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少年科後,課內的同事馬上告訴她“在大房間”。所謂“大房間”指的是樓上的大會議室。
“科長也在那兒?”看了一眼空著的科長座位,禮子問道。
“在啊,正憋著火呢。”
急匆匆脫去大衣,抄起便箋本,禮子和莊田一同跑上樓梯。大會議室所在的樓層還有局長室和訓話大廳。平時,這是警局內最安靜的樓層。
今天就大不一樣了。禮子剛把手搭在大會議室的門把上,裡面便傳出了怒吼聲,好像正等著她一樣。
“我說你是不是從一開始就斷定是我兒子乾的了!”
禮子看了看莊田。莊田抿嘴笑著小聲道:“已經在了。他老爸。”
禮子說了聲“打擾了”,一腳踏進大會議室。她感覺到來自四面八方的視線一下子向她湧來,彷彿冒失地衝進狂風驟雨一般。
人物俱已到齊。長方形大會議桌距禮子走進的移門較遠的一端坐著大出俊次、橋田祐太郎和井口充三個人,椅子拖出老遠,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大出俊次的父親大出勝佔據了會議桌的一條短邊。剛才的大聲吼叫無疑出自他之口,禮子早就聽慣了。
大出俊次坐在他父親身邊,也就是桌子的一角。橋田祐太郎和井口充與這對父子稍稍拉開距離,背對著會議室的門。與這兩名少年相隔一段距離的地方坐著橋田的母親,還有個禮子從未見過的中年男子。由於橋田家只有母子兩人,這個中年男子應該是井口充的父親。如果將井口充多餘的脂肪抽走,再扔進脫水機裡甩上幾圈,或許能變得和這個中年男子一模一樣。
禮子稍稍有些吃驚。之前井口充每次闖禍接受教育時,他父親從來不露面。禮子遇到的總是他的母親。而這個做母親的,是個只會哭著說對不起的人。
大出勝充滿敵意地瞪視著禮子和莊田。這位大出木材廠的社長長得高人一頭,寬人一背。兒子俊次儘管個頭不小,和他父親站在一起就顯得相當瘦小了。
今天是星期天,大出勝沒有穿西裝,一身氣派的大格子毛衣。左手的手腕上戴著塊金光閃閃的手錶,是勞力士。
“你們到底跟我兒子有什麼深仇大恨?”大出勝吼叫著,顯出一副不依不饒的模樣。
禮子沒有理睬他,對房間裡所有的人輕輕點頭,說道:“我是少年科的佐佐木。這位是莊田。有勞大家了。”
她多半是對著橋田的母親和井口的父親說的。橋田的母親避開了她的目光,井口的父親垂頭喪氣地將脊背彎得更低。
“情況剛剛說明過了。”坐在一排學生及家長對面的裡中科長說。雖然表情平靜,但他的目光分明帶著厭惡和不耐煩。他身邊坐著刑警名古屋,嘴裡照例叼著不點火的香菸,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
既然可能是少年科裡的“名人”惹出的事件,科長出馬理所當然。可看到名古屋也在一旁,佐佐木禮子多少感到有些意外。名古屋卻不看禮子一眼,只是將身子靠在彈性不錯的座椅靠背上,不住地用眼睛掃視著對面的三位初中生。
“聽說你們在‘戰鬥指揮室’,受驚了吧?”禮子神情爽朗地對大出他們說道。剛才的電話裡提到他們在天秤座大道的遊戲中心,而“戰鬥指揮室”就是那裡兩家遊戲中心的一家,也是這夥人常去的。
沒人應答。三個人忠實地扮演著自己的角色,做出三種不同的表情。大出俊次面露冷笑,目中無人;瘦高個兒的橋田祐太郎就像睜著眼睛睡覺似的,毫無反應;矮胖身材的井口充眼珠子滴溜溜亂轉,不時偷看禮子的臉,好像想到了什麼俏皮的下流話,卻不說出來,也許是害怕挨老大俊次的罵。
“巡警找到他們後立刻聯絡了他們的監護人,就一起來了。”裡中科長說道。他似乎在強調手續上毫無差錯。
“好好的休息日都讓你們給攪和了。”大出勝憤憤不平地說。他的臉被太陽曬得黝黑,只有右手的手背是白的。這是打高爾夫球留下的印記。
有時間打高爾夫,就不肯為管教兒子多花點心思嗎?禮子在心中抱怨道。
“非常抱歉。”禮子恭敬地說,“因為發生了科長剛才說明的事件。我和莊田去醫院看望過被害人,他受到的傷害相當嚴重。”
“為什麼要懷疑我兒子?”
“剛才裡中大概已經說明過了。被害人遭到與他同齡的三人襲擊,說那三人相互稱呼對方‘小俊’‘橋田’和‘井口’。這就是證言。”
大出勝的黑臉一下子漲得通紅。他掄起拳頭重重地捶向桌面,桌上的一隻鋁製菸灰缸被震得跳了起來,把井口的父親嚇了一大跳。
“這種話怎麼可以相信?你們只會懷疑我兒子!”
“大出先生,”禮子直視大出勝的臉,聲音卻變柔和了,“我們給被害人看了大出的照片,已經得到了確認。事情非同小可,必須詢問本人,才有勞大家到這裡來的。”
“我兒子什麼也沒幹!”
大出俊次一邊聽著父親大聲咆哮,一邊偷偷怪笑。看到他在笑,井口充也吃吃地笑了起來。橋田祐太郎依然一動不動地凝視半空。
“請告訴我們,今天午後你們都在哪裡?”莊田問三個少年。他的視線依次望向三人,最後停在大出俊次的臉上。
“沒必要回答。”大出勝立刻出面攔住,“律師馬上就來了。”
“大出先生,你叫律師了?”
“怎麼了,不能叫嗎?當然,或許這會對你們不利。”
“不是這個意思。”莊田微笑道,“如果大出先生不想讓我們向孩子提問,那也沒必要叫上律師,只要站起身來回去就行。我們誰都沒有阻攔的權利。”
大出勝急躁地眨巴著眼睛,額頭上的汗珠閃閃發光。
“我才不吃你這一套呢。”
“哪一套?”
“如果我帶兒子回去,你就能隨意捏造報告,然後正式逮捕他,是吧?你們不總是這麼做嗎?”
莊田像是要徵求同意似的看了看禮子,略微收起微笑,繼續說:“大出先生,請恕我直言,在此之前,俊次已經受過多次管教了。”
大出勝剛要反駁,莊田做出手勢制止了他。
“那麼前幾次,我們城東警察局也像大出先生說的那樣,都是擅自妄為的嗎?”
“你們一直都是。編造一些我兒子根本沒做過的事來嚇唬人。”
“好吧。那麼這次,我們絕不擅自妄為,而是認真地確認事實。怎麼樣?”
裡中科長聽了,不由得向莊田瞪起了眼睛。莊田心想:剛才這話聽起來,確實像在承認我們以前一直是擅自妄為,但這只是種說話技巧罷了。別神經過敏,好不好?
“讓我們等律師來吧。我們不僅要保護受害的少年,也要維護大出他們的正常生活。”
這時,刑警名古屋將嘴上的香菸拿在手中,慢條斯理地插話道:“對不起,我剛才沒說明,現在補充一下。我不是少年科的,我是刑事科的。”
禮子感覺到大出俊次飛快地看了名古屋一眼,那眼神好像在說:這個老頭怎麼回事?
“這是一起搶劫傷害事件。因為被害人的證言提到了大出等人,才交給少年科處理。嚴格來說,這樁事件本該由我們刑事科負責。確實,似乎沒有物證可以證明大出、橋田和井口有涉案嫌疑。只有被害人的證言,犯案者可能另有他人。因此,請以協助調查惡性搶劫傷害事件的立場回答一些問題,可以嗎?”
“在一派胡言裡聽到兒子的名字已經夠心煩了,誰還願意協助你們?”
名古屋將香菸放進上衣的口袋。“如果被害人說謊,就說明他對大出懷有明顯的惡意。”
“我不是一開始就這麼說了嗎?”大出勝說著,再次揮拳擊打桌面。橋田祐太郎稍稍瞪大了眼睛,盯著發出清脆響聲的鋁製菸灰缸。
“從大出的角度來說,真是不可思議啊。大出先生,難道你不想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嗎?不管怎麼說,這可是樁惡性搶劫傷害事件。”
“跟我們毫無關係。”
“可這是搶劫傷害事件,萬一被害人死了……”
禮子心裡暗自好笑。她知道,名古屋警官反覆強調“搶劫傷害事件”,不是說給大出勝聽的。他的目標是橋田的母親和井口的父親。
果然,這一敲山震虎之計收到了成效。兩位家長抬起一直低著的頭,兩眼緊盯名古屋警官,窺探的眼神中顯然夾雜著驚慌。
“要說的話……”橋田祐太郎的母親開口了,把尾音拖得很長。這種黏糊糊的半疑問句本是小姑娘的專利,可她總是這麼說話。“該說些什麼好呢?”
對於這位橋田光子,禮子瞭解的情況並不少。因為光子很喜歡談她自己的事情。
光子是二十二歲那年結的婚,婚後不久生下了第一個兒子。兒子到該上學的年齡時,她丈夫因交通事故去世了。從此,她開始了單親媽媽的困苦生活。她的生活來源主要靠去酒吧打工,在那種燈紅酒綠的娛樂場所備嘗艱辛。
後來,她又與一個在酒吧認識的客人結了婚,生下了祐太郎和他的妹妹。但是,第二任丈夫在三年前與她分手了。她跟第一任丈夫生下的長子,高中畢業找到工作後就離家獨立了,因此她現在和兩個孩子一起生活。她在當地開著一家名為“梓屋”的燒烤店。那是間火柴盒一般的小店,她住在店面的二樓。
禮子沒去她的店吃過東西,不過作為少年科的警察,她曾去拜訪過,後來走過店門前時也張望過好多次。她覺得,那裡與其說是一間燒烤店,還不如說是個小酒館,看起來生意不會太好,但好像也有固定的常客,週末晚上相當熱鬧。橋田光子在店裡一般身穿圍裙,梳著髮髻,在化妝方面相當花心思。
作為孩子的監護人,她並不像大出勝那樣對警察充滿敵意。只不過她很會找理由,那些理由往往來自她自己的身世經歷。
“因為他沒有爸爸……”是她的口頭禪,一遇到什麼事就馬上掛在嘴邊,還常常說,“男孩子的事情,我這個做母親的也弄不懂。”
據說那間燒烤店“梓屋”原本是她的第二任丈夫開的。當時光子也在店裡幫忙,後來就直接繼承了下來。
“有什麼辦法呢?那個人突然就一去不回,為了我和孩子能活下去,不把這間店面撐下去,還能有什麼辦法呢?房子是租來的,賺來的錢交完房租,就只能勉強餬口了。”
由此來看,丈夫和她分手並不是正式離婚,而是離家出走,甩掉了她和孩子。
噘著嘴發牢騷的橋田光子往往顯得特別疲憊,可一旦開啟話匣子,就會越說越來勁。禮子以前到她家去,原本是想了解她兒子平時在家和學校的生活狀況,等回過神來時,卻發現只有光子一人在滔滔不絕,自己完全成了被動的聽眾。她的抱怨漫無邊際,連綿不絕,要想找到一個缺口打斷她的話頭都很難。不過,禮子覺得聽聽也無妨,說不定能從中找出橋田祐太郎變得如此沉默寡言,不討人喜歡,還要緊跟粗魯不堪、只圖眼前快活的大出俊次的原因。
“佐佐木警官,我一個女人就是這麼挺過來的呀。”這也是光子的老生常談。她十分懷念溫和正派的第一任丈夫,總說要是他還活著,自己就不會陷入這般光怪陸離的生活。對於分了手的第二任丈夫,她一直牢騷滿腹,說他好色成性,動不動就打人,自己好吃懶做不說,花錢也大手大腳的。光子一邊說他走了倒也清閒,一邊又哀怨地控訴他拋棄母子三人。
如果用不留情面的眼光看,橋田光子算得上女性人生失敗的典型。但禮子覺得,光子的人生暫時還不算徹底失敗。不管怎麼說,她至少把兩個孩子拉扯大了,還操持著一家多少有人光顧的小店。
然而,當孩子們的問題隨著成長逐漸顯現,未來的光子可能會面臨真正的失敗。
那麼,橋田光子對祐太郎的所作所為到底是怎麼想的?這一點,禮子很難把握。為了找到解答,禮子才會找她談話,可光子每次都拿自己的不幸人生偷換掉話題。
深諳世事的光子應該能把握如今事態的嚴重性。她又將如何面對?至少會說點什麼吧?禮子收緊下巴,目不轉睛地盯著她那張瘦弱的側臉。
“這孩子就是這麼個德行,不會講話。”光子將目光落在桌面,開口說道。當她說到“這孩子”時,抬起眼睛瞄了一眼祐太郎。她的兒子依然呆呆地望著半空。
“就算是現在,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會被叫到這裡來吧。其實,我也是……”
莊田溫和地提問:“夫人,您知道今天中午到下午三點的這段時間裡,祐太郎他在哪兒嗎?”
“啊……”光子眨了眨眼睛。燒烤店星期天不開張,她便沒有化妝。因此,她的臉比禮子看慣的模樣要大一圈,也許是臉部面板鬆弛的關係。沒塗眼影和睫毛膏的眼睛顯得又小又凹陷。
“我想,是在家裡吧。是吧……”最後的“是吧”兩字分明是對祐太郎說的。
祐太郎終於看了一眼母親。或者說,他只是將眼睛轉了過去,並沒有把焦點對在母親身上。
大家望著他,屏息凝神,等他開口。自禮子進入大會議室,那三個少年就沒有說過話。估計在此之前,他們也沒對裡中科長說過什麼吧。暴跳如雷、大喊大叫的,只有大出勝一個人。
“在家裡啊。”橋田祐太郎說道。
“你看看,你看看。”大出勝立刻氣勢洶洶地探出身來,說道,“我兒子也在家,跟我一起吃午飯,一直待在家裡啊!”
莊田沒有理睬大出勝,他問橋田祐太郎:“你是幾點去的天秤座大道?就是三個人去‘戰鬥指揮室’玩的時間。”
祐太郎聳了聳瘦骨嶙峋的肩膀。現在十多歲的孩子都能很酷地做這個動作,估計是從影視劇裡學來的。
“我兒子說了,剛進遊戲店就被警察抓走了。突如其來的,什麼壞事也沒幹。難道有規定星期天的大白天,初中生不能去遊戲中心玩嗎?”大出勝提高了嗓門。大出俊次望著正拼命為自己辯解的父親,臉上依然掛著冷笑。
“大出,是這樣的嗎?”莊田飛快地將視線轉向大出俊次,“巡警叫住你們的時間,是下午三點三十五分,那時你們剛剛進入遊戲中心嗎?”
大出俊次開了口,臉上的冷笑也收斂了。不過他並沒有回答莊田的問題,而是向自己的父親提問:“律師來之前不是不能說嗎?”
大出勝突然怒容滿面。很明顯,他這次發火是針對兒子的。“只要能為你自己作證,說說有什麼不可以的?”
“啊……”大出俊次發出一聲洩氣似的嘆息,臉上露出驚訝的神情,“我在家裡啊,警官。”他回答道,臉上再次浮起冷笑,“在家裡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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