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你去了‘戰鬥指揮室’,對吧?問你什麼時候去的。”
“什麼時候?不記得了。”他慢吞吞地說著,抬起身子把椅子弄得嘎吱作響,然後盯著井口充的臉,問道,“不記得了吧?”
“嗯,一點也記不得了。”井口充點點頭,好像早就等著這個問題了。他說得很急,唾沫四濺:“我們剛到店裡,還沒換籌碼,就被警察攔住了。”
“警察打你們了嗎?”大出勝又急忙搶過話頭,“打了幾下?說呀!我告他們去!”
“巡警沒對你兒子他們動用過暴力。”莊田截住了他的話頭。
“你又不在場,你怎麼會知道?”
“我接到過報告。”
“那都是些假報告。”
對於類似的唇槍舌劍,禮子早就厭煩了。說到底,大出勝就是這樣的人,這樣的家長。她乾脆一門心思盯著光子。此時,光子正在窺視祐太郎的表情。是想從兒子臉上看出些什麼,還是想向兒子傳遞什麼資訊?而祐太郎一直是一副漠然的神情,昏昏欲睡地垂著腦袋。
“我們只做點小本經營,”井口充的父親突然開口了,他說話的聲調比較高,很像他的兒子,“跟大出先生沒法比,他可是商會里的頭面人物。不過那只是在生意場上,是我們大人之間的事。並不能因為這樣,讓我兒子也必須對大出先生的兒子盡情分。”
這下可有好戲看了。大出勝起先無言以對,不一會兒又開始嚷嚷起來:“喂,井口,你是怎麼說話的?我可不能把你的話當耳邊風。什麼叫盡情分?嗯?”
井口充也慌忙攔住自己的父親:“老爸,你就別亂說了。”
然而,這位老爸一點也不想閉嘴。他無視氣勢洶洶的大出勝,把臉湊近自己的兒子。“我說,你真的幹了警官們說的那種勾當了?搶劫?我看你也沒那個膽量。你不過是跟在大出的屁股後面起鬨,對吧?”
井口充的臉瞬時沒了血色。與此相反,大出勝已經滿臉通紅,一副快要噴出火來的架勢。
“我們是朋友啊。”井口充發出哀號似的聲音,“是朋友啊。我跟小俊是朋友。”
禮子注意到,大出俊次這時低著頭,正強忍著不讓自己笑出聲來。對啊,對他來說,井口充和橋田祐太郎不過是兩個小嘍囉,看到嘍囉們在拼命為自己抗辯,自然會覺得好笑吧。
或許是感到了禮子的視線,大出俊次抬起頭來。他的目光深處蘊藏著憤怒,似乎在說:大嬸兒,別用這副嘴臉看我。
“是啊。”他突然開口了,然後轉向井口充的父親,說道,“我們是朋友嘛。”他的語調很平穩,他常常用這種語調調侃人,“是朋友啊,我們。”
“就是嘛。老爸,所以你別說了。”井口充滿頭大汗。他的父親則像很累了似的眨了眨眼睛。
“怎麼會這樣呢?你只不過受到了大出的脅迫,不是嗎?要不,你還想怎麼樣?難道要跟他一起被捕,作為搶劫犯送進少管所嗎?你有必要跟他到這種程度嗎?”
“你胡說什麼!”大出勝一腳踢開椅子,跳了起來,“從剛才起,你就一直鬼話連篇。我兒子可沒搞過什麼搶劫!”
“大出先生!”莊田趕忙站起身,攔住了想要毆打井口充父親的大出勝。裡中科長也插到那兩人中間。橋田光子則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逃到一邊去了。
井口充的父親對他兒子來說簡直就是一顆地雷。現在,他像看著一頭野獸一般,凝視著被裡中科長和莊田兩個人架住的大出勝。他的內心動搖了。
井口充推了一把父親的肩頭,開始唾沫四濺地埋怨起來:“叫你別說了,你偏要說。你回去吧,來幹嗎呢?你平時不是老去賭腳踏車賽的嘛,今天怎麼跑這裡來了?”
真是一幅令人悲哀的光景。只有大出俊次一人在咯咯笑著,邊笑邊上前拉住他的父親:“行了,老爸。你也消停下吧。”他揪住父親的上衣,將他拽了回去。
“收回!你把剛才說過的話收回去!跟我兒子道歉!你這個渾蛋!我跟你沒完!”大出勝大聲嚷嚷著,繼續發威。井口充的父親僵在椅子上,時而看看臭罵他的大出木材廠的社長,時而瞧瞧擦著汗罵他“傻老爸”的兒子。橋田光子沿著桌子的邊緣逃難,最後停在了兒子祐太郎的身邊,瘦弱的身體緊靠在高個兒子的身上,臉上滿是驚恐的神情。她眼下已然不再是一位母親,而只是一個無助的女人。祐太郎依然坐在椅子上,像旁觀者一般眺望著這場騷亂。
“請先坐下。冷靜一點。”好不容易把大出勝按回椅子上,莊田氣喘吁吁地說,“你在警局內動用暴力,既無助於弄清事實,也不能為你兒子作證。”
大出勝的鼻孔張成平時的兩倍大,噴出的鼻息似乎能夠升高室內的溫度。
“你、你這個渾蛋!”他用粗壯的手指指著井口充的父親罵著,顫抖的聲音彷彿來自腹部深處,“你不想想,我兒子那麼照顧你兒子,竟然說我兒子是罪犯,你以為你是誰?你那個寶貝兒子能上學,還不全仗著我兒子罩著他?”
“我可不知道什麼‘照顧’。”井口充的父親說,“喂,大出都怎麼照顧你了?”
井口充直冒汗,臉上一陣青一陣紅:“老爸,你別說了行不行?”他的聲音已經帶著哭腔。橋田祐太郎在一旁怔怔地看著“朋友”們。
“充,叫你媽來!”大出勝對別人的兒子命令道,“跟你這渾蛋老爸沒話說。你媽在幹嗎呢?”
“忠心耿耿”的井口充老實答道:“對不起,我媽出去了。今天店裡只有老爸,警察一來,他就跟來了。對不起。”
井口充家在天秤座大道內經營一家雜貨店。巡警要找三人幫的家長,井口充那邊不需要電話通知,直接跑去他家就行。以前遇到這種情況,井口充的父親總是讓妻子出面。今天他原本也想佯裝不知,逃之夭夭,可看到警察上門迎接,他只得老老實實地跟來了。
井口充的母親則是另一種型別的家長,無論遇到什麼事都會馬上哭著道歉,並隨隨便便地保證下不為例,可只要事情一過去,就立刻忘得一乾二淨。總而言之,就是得過且過,混個場面。她和橋田光子相比,儘管表現形式上有所差異,本質上倒是完全一致,那就是不願正視兒子身上的問題。
正因如此,以前同時管教這三個少年時,場面總對大出勝十分有利。大喊大叫、滿嘴歪理,都是他一個人在唱戲,他完全可以控制局勢。那兩位母親不可能頂撞他。
所以,今天的局面令他暴跳如雷也在情理之中。禮子費了好大的勁才憋住笑。她認為,今天的事件對增井無疑是一場悲劇,但對於動搖三人幫的根基而言,或許會是個絕好的機會。
“我是個不中用的男人,”等大家差不多安定下來,井口的父親說,“所以我反對一遇到什麼事就大喊大叫、動用暴力。”
大出勝重重地哼了一聲,嘲笑道:“你說得倒輕巧,你這個賭鬼。”
禮子知道,井口的父親喜歡腳踏車賽賭博,為此家裡沒少吵架。她也知道,井口充經常說他父親的壞話,公開揚言父親還是早點死掉的好。活著沒一點用處,死了倒能換來保險金。
“老爸你就閉嘴吧。”井口充央求般地小聲嘟囔著。他已經感覺到大出俊次的冷笑之下蘊藏的憤怒。不知道自己之後會受到怎樣的折磨。來自俊次的,來自他老爸的。
“動用暴力是不允許的,大出先生。”裡中科長訓誡道。
“說到底,都是因為你們非法逮捕我的兒子。神氣什麼呢?”
“非法逮捕?大出先生,俊次他們可沒有被逮捕。剛才已經說明過了。”
“俊次,”莊田的語調依然平穩,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你能配合一下嗎?把你身上帶著的東西給我們看看。把你口袋的東西都掏出來,行嗎?”
大出勝再次從座位上跳了起來,巨大的身軀飛快地橫穿大會議室,一把揪住莊田的領子,怒罵聲震得玻璃窗嗡嗡直響。橋田光子用雙手捂住了耳朵。
“大出先生,大出先生,請住手。”裡中科長也撲了上去,三個人扭作一團。大出俊次卻只當什麼也沒看見,將手伸進口袋,開始“啪啦、啪啦”地往桌子上扔東西。鑰匙圈、錢包、漆皮卡夾,還有口香糖的包裝紙。
禮子站起身,擠到大出俊次和井口充的座位之間。
“全都在這兒了嗎?”
“是啊,大嬸兒。”
大出俊次下身是牛仔褲,上身穿著厚棉襯衫,外面套著肩膀和肘部包有皮革的羊毛外套。他的衣著向來很大牌。
“外套的口袋裡呢?”
“什麼也沒有。”
那三個扭在一起的人也注意到了桌上的東西。大出勝的太陽穴上青筋直跳。“俊次!你為什麼要照他們的話去做?”
“煩不煩啊?”兒子不耐煩地說,“有什麼呀?反正我什麼也沒做。掏出口袋裡的東西給他們看看,有什麼關係呢?”
大出勝慢吞吞地回到兒子身邊。莊田正了正被大出勝揪過的領帶,臉漲得通紅:“大出先生,你要是繼續採取這樣的態度,我們就不得不嚴肅對待了。”
“閉嘴,你這個渾蛋!”大出勝一腳踢飛椅子。椅子一直滑到會議室的窗邊,發出很大的聲響。
好啊,好啊,繼續發威吧。禮子在心底無聲地煽動著。再野蠻一點,再瘋狂一點。讓別人知道你才是渾蛋。你根本就沒注意到,井口的父親和橋田光子現在正以怎樣的眼神看著你吧?
聽了井口父親的發言後,橋田光子那顆被自己的身世佔滿的腦袋,就像吹進了一股新風,開始清醒起來。現在,她正仔細觀察著大出父子,那雙凹陷著的眼睛深處已然顯露出厭惡的神情。
“我們也要掏口袋嗎?”井口充說著立刻站起身來,要將手伸進皺巴巴的棉紡褲的口袋。
他父親抓住了他的手腕:“別掏!”
“怎麼了?”
“別老像個跟屁蟲似的學樣。”
井口充甩開父親的手,從口袋裡拉出一塊髒兮兮的手帕,隨後是折迭起來的一千日元紙幣和幾個硬幣。揉成一團的紙巾也掏了出來。他又將手伸進肥大起球的套頭毛衣的口袋,卻什麼也沒掏出來。
橋田祐太郎依然坐著,也一聲不吭地開始掏口袋裡的東西。他也穿著牛仔褲,上身則在t恤外面套了一件圓領毛衣,沒穿外套。他掏出來的只有紙巾和零錢包。他的母親在一旁惴惴不安地望著這些物品,彷彿眼前的舊紙巾和旅館贈品似的廉價零錢包裡隱藏著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怎麼樣?嗯?有什麼重大發現嗎?”大出勝叉開雙腿站穩身體,得意揚揚地俯視著裡中科長和禮子,“喂,這裡有什麼初二學生不應該持有的東西嗎?”
正在這時,大會議室的移門上響起了敲門聲。禮子趕忙上前拉開門,門口站著一位女警,她背後則是一位西裝領帶、花白頭髮梳得紋絲不亂的男子。
他是大出家的專屬律師風見。禮子已經和他見過三次面了。
“啊,您好。”他氣定神閒地向禮子打了個招呼,臉上既沒有不愉快的表情,也毫無咄咄逼人的架勢。
“您辛苦。”禮子答道。
律師一走進大會議室,大出勝便怪叫著撲了上去:“啊呀,律師先生,你可真是姍姍來遲啊。出大事了。你看看,俊次竟遭到非法逮捕。問題嚴重了吧?”
趁著自己離會議桌還比較遠的當兒,禮子深深地嘆了口氣。
別看大出勝這副模樣,卻身居公司社長之職,而他的公司如今經營得蒸蒸日上。大出木材廠是他從父親那裡繼承下來的,現在,木材加工僅佔其全部業務的一小部分。大出木材廠的成功,完全是因為巧妙地利用了眼下的高檔住宅建造熱潮。
最近幾年經濟形勢向好,自然而然地帶動起房地產熱。這股熱潮與六十年代崇尚的“家庭住宅”有所不同,大家的熱情似乎轉向了高檔住宅。
在地價股價一路飆升的當下,並非只要憑藉銀行貸款,誰都能擁有自己的住宅。所謂人人發財的現象,僅僅是一種錯覺。無論什麼地方的地價都已經漲得很高,普通老百姓擁有“家庭住宅”的願望成了一個遙遠的夢。市場一片繁榮,人們對儲蓄必要性的觀念逐漸淡薄,將本該用於“家庭住宅”的金錢全部轉向消費。從表面上看,大家都過著富足的生活——僅僅是表面而已。
另一方面,如今想要擁有私人住宅的人,嚮往的不再是“自家住宅”,而是價格上億日元的高階住宅。那些建築都是出於炫耀目的建造的,無所謂預算,也不用節儉,錢花得越多越有面子。對承建商而言,真是個大發橫財的時代。
大出勝敏感地注意到了世態的變化和金錢的流向,盯上了一些大規模的住宅建築公司。在經濟形勢一般的年代,只經營原材料的小型木材廠不可能獲得很大的利潤。如今卻不同了,到處都金錢過剩,只要提出自己有別人搞不到的高檔原材料,那些大型開發商自然會感興趣,根本不管你的公司規模或過去的經營業績。
下面的描述都來自大出勝的自吹自擂,聽的時候必須打些折扣。
如今的大出木材廠接手的業務都與高檔建築相關。那些建築裡,一根壁龕柱子就值五千萬,而且還不止一兩幢,多得很。他說,真正的有錢人造得起這樣的房子。當然,誰也不知道那根柱子五千萬的價格裡,含有多少像大出木材廠那樣的原材料供應商附加的利潤。
大出勝是個成功的商人,這一點禮子也承認。且不管他的生意經在高增長時代過去後是否還能有價值,但他對金錢的靈敏嗅覺、精於賺錢的本事,不得不令人佩服。
然而,作為一個人,作為一名監護人,他的所作所為符合常識嗎?是一個有責任教育子女的家長該有的嗎?
“這樣可不行。”風見律師的說話聲讓禮子回過了神,“在如此混亂的狀態下,就算我們想協助調查也做不到。毫無個人隱私可言。這樣不光是俊次,誰的權利也維護不了。”
“好啊,那就單獨面談吧。”
我們也希望這樣——向禮子遞去帶有如此含義的眼神,莊田站起了身。禮子對他點了點頭。
如果從一開始就分別向三人詢問情況,估計認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並開始害怕的井口充或橋田祐太郎會招認他們的所作所為——井口充大概會率先投降。但這樣又會給大出勝的無理取鬧提供藉口。他會說這一切都是捏造的,井口那小鬼在胡說八道,橋田那小鬼想陷害我兒子。你們警察知道這一點,故意讓他們提供虛假證言,我要告你們!
老實說,警察並不害怕這種無聊的告發,只是一旦招致三個少年的決裂,會給井口和橋田留下深深的不安。事後翻供的風險也會有,尤其是井口的可能性最大。在大出俊次不在場的情況下,他為了保全自己會坦白交代,可見到大出俊次後,同樣為了保全自己,他會瞬間開始以迎合大出為上,推翻自己先前的言論。
所以,首先把三家人放在一起,任由大出勝大吵大鬧,也讓井口和橋田的家長有個觀察大出勝的機會。在這一階段,只要說明這一事件與以往的本質區別就行。這是一種策略。更何況今天又多了井口充的父親,這個不確定因素成了意料之外的援軍,已經動搖了井口充。這一策略對最冷靜,甚至比他的家長還要冷靜地觀察這一切的橋田祐太郎來說,應該也是有效的。這樣一來,禮子就能直截了當地問他一些以前很難得到答覆的問題。橋田,你為什麼要跟著大出?大出對你有什麼意義?你何必要跟著他闖禍?你應該不是這樣的人。
萬事俱備,說幹就幹!禮子在心裡握緊了無形的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