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羅門的偽證(全三冊)

第八章《第Ⅰ部:事件》(8)

“高木老師自會解釋。說你身體不舒服在醫務室裡休息就行。對了,你要不要真的去一下醫務室?你的臉色很不好,讓尾崎老師弄點熱的東西給你喝。我陪你一起去,我來跟她說。”

說完,津崎校長便推著健一的肩膀朝醫務室走去。健一有點犯暈,幸好走廊上一個同學也沒有。要是給人見到他現在這副模樣,說不定又會傳出新的謠言。

“健一走路時有‘豆狸’陪著呢。”

為什麼會落到這般境地?自己明明低調得很,怎麼會這麼倒黴。

醫務室的尾崎是三中最有人緣的老師,主要因為她的和藹可親。

她的年齡是個謎。有說快五十的,有說還很年輕的。尾崎老師自己對年齡一向保密,但以前照料健一時,她曾經說過這樣的話:“照我的年齡,完全可以做你們的媽媽了。”

不用津崎校長多費口舌,尾崎好像什麼都知道了。她讓健一坐上醫務室內靠近火爐的椅子:“看你的臉就知道凍得夠嗆。你先等一會兒,在這裡暖和一下。”

“這裡暖洋洋的,真不錯。”校長撇下這句話後便回去了。出門時,他的臉色頓時凝重起來,還透出悲傷的神情。但這一幕,健一併沒看到。他有自己的煩惱要料理。

在三中的校舍裡,空調這種高階貨是沒有的。夏天裡熱得人直髮昏,毫無辦法;而冬天會在課桌旁安裝煤油暖風機。

醫務室裝的不是暖風機,而是老式煤油爐。爐子上半圓形的鐵絲網常會燒得通紅。爐子上正燒著一壺水,壺嘴正噴著絲絲水蒸氣。

健一像中了邪似的凝視著火苗,呆呆地伸出雙手烤火取暖。醫務室至今仍沿用老式煤油爐,應該並非由於學校經費不足,或許是尾崎老師深知爐火的顏色能帶給人寧靜與安慰吧。

尾崎老師要健一稍事等待,因為醫務室裡還有其他人。拉上簾子的病床處傳來說話聲。不久後簾子拉開,裡面走出一名女生。

“我跟你媽媽透過電話了。你真能一個人回去嗎?”

“嗯,不要緊的。”

健一不認識這名女生。從名牌上看,她還在讀一年級。

她一臉無精打采,卻不像是受了傷或患了感冒。

“回去後,要馬上去看醫生哦。”

“嗯。”低頭道謝後,這名一年級女生走了出去。尾崎老師對她說了聲“當心一點”便回到醫務室內。在健一開口之前,她搶先說明道:“那孩子有哮喘病,拿成績單時過分緊張,發作了。”

“不會是聽了校內廣播,被柏木的事情嚇到的吧?”

聽到健一的問題,尾崎老師微微一笑說:“她是一年級的,應該不會。不認識柏木的一年級和三年級的學生,聽到訊息都挺激動,還嚷嚷著‘出事啦,出人命啦,電視臺也要來啦’。”

健一心想,這倒也是。若與死去的學生素不相識,自己說不定也會如此。

“二年級的同學沒有來過嗎?”

“是啊,我挺擔心的。不過校長在廣播裡說得很清楚,大家也沒有想象中那麼混亂。所以,野田同學,你是今天第二個患者。”

像是為了體現安慰的口吻,尾崎老師把聲調放得很低。她隨即又對健一說:“保險起見,量一下體溫吧。先伸出手來。”

她看著手錶,凝神為健一把脈,之後臉上又恢復了笑容。

“沒事兒。野田同學,你真堅強,遇上這種事還能這麼鎮靜,真是了不起。如果是我,估計會當場嚇癱吧。”

說完,尾崎老師去為健一倒香草茶。這種飲料是特地為那些純粹想尋求心理保護而躲進醫務室的學生準備的。

“哎?”將冒著熱氣的茶杯放進托盤,尾崎老師看著窗外,驚呼一聲,“野田同學,你看,站在那裡的不是向坂嗎?跟他在一起的好像是倉田。”

健一站起身,將目光投向銀裝素裹的校園。今天沒有學生在校園裡打鬧,因此雪景並未遭到破壞。只有往來行走的老師們留下的幾行歪歪扭扭的足跡,擾亂了銀白色世界的和諧。

白雪反射著陽光,十分刺眼,健一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睛。

“那邊,看見嗎?就在圖書館窗戶下方。”

健一順著尾崎老師手指的方向望去,見校門前通道的盡頭處,圖書館的大窗戶前,向坂行夫和倉田真理子站在那裡。他們兩人都裹著很厚的冬衣,又是跺腳又是搓手,還在交談著什麼。

“十分鐘前,他們兩人來過這裡。”

“向坂嗎?”

“嗯,還問我野田在不在。好像是班會一結束就來的。他們聽高木老師說,野田身體不舒服,在這裡休息。”

當時尾崎告訴他們,野田不在這裡,說不定馬上會來,不妨等一等。可那兩人說,還是去校門口等好了,說完就走了,大概是想到今天邊門不開,所有的同學都會從正門出去,在那裡等準不會錯。

“他們都很擔心你。”

健一抬頭望著尾崎老師的臉,問道:“老師,你跟他們說過,是我發現了柏木,並接受了警察的詢問嗎?”

“沒有。還是你自己跟他們說比較好。所以我才留他們在這兒等你。校長也說過,見過警察後,可能要帶你來這裡。”尾崎老師不解地歪起腦袋,“可是,向坂似乎察覺到了什麼。”

她提議將那兩人叫過來。

“一起喝杯茶再回去吧。”

說完,她“嘩啦”一聲拉開窗戶,將上半身探出窗外,衝著向坂他們招手。“向坂同學,倉田同學……”

二人聞聲轉過臉來。尾崎老師大幅揮手,示意讓他們過來。

“到這兒來,快點,快點!”

這時的尾崎老師簡直像個學生。

健一的臉上重新露出微笑。老師歡快的聲音讓人欣喜,向坂在等著自己的事實也令他感動。看來自己剛才不該跟“豆狸”說那樣的話,真該去教室看一眼。

“啊,這兒,在這兒呢。小健!”

不一會兒,滿臉通紅的向坂行夫衝進醫務室,緊隨其後的倉田真理子兩眼睜得大大的,高聲喊道:“在這裡啊!”

真理子跟向坂從小一起玩到大,兩人的關係好似兄妹。

“你到底怎麼了?剛才你都去哪兒了?”

“高木老師說什麼都不肯告訴我們,擔心死了。”

健一望了一眼笑盈盈的尾崎老師,嘴裡含糊道:“這個……”

“是為了柏木的事吧?”向坂行夫還在氣喘吁吁,“他死在邊門那兒的雪堆裡了。難道是你發現柏木的?你是第一發現人?難怪不來參加班會,我早就猜想,是不是這麼回事。這是真的嗎?”

尾崎老師說得沒錯,向坂行夫已經察覺到了。

健一從今天一大早起就一直凍得厲害,在回答警察的提問時,更是一度感到體溫逼近絕對零度,可現在他心中正湧出一股暖流,整個人都暖和了起來。

“嗯,沒錯,就是這麼回事。”

離開教室後,涼子一個人逃也似的飛奔起來。她不想和任何人說話。因為只要一開口,就會被問及柏木慘死的事,甚至遭人責備:身為班長,為何沒有做些什麼來防止這場悲劇呢?

可是,眼下探討這樣的問題也無濟於事。涼子對於柏木的死並無特別的感覺,也不願別人發現這一點。高木老師是理解自己的,這就行了,趕緊回家吧。

出了校門,她看到馬路對面停著一輛插有報社旗幟的黑色轎車,應該是來採訪的。

用不了多久,電視臺也會來人吧。拒絕上學的學生突然死於學校,可以拿來當頭條新聞了。如今那些對學校教育充滿憂慮的大人們,肯定會關注這一事件。不難想象,無論是報道的一方,還是看報道的一方,都會唉聲嘆氣道:“在發生慘劇前就不能採取些措施嗎?”“人的生命比地球還重啊!”

煩死人了。涼子搖了搖頭。在看待此類事件時,人們為何喜歡摻雜進如此滑稽的情感呢?還是說,我的心中缺少了某樣重要的東西?

回到家門口,妹妹們吵吵嚷嚷地將涼子迎進屋。她們似乎在偷看對方的成績單。與翔子相比,瞳子的成績單上“非常出色”的科目更多一些,她得意地擺起了架子。明明是小學生,這種時候竟也會擺出驕橫的樣子來,真是讓人哭笑不得。

涼子問她們,有沒有在電視裡看到關於三中的報道。兩人都露出了摸不著頭腦的神情。涼子心想,應該還沒上電視。

將手按在起居室裡那部電話機的聽筒上好一會兒,涼子最終決定先跟父親通話。母親估計還不知道今天學校出了事,而父親知道,還會擔心吧。但願他沒在參加破案會議。

撥完號碼,呼叫音兩遍沒響完,父親就接了電話。聽到父親的聲音,涼子意外地安心了不少。“爸爸?”

“哦,是涼子啊。”

“不好意思,在工作時間打擾你。現在方便說話嗎?”

“可以啊。你稍等一下。”

周圍很安靜。估計父親正在案頭辦公。

“我正惦記著你呢。學校裡怎樣了?”

涼子簡明扼要地描述了經過。

“居然是你們班的同學,真令人遺憾。你跟他關係好嗎?”

“一點也不。”語氣似乎太冷淡了,不過跟爸爸說話就不必顧忌了,“柏木有點古怪,別人很難接近他。不光是我,估計誰都不想和他親近。”

“哦……”

“學校裡真夠嗆。報社的採訪車都來了,估計警察正在到處奔波調查死因吧。”

“那是自然。”

“具體情況雖然搞不明白,但也不是沒有猜想。”

“什麼?”

“大家都認為是自殺。”

稍事停頓後,父親又問道:“這‘大家’也包括你嗎?”

“嗯。”

“是嗎?”

“畢竟柏木一直不來上學。”話一出口,涼子立馬意識到,爸爸之前並不知道此事。十一月中旬的衝突事件引發過一陣小騷動,自己也跟媽媽提起過,但爸爸應該從未知曉。

“他是個不來上學的孩子?”

“是的,因為跟同年級的不良團伙起了衝突。”涼子嘆了口氣。她從今早起就積累了很多嘆息,現在終於能吐出一些了。“爸爸,我是不是很冷酷?”

“怎麼會這麼想呢?”

“大家都哭了。班裡的女同學都覺得柏木可憐,早知如此,應該為他做點什麼。可我連這樣的想法都沒有,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

父親沉默著,等待涼子把想說的話全部說完。也許他覺得,這樣做會讓涼子輕鬆一些。

“對於同齡孩子的死,我也感到恐懼和悲傷,真的。但是我對柏木一無所知,以前也並不關心他。所以現在他死了,我也沒法為他感到悲傷。這樣是不是很不正常?”

“沒什麼不正常,這種內心變化需要一點時間。”

“是嗎?”涼子很高興。相比與高木老師目光對接時產生的安心感,此時的更要強上百倍。這份暖意將涼子全身包裹起來。

“不過,你這種想法可不能在大家面前表現出來。”

“好說不好聽?”

“那倒不是。實際上,你要比自己認為的更關心柏木的死,只是故意壓抑下去了。你覺得班裡的女同學像是陶醉在悲劇氛圍中,只顧哭個痛快,才剋制自己不作出同樣的反應。”

涼子不出聲了。

“沒必要強迫自己哭泣或哀傷。你已經回家了嗎?”

“嗯。”

“那就好好想一想吧。一位同班同學喪失了生命,畢竟是件嚴重的事。”

“好的。”

“爸爸我……”說到這裡,父親似乎有些猶豫,“我覺得柏木不來上學的情況,或許和今天的事件有所關聯。不過現在什麼都不好說。”隨後加了一句,“想跟爸爸說話,可以隨時打電話來。”

“嗯,謝謝。”涼子掛了電話。放下電話聽筒後,她終於掉下了幾滴眼淚。

她邊拿紙巾捏住鼻子邊想,曾經與柏木發生衝突的大出他們,也許正受到警察和校方的盤問吧。在父親指出這一點前,自己竟完全沒有想到。然而,那次事件雖然鬧得很大,但畢竟只有一次。在出事之前,誰也沒有將柏木與大出為首的不良少年三人組聯絡起來,也不認為他們之間會有什麼瓜葛。

可是,若這只是因為連我在內的所有人都被蒙在了鼓裡呢?

真會如此嗎?

地平線那邊出現了一小片烏雲。涼子遠遠地望見了它。不知它會不會飄到這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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