估計高木心底正怒不可遏,恨不得一把抓住那個寫信的人,大喝一聲“喂,你坐下”,讓他坐在對面,狠狠地訓斥:為什麼要攪得天下大亂?你說的都是真的嗎?如果是真的,為什麼以前不說?如果是假的,為什麼要撒謊?
“信中點名的三個學生都是二年級的嗎?”
津崎校長答道:“是的。”
“三人都和柏木同班嗎?”
“不是。”高木老師插嘴道,“一年級的時候是同班,對吧,校長?”她又將目光轉向藤野剛,“這三人是抱團的,曾經鬧了不少亂子。所以他們升入二年級後,我們把領頭的大出調去別的班。可即便如此,他們三人仍然成天混在一起。”
“說白了,這三人都是問題少年,對吧?”
“是的。為了教育他們費了不少腦筋啊。”
“是什麼型別的問題少年?有暴力傾向嗎?”
“有一點,總之是搗亂成性。上課胡鬧,威嚇同學,找碴兒打架等等,遲到早退更是家常便飯。”
“對老師也有過暴力行為嗎?”
津崎校長和高木老師對視了一眼,藤野剛集中注意力留神他們的回答。
“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對教師動用暴力的先例。”校長答道,“倒是常常破壞校內器物。”
“在此之前,他們有沒有鬧出過大事,需要城東警局介入呢?”
“不,這倒從未有過。”回答十分爽快。
“一次也沒有?”
“是的。”
“有沒有考慮過報警呢?”
高木主任看了看津崎校長的臉,校長則低頭看著舉報信,答道:“沒有發生過如此嚴重的事件。”
然而,年級主任臉上的神色似乎表明她有不同的答覆,不過並未化作語言。
“明白了。那三人是出了名的壞蛋三人幫。儘管舉報的情況真偽難辨,不過那三人被舉報,誰都不會覺得不可思議,對吧?”
校長嘆了口氣,說道:“很遺憾,正如您所說的那樣。”
“但是,你們仍然認為這一傳言毫無根據?”
“是的。這是僅憑印象捏造出來的不負責任的謠言。很多學生都知道,柏木和那三人並無過深的瓜葛。我認為這種謠言不會傳太久。”
藤野剛心想,涼子倒也從未說過類似的證言。
“大出是他們的頭兒。”高木老師說,“另兩個只是跟屁蟲,沒有魄力單獨興風作浪。”
“就是說,這是老師們的看法。”藤野剛頂了一句。高木老師臉上的線條愈發僵硬了。
“我直接教育過他們,所以……”
“是的,我知道。”藤野剛說。他已經聽說過,柏木卓也從去年十一月中旬開始不來上學,似乎和他在理科準備室中與那三人發生的衝突有關。
“在老師們眼裡,柏木與那三人的關係,屬於比較緊張的程度?”
“我們不這麼認為。家長會上也講過……”
“嗯,我聽夫人提過。理科準備室事件之前,柏木並不是那三人的攻擊物件,是吧?”
“是的。”
“那三人的家長是否配合校方解決自己孩子的問題?”
這次,校長和年級主任沒有對視,臉上呈現出同樣的表情:失望、氣惱。
“沒有。”高木老師尖聲答道,“不要說配合,完全是敵對態度。”
“那倒還不至於……”校長想攔住她的話頭。
“至少大出的家長就是這樣的,校長。”年級主任又把校長頂了回去。
“那這封舉報信就更加難處理了。”
校長和年級主任也許都想說:不用你忠告,我們也知道難處理。不過兩人都沒說出口。
“請恕我直言……”藤野說著,徑直盯著校長的眼睛。津崎校長毫不膽怯地抬起眼睛回望他。
“在現階段,事態的處理畢竟是學校內部的問題。作為一名學生家長,我原本只能簡單地提些意見,有必要的話,也想給出點建議。”
校長默默閉上眼睛,點了點頭。
“可不同的是,我身為一名警官,而且舉報信中有一封寄給了我女兒。這樣一來,我就無法僅僅以家長的立場,靜觀校方單方面的判斷和處理了。”
“您準備怎麼做?”高木老師說。她的聲音顯得極為緊張。
“我會馬上去城東警察局,見見負責柏木卓也事件的刑警,當然會將這封舉報信帶給他們看。”
看到年級主任臉上顯露出的狼狽神情,藤野剛放緩了語調。津崎校長倒是不動聲色,一聲不吭地洗耳恭聽。
“我會小心謹慎,不讓舉報信的內容洩露到外界。在毫無根據的情況下,僅憑一封字跡可疑的匿名信,就讓大出他們備受指責,是絕對不允許的。就算他們平時放蕩不羈,那樣做也有失公正。”
“謝謝!”津崎校長說。
年級主任仍顯得十分慌張。她把手按在嘴上,手指在顫抖:“報警……難道不應該討論完對策後再去報警嗎?這件事應該由我們全權處理。”
藤野剛就是擔心這一點,才先發制人的。
討論、討論。如果校方經過討論得出暫時觀望的結論,又該如何是好?柏木卓也是自殺的,舉報信僅僅是個惡作劇。得出這種結論的可能性很大。無論校方是否追究寄信人是誰,都會銷燬信件,湮滅證據。這番話雖然難聽,可事實就是如此。藤野剛並不想直言不諱。
“很遺憾,我不能認同。”
“可是……”
“高木老師,請允許我解釋。我並不是因為信中寫到‘請通知警察’才決定報警。我不會完全按照信的內容去做,也會尊重學校的自治權。但是,我是一名警察。無論真偽,只要出現殺人現場的目擊證言,我就不能不聞不問。”
“可證言的內容是真是假都不清楚。”
“正因為不清楚,才需要慎重地調查。更何況,請恕我直言,就此事的性質而言,已經超出了教師的能力範圍。”
“恐怕,”津崎校長小聲說了一句,隨即拿起寄給他的那封舉報信,又用較大的聲音說了句“恐怕”,才繼續說道,“之所以要寄信給藤野涼子,就是因為寫信人已經料到了這一步。且不論內容的真偽和寫信的意圖,此人恐怕已經預計到,僅僅寫信給學校無法達成自己的目的。真聰明啊。”
藤野剛有些吃驚。校長很誠實,因為說出這番話,等於主動承認校方有銷燬舉報信的可能。
“既然這樣,為什麼不直接寄信給城東警察局呢?”高木老師並不是在反駁藤野剛,而是在反駁津崎校長,“那樣不是更有效嗎?”
“說不定已經寄到了,就現在。”藤野剛斷然道,“這也是我想確認的。”
“如果他們也收到了,應該早就跟我們聯絡了。”
“寄到警察那兒的匿名怪信很多,說不定還沒拆封。即使已經拆封,城東警察局也可能在為如何處理而犯愁。”
“所以,”高木老師強調道,“如果提出此事由我們來處理,他們也會聽從我們的意見的。”
“舉報人預想到這封信會被我看到,才特地寄給我女兒的。這說明,此人擔心只寄給其中任何一方,都會不起作用。可以這樣考慮吧?”
其實,藤野剛就是為了表明這一點才來拜訪校長的。學校收到舉報信的情況,對他而言只是個偶然。並且,按照他的心願,最好是跟校長單獨交談。
“可不管怎麼說,沒必要對這樣的信件小題大做吧。不就是一場惡作劇嗎?完全可以置之不理。我可不想將已經過去的事情重新翻出來,讓學生們擔驚受怕。”
高木老師絕不妥協。對這位認真謹慎、經驗豐富的教師,藤野剛絕沒有蔑視的意思。可是就眼下而言,他不得不懷疑:高木老師是在自欺欺人。讓學生們擔驚受怕並非重點,肯定還有更重要的理由,令她如此狼狽不堪。
那就是學校的面子和聲譽。將要面臨中考的初三學生,無疑也是她憂慮的物件。
學校裡有學生自殺本就夠麻煩了,若是一起兇殺案,對學校的傷害更是無法估量。進一步說,如果是學生殺死學生,哪怕僅僅是個謠言,對學校聲譽所造成的影響也難以估量。
但正因如此,才不能用置之不理來自我麻痺。
“我覺得必須儘快地、悄悄地找出這名舉報人。”藤野剛說,“不只是為了確認舉報內容的真偽,也不是為了批評和斥責。正如校長先生剛才所說的那樣,寫舉報信的人十分聰明。”
情急之中,他差點將“人”說成了“學生”。
“如果發現校方沒有反應,不去報警,就很可能會採取下一步行動。恐怕到時候,校方就很難控制局勢了。”
“下一步行動?”津崎校長問道。
藤野剛覺得,校長雖然嘴上這麼問,心裡肯定知道自己會怎麼回答:“將問題拋向外界,捅給媒體。只要一封信、一個電話,媒體就會蜂擁而至。如果學校銷燬了最初的舉報信,早晚會一併受到追究。為了避免這樣的被動,就必須儘快找出那位舉報者。”
年級主任不吭聲了。她的嘴角在抽搐。津崎校長的視線一直沒有離開手裡捏著的舉報信。
“眼下,舉報人至少還對學校和家長有所期待。至於這份期待,是真誠地希望調查柏木死亡的真相,還是靜候大家因這場惡作劇而驚慌失措,就不得而知了。目前最重要的是,無論怎樣的期待,都不能使其落空。根本沒有靜觀其變、慢慢處理的時間,更不能隨隨便便置之不理。”
“我、我不明白,我跟不上你的思路。”高木老師連聲音都在發抖,既狼狽不堪,又怒不可遏。她在生藤野剛的氣。“這樣的信件,明擺著完全不可信。肯定是學生搞的鬼。又不是影視劇,事到如今還要提目擊證言,根本是一派胡言。如此小題大做才是大錯特錯。”
“高木老師,”津崎校長平穩地說,“藤野先生並沒有把舉報信的內容真偽視作主要問題。這麼說或許有點奇怪,但現在,真偽問題是其次,更迫切的是怎樣才能正確處理。”
“正確處理?如何處理?要鬧得雞犬不寧嗎?”
“高木老師……”
“即便是城東警察局,只要我們提出請求,保證能找出舉報人,他們肯定會同意我們的做法。再說,作出‘柏木卓也是自殺’這一結論的不正是警察嗎?”高木老師的聲音在校長室的牆壁上引發迴音。
“班會就要結束了。”津崎校長抬頭看了看牆上的掛鐘,現在是十二點零五分,“高木老師,請您回教師辦公室吧。”見高木老師還沒有要動身的意思,他又加了一句,“拜託了。”
“可是校長……”
“請您離開此處吧。”
高木年級主任總算走出了校長室。剩下兩個人獨處後,津崎校長用胖乎乎的手摸了摸額頭,稍稍閉了一會兒眼睛,隨後突然說了句:“謝謝!”聲音中混合著嘆息。
藤野剛不知對方為何要道謝,只好默默地看著他的臉。
“如果沒有你,藤野先生,我們也許會得出觀望——也就是對這封惹是生非的舉報信置之不理的結論。學校的品性往往就是如此。”
藤野剛帶著幾分諷刺意味地問:“如果我不提出建議,校長您也會同意這種‘家醜不可外揚’的做法,是嗎?”
意外的是,津崎校長非但不生氣,反而微笑道:“或許吧。即使知道不妥,把信當成惡作劇也會比較輕鬆。況且柏木死後,需要解決的事務也有很多。用這些理由來搪塞自己很容易,去說服警察也毫不困難。畢竟是做老師的,說服別人可是我們的強項。”
藤野剛也微笑起來。校長這人說話挺有意思的。
校長臉上恢復了一本正經的表情:“下一步具體該怎麼做才好?我也打算去跟城東警察局商量一下,可是該怎麼說呢?警察一般會採取怎樣的手段呢?”
問題出人意料,可見這位校長相當務實。
“我不知道負責該案子的刑警會怎麼想。我能說的,只有我想對城東警察局提出的意見。”
“請講。聽了您的意見後,我會對此事負全責,力求妥善處理。”
藤野剛輕輕揚起眉毛:“當然了,校長是學校的負責人。”
“我不會再找其他教職員工來商量此事。為了不擴大影響,舉報信要儘可能低調、妥善地處理。知道這件事的人越少越好。”
不是置之不理,而是悄悄解決。這確實是最理想的做法。
“可能嗎?像剛才那位老師……”
“高木老師對舉報信視而不見的理由和我不同,所以沒有問題。”津崎校長的臉上浮現出一絲淡淡的苦笑,不過很快就消失了,“如果我決定全權處理此事,她也會配合的。應該說,我會讓她配合的。”
“明白了。”
藤野重新坐直身體。對面的津崎校長從辦公桌上取來便箋,拿起鋼筆。
“關於寫舉報信的人,我剛才的說法或許太較真了。多半還是二年級的學生,而且應該是離柏木和我女兒很近的人。就算斷定為同班同學,估計也差得不遠。”
“我也是這麼認為的。”
“因此,你要告訴這孩子‘舉報信收到了,學校已經報了警,大家都行動起來了’也並非難事。然而,‘由於案子出現了新疑點,必須重新展開調查’這種完全符合舉報人期待的資訊是不必要的。我建議校方告訴學生:為了防止悲劇再次發生;為了將柏木的死當作現實的警示;為了重新審視學校的安保工作,學校將和城東警察局聯合開展調查活動。或者可以宣佈:包括警察在內的校外專業人士,會就校園生活的煩惱向大家徵詢意見,有些問題可能會比較深入,希望大家配合,保證不洩露個人隱私。同時也可以向大家呼籲:對這起事件,大家可能會感到煩惱,老師們也家的想法,請大家自發寫信給班主任或校長。可以為此設立專用的信箱。”
津崎校長用工整的楷書以令人驚訝的速度做著記錄,顯然是長年寫板書練就的功力。
“我覺得舉報人會馬上作出反應。可能是寫信,也可能直接向城東警察局提交資訊。即使對方不主動投案,對校方的舉動,學生們也會有所反應,可以細加觀察,據此找出有嫌疑的學生。這類孩子往往意志堅強但內心脆弱,眼下必定因等待收信人的反應而處於緊張的心理狀態,只要給予一定的刺激,便立刻會將心態表露出來。”
認真地記完筆記,津崎校長抬起頭來。“藤野先生,對於舉報內容的真偽,您真的認為是次要的,對吧?”
“是的。甚至可以說,虛假的可能性極大。”
“為什麼呢?”校長的眼睛瞪得更圓了。
“我不知道城東警察局到底作過怎樣的嚴密調查,但重要的是,柏木的父母在出事之前就擔心他可能會自殺。基於這個細節,我很難認定這是他殺。”藤野剛繼續說道,“再說,‘我看到有人把柏木推下去了。兇手們笑著逃走了。’這樣的重大證言來得太遲,完全沒有出現在正確的時機。如果舉報人真的看到了現場的情景,按照普通人的心理,會在兇手逃離現場後,立刻撥打110報警。即使是十四五歲的孩子,遇到類似的重大事件,他們的反應也應該和成人一樣。畢竟不是幼兒了。”
這時,走廊上的廣播喇叭裡響起了音樂聲。班會已經結束了。
“如果當時出於某種原因,如目擊者和兇手相識,因為害怕報復或牽連而沒有報警,在看到柏木卓也的死以自殺結案後,良心上過意不去,那麼這封舉報信又寫得太早了。今天是開學典禮的日子,大家剛開始上學,在很多學生眼裡,事件還未告一段落。如果聽完今天早晨校長的演說後再寫舉報信,就要合情合理得多。不只是報紙和傳言,連校長都公開說柏木卓也是自殺的。校園生活迴歸日常,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只有自己知道柏木是被殺死的。從良心受到譴責,到無法保持沉默、決定寫信,這個過程至少需要幾天時間。況且對於初中生,相比報紙上刊載的內容,在學校裡切實體驗過的事情才更重要。要有這樣的體驗,必須等到開學。可這封舉報信是在放假期間寫的,並且算準了能在開學當天寄到。這太不符合常理了。”
點了兩三次頭,津崎校長仰視著藤野剛。校長是個小個子,即使兩人都坐著,眼睛也不在同一高度。藤野剛有點不好意思了,居然在校長面前滔滔不絕了一番專家口吻的演說。不過他確實算個專家。
“明白了。”校長的聲音十分沉重,“即使舉報內容是虛假的,問題也一樣嚴重。這說明舉報者基於某種迫切的心理需求,希望擾亂柏木卓也事件相關人員的心。這是我一直在擔心的。”
“擔心什麼?”
“除了我和藤野涼子,可能還有其他人收到了舉報信。我不是說城東警察局,而是指其他學生的家。”
一瞬間,兩人面面相覷。
“柏木的父母嗎?”
“是的。還有一個人,那就是發現屍體的野田健一。他也是個相關者。”
藤野剛點點頭,停頓片刻後補充道:“那三個人的家裡也有可能吧?‘我看到了,我全看到了’之類的。”
如果舉報的內容是故意捏造的,其矛頭仍然針對大出、井口、橋田這三個人。想到這一點,藤野剛豁然開朗。舉報人的目的,不就是要將一度流傳又很快消失的、針對那三個人的惡毒傳言再度炒熱嗎?津崎校長似乎也在考慮同樣的問題。
隔著一道牆壁的走廊上,爆發出學生們喧鬧的話語聲和腳步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