,對他完全不瞭解。”

這時,另一支麥克風傳了過來。遞來麥克風的是一名身材健碩的三十來歲的男子。遞出麥克風後,他站到教師那排邊上去了。剛才校長介紹過,他是楠山老師。

“呃……我重新自我介紹一下。我是一班田島房江的父親。請允許我說上幾句。”

他語調沉穩,口氣莊重,讓邦子感到放心。這樣的會場裡,具有如此風度的人物是必不可少的。

“剛才須藤的父親也提到,最近一段時間,柏木沒來上學。據我女兒說,這件事本身在班中並未引起多大的注意。因為柏木在班裡沒有關係親密的朋友。請問事實真是如此嗎?”

年級主任高木老師對校長低聲說了幾句話。校長點了幾次頭,再次轉向麥克風。

“柏木從十一月中旬起便不來上學的確是事實。至於二年級一班的同學如何看待這一情況,請原諒我無法馬上作出回答。答案只有逐一詢問過一班的同學後才能知曉。不過,不來上學的學生心態因人而異,對待他們的方式也會有相應的變化。譬如在一些情況下,有朋友每天早上接他一起上學,或將聽課筆記送到他家,類似這樣積極主動的方法比較可取。而在另一些情況下,稍稍保持一段距離,靜觀其變的做法更能取得成效。”

“那柏木屬於哪種情況呢?”

“屬於後者。柏木不來上學的時間只有一個多月,並不算長,同時考慮到柏木本人性格內向,沉默寡言,與其貿然刺激他,不如等他歸於平靜後,再慢慢取得溝通。這便是我們的應對方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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