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城東警察局後,藤野剛發現自己的運氣還算不錯,負責柏木卓也案的兩位刑警都在警局。其中一人正在開會,於是藤野剛決定先跟一位名叫佐佐木禮子的少年科女刑警溝通。
佐佐木警官領會迅速,應對機敏。當然,藤野剛身為總部現役警官的身份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她說得先到郵件室去,檢視一下今天收到的郵件。
“上午收到的郵件不是都分發到各科室去了嗎?”走在“咔咔咔”急行於走廊的佐佐木身邊,藤野剛問道。
“是的,但是會留有清單。”
“清單?”
“我們這兒收到的郵件都會先登記,再分發下去。”
工作真細緻。
郵件室在警局北端,是一間見不到太陽的陰冷房間。幹這份在佐佐木警官眼裡“誰都不想幹”的工作的,是一位身材瘦削、上了年紀的警察,估計快要退休了吧。根據來人的要求,他立刻拿出登記著當天郵件的清單。
“慎重起見,昨天的清單也讓我們看一下,好嗎?”
“那個就由我來看吧。”
將清單攤開在室內一角的辦公桌上,兩人開始掃視起來。
“是快信,對吧?”
“寄到我家和學校的都是。”
結果,兩天的清單裡並沒有匿名快信。
“下午郵遞員來了,請通知我一聲。內線331的佐佐木。”女刑警對郵件檢查員說。藤野剛又補充說明,請留意信封上藉助尺子畫出字跡的信封。
“知道特徵就很容易分辨了。看到後我會馬上報告的。我再查一遍從元旦到今天的清單吧。”郵件檢查員說道。
出了郵件室,佐佐木警官小聲說:“真是難為他了。這樣的工作,要是我,連著幹上三天就受不了了。”
從她說話的口氣,很難判斷她是在讚美郵件制度的嚴謹,還是在憤慨這一制度對公務員的愚弄。
少年科的辦公室相當吵鬧。佐佐木警官說了聲“這邊請”,帶領藤野剛走向了別處。走上剛才下樓的樓梯時,他們遇到一名理著平頭、頭髮花白的男子。
“啊呀,真巧。”
“會議結束了吧?”
“嗯,這位是?”
平頭男子指著藤野剛問佐佐木。佐佐木點了點頭,藤野剛便自報家門。
那人說:“我是刑事科的名古屋。”他稍稍低下剃著平頭的腦袋,眼睛上翻看著藤野剛,繼續說,“生在埼玉縣,姓名古屋。”
他諂笑著,眼神相當獨特,既像在討好,又像在打量。藤野剛心想,此人在這家警察局裡算是老資格了吧。
藤野剛被領進一間佈置單調的小房間,裡頭只有一部掛在牆上的電話、一張桌子和幾把摺椅。門上掛著一塊牌子,正反兩面分別印著“使用中”和“空閒”,可佐佐木和名古屋看也不看一眼,仍擺著“空閒”那一面,“咣噹”一聲反手關上了房門。
兩位負責柏木事件的刑警都到齊了,藤野剛又介紹了一遍自己的身份和來由。
“雖說並不是照著信中‘請通知警察’的指示才來警察局的,不過我們還是得關注這封信。”
名古屋刑警戴上老花眼鏡,讀著藤野剛遞過的舉報信,不緊不慢地說:“老師們又是怎麼說的?”
藤野剛介紹起自己與津崎校長的談話內容,以及自己提出的建議。他明顯地感到,眼前兩位刑警對此事的關心程度存在著巨大差異。佐佐木警官不時點著頭,聽得很認真;名古屋警官則是一副“姑且聽聽看”的模樣。
“我贊成藤野警官的建議,要讓舉報人知道我們已經收到了舉報信。”佐佐木警官說,“我也贊成約學生面談或質詢的做法,藉此找到舉報人,加以妥善處置。不過,城東警察局無法介入此類活動。”
說到這裡,這位女刑警突然岔開話題,向藤野剛提問:“藤野警官,您一直是幹刑警這一行的嗎?”
藤野剛不由得眨了眨眼睛:“是啊。”
“有沒有在少年科工作過的經驗呢?”
“沒有。”
“說句失禮的話,正因如此,您對此類案件還有點不得要領。警察介入校內活動可是一件不得了的大事,校方可不會隨隨便便地同意。”女刑警的表情十分嚴肅。
“我的建議是否太草率了?”
佐佐木警官重重地搖了搖頭:“我並非不願配合,正相反,應該積極配合才是。但由於這並非偵破案件,而是校方的自主調查,我們警局無法採取正式行動,甚至被禁止介入。”
“那該怎麼辦?想讓舉報人動搖,警察的出面是必不可少的。”
佐佐木警官表情凝重,陷入沉思,隨即用確認的語調詢問:“津崎校長說過,此事要儘可能低調處理,並由校長全權負責,對嗎?”
“正是。他說得很明確。”
“既然如此,那我就以少年科刑警的身份,以觀摩校方調查活動的名義來參與,目的是觀察學生們對此類不幸事件的心理反應。這樣一來,在上司那裡也能說得通了。”
“這事有必要一板一眼地對待嗎?”名古屋警官笑了,“不必太當真吧?”
“是嗎?我倒是覺得必須認真對待,找出這個舉報人。”
“哦,可我覺得這不過是個惡作劇。”
藤野剛插話道:“你們都認為舉報信的內容不可信,是嗎?”
一瞬間,兩個不同年齡、不同性別,而且持不同意見的刑警,臉上露出了同樣的驚訝表情。
“當然是這樣的。”佐佐木警官搶先回答,“我認為自殺這一結論並沒有錯。”
“你對此有什麼疑問?”花白頭髮的老警官問道。
“這正是我要請教的。”藤野剛說,“對此,我也問過校長,可是到目前為止,誰都沒提到過刑事案件的可能性。不過,我對於該事件的瞭解,也僅限於我夫人在家長會上聽到的和報紙上報道的內容。所以我想,是否還存在未公開的資訊,例如出於辦案方面的考慮,對校方秘而不宣的目擊證言等。我就是為此而來。”
名古屋警官輕輕攤開雙手。他的手瘦骨嶙峋,與他那微胖而又結實的體格極不相稱。“沒有,沒有那種事。”
“學校邊門附近有許多民居,那邊呢?”
“沒有。我們曾去走訪過。”名古屋警官再次攤開筆記本,“甚至沒人看到過柏木卓也。畢竟當時天氣惡劣。”
正是因為那場大雪將所有物證都消除了,這起事件才變得如此撲朔迷離。
“這麼說,並沒有未公開的資訊?”
“沒有。”這次是佐佐木警官作出的斷言,“柏木的父母從一開始就說是自殺的,因為沒有發現遺書,我們還是作了仔細的調查。”
藤野剛將目光轉向她:“你在事件之前就瞭解舉報信上提到的那三個人吧?”
佐佐木警官立刻作出肯定的答覆:“他們在我們這兒也算名人了。幸好到目前為止,他們還沒有牽涉到什麼惡性案件。”
“他們是因什麼而出名的呢?”
佐佐木警官一一歷數:“小偷小摸,深夜遊蕩,喝酒抽菸,盜竊車輛,無證駕駛,還有恐嚇敲詐。”嘆了一口氣,她接著說,“如果把他們惹出的麻煩列成清單,恐怕比我的手臂還要長。”
“校園暴力事件呢?”
“從沒接到過城東三中對這方面的通報。”
津崎校長說過,校方從未邀請警察介入校內事務。但是,在校長矢口否認校內曾發生過嚴重問題時,高木老師的表情分明顯示出,她持有不同的意見。
“是否將柏木卓也的死和那三人聯絡起來考慮過呢?”
佐佐木警官搖了搖頭:“沒有。我們聽說過類似的傳言,說是那三人欺負柏木,將他逼上絕路的。當我們提出這一可能性時,柏木的父母親立刻予以了否認。”
“明確否認?”
“是的。”
“根據呢?”
“他們說,兒子不去上學後,就沒跟同學見過面。既沒人打電話來,也沒人上門。即使偶爾出門,他也總是獨自一人。事發當天,他沒有聯絡過外面的人,也不是被人叫出去的。”
“是否有金錢方面的疑點?”
“柏木的父母斷言,他從未有過私自拿家裡的錢出門的情況,也沒有受到敲詐勒索的跡象。無論最近還是過去,都是如此。”
藤野剛和佐佐木之間的對話一句緊跟一句,彷彿網球賽場上的近網對擊。名古屋警官則在一旁優哉遊哉地看著他們。
停頓片刻,喘了口氣後,藤野剛又問:“這麼說,有關柏木卓也事件的調查並未涉及大出他們?沒有了解過事發當天他們身在何處,在幹些什麼?”
佐佐木警官瞪大眼睛,乾巴巴的嘴唇一下子張開了:“我不覺得有這個必要。無論調查誰,總得有個理由吧?他們有殺人的嫌疑嗎?而柏木的雙親從一開始就說是自殺。老實說,我們仔細走訪附近居民也只不過是……”
“就是說沒調查過,對吧?”
面對這番不近情理的詰問,佐佐木警官一臉氣惱,兩眼緊盯著藤野剛。一旁的名古屋警官倒沒有任何反應,依舊心不在焉地看著藤野剛的臉,不知何時叼起了香菸,不過並沒有點上火。
“沒調查過。”佐佐木警官氣呼呼地承認了,“事實就是如此。不過在事件之後,我跟他們接觸過幾次。”
“是主動去找他們的?”
“不是。我偶然發現他們在商業街上閒逛,就叫住了他們。他們都認識我。”
“柏木死後,他們被管教過嗎?”
“沒有,這令人慶幸。”
“他們的態度有沒有變化?”
“沒有,很不幸。”佐佐木警官開始將她的惱怒轉移到別的方向,吊起眼角,“那三人的問題,不僅在於他們本人,還在於他們的家庭。有一種虐待兒童的形式叫‘放棄教育’,依我看大出、橋田、井口這三人的家庭中,就存在著放棄教育的情況。父母由著他們胡來,不管不問,將他們培養成無賴。”
“跟他們的父母面談過嗎?”
“好多次了。管教孩子時,父母應該在場。”或許將心頭的怒火壓抑了下去,她的臉上竟露出了笑容,“我差點捱了大出俊次他老爸的揍。如果他真的揍了我,我們倒有辦法對付他,不過他帶了律師,那律師很聰明,及時阻止了他。”
這位女警官要是真捱了揍,也許會奮起還擊吧。
“原來如此。”藤野剛放緩了語調,說道,“正像一開始說明的那樣,我自己也認為舉報信的內容是不真實的,也確實找不到懷疑大出他們的理由。你們認為沒必要積極調查自殺以外的可能性,這種想法我能夠理解。如果換作我負責這樁案子,估計也會這麼做。所以,剛才我只是確認一下而已。”
佐佐木警官哼了一聲。方才的緊張已然解除,但她的眼角仍然吊著:“好像接受了一場面試。”
“對不起了。”
“從總部來的嘛。”名古屋警官不無揶揄地說,“既然這樣,接下來的事交給學校和佐佐木警官去辦就行,對吧?”說著,他從摺椅上站起身來,“我會被趕出來參與這樁案子,完全是因為上面的人太神經過敏,擔心有兇殺案的可能。近來,只要學校出點什麼事,媒體都會小題大做。”
“是的,謝謝。”畢恭畢敬地應答後,藤野剛又問,“您不點上火嗎?”
“啊?”
“我是說您的煙。”
“哦,我正在戒菸。嘴裡閒得無聊,就會叼上一支。”
名古屋警官出門後,佐佐木皺起了眉頭:“這麼叼著,過濾嘴會弄溼的吧?”
“啊?”
“等一下他會把叼過的香菸放進煙盒,不肯丟掉,會重複使用。我覺得他總是這麼做的話,比吸菸更傷害身體。”
藤野剛笑了。佐佐木警官也苦笑著,緊張的空氣終於緩和了。
“接下來,我得跟津崎校長商量後,再考慮我該如何配合。既然舉報內容是虛假的,那我的工作重點,就是找出舉報人並問明情況。”
“那就拜託了。”說著,藤野剛低下了頭。對此,佐佐木警官似乎有些迷惑不解。“我也是三中學生的家長嘛。”藤野剛解釋道。
“是啊。可是……”猶豫片刻後,佐佐木警官問道,“或許是我多管閒事了。您覺得擅自拆封女兒的信件,後果會怎樣呢?”
“估計會有一場激戰吧。”藤野剛答道。
女刑警聽了,不由得笑了出來。
“只要把道理講清楚,女兒應該能夠理解。不過問題在於,我拆開這封信並非出於理性,而是基於做父母的感情。”
“正處於麻煩的年齡段啊。”
“是啊。雖然對我而言,她還是個小孩。”
“我父親有時還會把我當成玩過家家的小女孩呢。”這位腰板筆直、一身風韻全無的制服、剃著男人般的短髮、不施粉黛的女警官,也有過身為“小女孩”的時代嗎?
“我也想問一個多餘的問題,可以嗎?”藤野剛提出請求後,佐佐木警官偏了偏腦袋看著他,“事件過後,你看到大出他們時,跟他們談起過柏木卓也嗎?不是出於懷疑,而是為同學,他們對柏木自殺有什麼看法。”
眨了幾下眼睛後,佐佐木警官點了點頭:“元旦前一天晚上,在天秤座購物中心那邊。”
“嗯,我知道那兒。”
“我在那裡的遊戲中心看到他們,跟他們聊了幾句。我用‘柏木自殺了’來向他們搭話。”說著說著,佐佐木警官突然有些不好意思了,“我還問他們,‘你們沒對他做過些什麼吧?’是半開玩笑性質的詢問,可能顯得不太嚴肅。”
“他們是如何回答的呢?”
“全都矢口否認。他們總是沒一點正經,站沒站相,坐沒坐相。像這樣突然露出滿臉正經相,我反而要提防著點了。”
“那就是有什麼事了。”
“是的。當時他們也是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好像在心裡嘀咕:大嬸兒,你在胡說些什麼呀?一開口卻是,‘我們什麼也沒做,他的死跟我們一點關係都沒有。’我至今仍然覺得這番話是可信的。他們三人都是學生中的敗類,長大後也很可能變成無賴,但是柏木的死應該確實和他們沒什麼關係。”
“既然之前有過傳言,那他們對自己受到懷疑這件事表現出驚恐的跡象嗎?”
“雖然不會覺得愉快,但他們好像也沒太當一回事,並不怎麼害怕。”
“你們對同班同學的死,怎麼看?”
“自殺的人都是笨蛋。”
“我們是絕不會去死的。”
“誰想死就去死好了。”
佐佐木警官說,當時他們之間有過這樣的對話。
“我還問過他們,”佐佐木警官繼續說,“‘既然如此,你們覺得柏木是個什麼樣的人?’他們不耐煩地回答:‘誰知道呀。’倒是橋田說了句值得注意的話。”
是個令人討厭的傢伙。
藤野剛來了興趣:“令人討厭的傢伙?”
“是的。請問,您認識他們嗎?”
“不認識。不過聽說大出是他們的頭兒。”
“沒錯。他家裡很有錢,加上相貌出眾,在部分女生中很有人氣。橋田和井口算是他的左膀右臂。橋田的個子比大出還高,身形很瘦。井口正相反,是個胖乎乎的小個子。橋田平時沉默寡言,井口則能言善道,一有機會就拍頭兒的馬屁。”
而那句值得注意的話,正是出自平時沉默寡言的橋田之口。
“令人討厭的傢伙。這句話一出口,大出和井口好像有些反感,估計在心裡抱怨:別在警察大嬸跟前多嘴多舌。啊,不對。”隨後她又加了句“或許是我想得太多了”,並迅速地搖搖頭。
“不管怎麼說,對柏木的死,他們似乎不怎麼關心。雖然有點對不住柏木,可我看到他們那副樣子,就相信他們真的跟柏木的死沒有任何關係。”
“為什麼這麼說?”
“即使狡猾的程度絕對不輸成人,他們身上畢竟還有些孩子氣。雖然我來城東警察局還不到兩年,但是在少年科工作已經是第五年了。說是基於工作經驗的判斷,或許有些自以為是吧。”
藤野剛鼓勵她繼續說下去。
“和成人一樣,問題少年在製造或牽涉到重大事件後,往往會加以隱瞞。但是,他們很難獨自承受這些壓力,有時會因犯罪意識而受到良心譴責,有時又會經不住虛榮的誘惑開始自我吹噓,有時還會為了正當化自己的所作所為,去尋求他人的認同。可以說,他們內心的容量要比成人小一些。因此,只要他們與柏木的死沾過邊,就肯定會在表情和態度上表現出來。表現的形式往往不是自我譴責,而是自我誇耀,如‘我做了驚天動地的大事’。”
這番話完全可以接受。其實即便是成人罪犯,也存在內心容量比較小的犯人。他們也會有佐佐木警官描述的那種表現。這往往會成為查案的突破口,或是引導犯人招供的契機。
“可大出他們的表情和態度沒有任何改變。我提起柏木的死,他們依然和往常一樣吊兒郎當。他們對我抱有敵意,不過更多的是厚顏無恥,好像和我很熟似的。唯一的變化,就是橋田說的那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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