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羅門的偽證(全三冊)

第二十七章《第Ⅰ部:事件》(27)

可是……健一站住了。他將手搭在房門把手上,身體僵住了。

真的能成功嗎?

用自己的手,能做成這樣的事?

能成的,小鬼。

“計劃”急不可待地貼近健一。如今它已具有體溫,擁有生命,只不過臉上沒有五官,只是一塊平板。

在你還沒有完成我的時候,我是沒有臉的。

我需要臉。請給我臉。

健一扭動把手,開啟房門。房間裡寂靜無聲。

昨天和今天的早晨,母親都哭得眼睛又紅又腫,臉也有點浮腫。父親臉色鐵青,下頜凹陷。

大吵一架之後,兩人竟都沒有向健一解釋原因,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他們希望健一當作什麼也沒有發生。

所以健一這麼做了。今晚這個機會,正是他們創造出來的。

野田健一踏出一步。他心中的“計劃”又在催促他踏出第二步。

房門開啟,健一來到走廊。

聽說你爸今天回來得晚,你媽一賭氣,就會早早地吃下安眠藥上床睡覺。

要是接連三天通宵吵架,你媽那虛弱的心臟非停跳不可。

睡著呢、睡著呢、睡得香著呢。

弄死她太方便了,小鬼。

哪會有什麼痛苦?一點也不痛苦。對你媽來說,活著才痛苦呢。

你媽死後,就讓她仰面躺著,捋順她的頭髮,整理好她身上蓋著的被子,你就下樓吧。

接下來就等你爸回家。

我回來了——你爸回來時肯定喝得醉醺醺的。你上前迎接他。媽媽呢?已經睡了。是嗎?你也去睡吧。

爸爸,你吃晚飯嗎?不吃了。哦,我正想吃點夜宵。這個星期有考試,我還要複習一會兒。

這樣的話,我就陪你再吃點吧。有點什麼呢?

杯裝的泡麵。我先給你倒杯茶吧。

小鬼,這時你得手腳麻利些,趕緊把你從你媽的寶貝藥箱裡偷來的安眠藥放進你爸的茶杯。沒事的。茶泡得濃點,安眠藥的苦味就喝不出來了。

其實,母親根本不是在睡覺。

應該說,她已經永遠長眠了。

可父親他不會知道。他怎麼會發覺呢?

母親身體不舒服,是常有的事。母親嘮嘮叨叨地發牢騷,也是常有的事。

他以前不是說過“別放在心上”嗎?其實,父親確實沒把母親的事放在心上,頂多只放了一半。儘管母親沒有撒謊,也沒有裝病,但她絕不是一個真正的病人。沒必要用百分之百的心思去認真對付。這就是父親真實的心聲。

他的心思另有所屬。

父親下海經商的目的,不是為了讓母親早日恢復健康。只是他自己想這麼做。“為了母親”只是個藉口。

替喝了安眠藥、睡得死死的父親脫下衣服,將他放入盛滿熱水的浴缸。為了淹死他,我該怎樣摁住他呢?

真的能成功嗎?

這一切都做完後,我能睡得著嗎?

天亮後,就當這一切都不是自己乾的,就當它只是一場噩夢。然後,我無比驚恐和慌張地發出慘叫,撥打110報警。這一切,我能做得到嗎?

能做到的,小鬼。這不就是“計劃”的內容嗎?就是你親手製定的天衣無縫的“計劃”的全部內容。

完成它!實現它!給我一張清晰的臉!

野田健一將領帶纏在手臂上,順著走廊前往父母親的房間。前往仍在沉睡的母親的房間。

不快點動手的話,你爸就要回來了,小鬼。小鬼、小鬼、小鬼。

催促的聲音很溫柔,很動人,就像用鼻子哼著歌一般。這是從我心裡發出的聲音。簡直不可思議。我的心臟明明已經停止跳動了,怎麼還會有聲音冒出來呢?我在什麼時候起用了心靈的備用電源?根本沒有這個必要吧?

推開父母房間的房門。好啊,去吧小鬼。我是你忠實的夥伴,是絕不會拋棄你的。因為我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真正理解你的悲傷、你的苦痛、你的希望的人,毫無保留地瞭解你的全部的人。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所以你不必擔心,不用害怕。看看你那把頭埋進枕頭、背對著這兒酣睡的老媽吧。她睡得多麼安詳。明白了吧?只有這樣沉沉安睡的時候,才是你媽最幸福的時刻。你只是行舉手之勞,讓她永遠地留在幸福的夢鄉之中。

到目前為止從未像我這樣理解過你的老媽。

到目前為止從未像我這樣傾聽過你的訴說的那個男人的妻子。

健一站在床邊,目光落在母親被亂髮纏繞的脖子上。

啊,怎麼辦?父親沒寫遺書,會不會引起警察的懷疑?突然間,理性的光芒在健一腦海中一閃而過。打住、打住,趕緊打住!這種事情怎麼可能成功?真荒唐,太荒唐了。我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不,小鬼。你會做的,你會做的。遺書根本用不著。警察想不到這點。他們不像你擔心的那樣聰明。你是個好孩子,是個孝順的兒子。到了明天早晨,你已經嚇蒙了。從此全家只剩下你一個人,而你完全不知道今後該怎麼生活下去。誰會來懷疑你呢?

與其磨磨蹭蹭地胡思亂想,還是快點給我一張臉吧。快點、快點、快點……

快點動手!

電話響了。是家裡的電話。早就聽習慣的電話鈴聲。野田健一瞪大了眼睛。領帶被兩手扯得筆直,勾玉圖案的花紋在眼前浮動著。

別磨蹭了,你這個小鬼。快騎到你媽身上去,勒住她的脖子!

電話鈴聲仍在遠遠地響著。健一心中有一盞燈忽明忽暗地閃著。每當燈亮起時,就會有聲音響起。

快點、快點,快給我一張臉!

“計劃”爬到健一的喉嚨口,攀住他的喉結。就在這一瞬間,健一看到了它的臉。它的臉已經成形了。

野田健一逃出了父母的房間。

電話鈴還在響,一刻不停。響亮的電話鈴聲絞成一條救命繩索,伸向健一。抓住我、抓住我,快抓住我!

跑過走廊,撞到牆壁,在樓梯跌倒,抓緊扶手,在拐角處滑倒,撞傷腰部,疼得喊不出聲。領帶不知掉到哪兒去了。

他想呼喊,他想尖叫,卻發不出聲,只有一股股熱氣從喉嚨裡冒出來。這時,電話鈴還在響。不依不饒,一刻不停。救命繩索不斷在眼前晃動。

站起身,又滑倒。健一痛哭流涕地朝電話跑去。

健一操起電話聽筒。“計劃”也奮起最後的邪惡意念,剝奪了健一彎曲手指的力量。健一眼睜睜地看著聽筒滑落到地板上。

“喂,喂。”電話裡傳來對方的聲音,“喂,喂?請問是野田家嗎?這麼晚打電話過來,真是對不起。是阿姨嗎?是叔叔嗎?小健?你是小健吧?”

這是向坂行夫的聲音。

大門上的門鈴響起時,藤野涼子正在為剛剛回家的父親熱味噌湯。藤野家每天都要喝味噌湯。母親邦子說,味噌湯保護著日本人的健康。由於今天早上吃的是西式早餐,味噌湯就留到晚餐時喝。

涼子的母親正在洗澡。她隔著浴室的折迭門問涼子:“我說,是爸爸回來了嗎?”

“是的,和紺野大哥一起來的。他們要吃點東西。”

“真是的。為什麼不早點打個電話來?”

“說是吃完馬上要回總部去。沒事,我來為他們準備。”

涼子知道父親的部下紺野總誇她可愛。儘管紺野並不是涼子喜歡的型別,但涼子仍想印證他的讚揚。

就在這時,門鈴響了。

“我出去看看。”父親說完就走了出去。

他用了“我”這個自稱。藤野剛平時在家,當著孩子的面一般都自稱“爸爸”或“老爸”。今天可能因為紺野在場,他保持著工作狀態吧。

翔子和瞳子正大笑著纏著紺野鬧個不停。瞳子該去睡覺了吧。

“涼子。”父親在叫她。涼子看不到他的人影。他在大門口高聲喊著:“你過來一下。”

涼子在圍裙上擦了擦手——這可是家庭主婦的標準動作——朝大門口跑去。

在開啟的大門前,臉色煞白的向坂行夫呆呆地站在那兒。他身上穿著厚厚的連帽粗呢大衣,運動鞋裡的雙腳卻沒有穿襪子。

“向坂!”她剛要問“你這是怎麼了”,話沒有出口,父親藤野剛便插進來問道:“是你的同學嗎?”

“嗯,是啊。”涼子沒有換掉拖鞋就下到大門口的水泥地上。父親一把抓住涼子的胳膊。

“對不起,對不起。”向坂行夫不停地道著歉。他伸出雙臂,身體僵直,下頜在不住地打戰。“這麼晚來打擾你們,實在不好意思,可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對不起,對不起……”

“你家裡出什麼事了嗎?”藤野剛問。他臉上神情嚴肅,語氣中卻不帶半點責備的意思。

向坂行夫哆哆嗦嗦地搖了搖頭,對著涼子用哭腔說道:“小健他太怪了。”

“小健?”藤野剛問。

“是個叫野田的男孩,他是我們的同班同學。”涼子說明道。她聽得出自己嗓音發乾,甚至有些嘶啞。為什麼?我為什麼這麼慌張?

“今天他在學校裡不是有點反常嗎?臉色慘白,一聲不吭的。我回家後給他打過好幾次電話,他一直不接電話。我就擔心他會出什麼事,一直放心不下,心想今天一定要跟他說說話,於是我剛才又給他打了電話。”向坂行夫雖然是在對涼子說話,可他的用詞和語氣都十分規範。

“然後呢?後來又怎麼樣了?”

“小健他太怪了。他終於接了電話,可他好像在哭。離著話筒老遠,哇哇大哭。”

藤野剛回頭看了一眼涼子:“野田是個怎樣的孩子?”

涼子緊緊盯著行夫的臉,身子像凍僵般動彈不得。她無法回答。

“涼子!”父親抖了抖她的胳膊,她才緩過神來,“那個野田真的很怪嗎?”

“非常古怪。”涼子仰望父親的臉,點了好幾次頭。她用未被抓住的那隻手,拽住了父親的襯衣。“他很不對勁,又是到藥店買農藥,又是看犯罪方面的書。他以前可不是這樣的,對吧?”

行夫生硬地點了點頭:“我沒掛電話,就那樣放著。今晚我爸爸媽媽都是夜班,家裡只有妹妹和爺爺奶奶。我一個人不知該怎麼辦。我們家又沒有別的電話,所以只好跑來了。真是對不起。可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好像是受到了向坂行夫這番話的啟發,涼子也開啟了話匣子:“仲間學長的父親也說過,那孩子來買農藥,一定是想自殺。可是我們知道了也沒用。我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們……”

“你認識野田家嗎?”藤野剛問行夫。

“認識。”

“那好吧,我們一起去看看吧。”

“對不起,真是對不起。”

“你不用道歉。喂,紺野!”

藤野剛一邊穿靴子,一邊對部下說:“我要出去一下,你就留在我家,等我回來。”

涼子呆立良久,看著父親從門旁的衣架上取下大衣,一邊將手伸進衣袖裡一邊朝外走。見父親要離開大門口,她才猛地回過神來。

“我也去!”

不會有事的,野田不會做傻事的。涼子嘴裡唸叨著,跟在父親和行夫的身後。

野田的家應該離我家不遠,但並不知道準確的位置。半夜三更的,嘴裡冒著白氣走在漆黑的街道上,沒有一點真實感。一會兒回到現實之中,又會怎樣呢?在野田家我會看到什麼呢?我怎麼會捲入這種事情呢?五分鐘之前,我不是還在切芋頭和蘿蔔準備做味噌湯嗎?

“就是那兒。”向坂行夫指著的那所房子窗戶裡亮著燈。門燈也亮著。藤野剛毫不猶豫地跑上前去,按下門鈴。

爸爸,如果一切只是向坂的神經過敏,都是一場虛驚,我們不就惹了麻煩嗎?

門鈴響了好多次。清脆的“叮咚”聲在靜悄悄的街道上擴散開來。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會驚醒周邊的鄰居吧?他們會好奇地從窗戶裡探出頭來張望吧?他們會問“出什麼事了”吧?爸爸,到時候你怎麼回答呢?你看你直接扭起門把手來了。

“門鎖上了。”藤野剛低聲說。

由於一路都在奔跑,向坂行夫依然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運動不夠啊,向坂。

“咔嚓”一聲,門從裡面開啟了。

只開啟十厘米左右的門縫裡,野田健一的臉露了出來。

涕淚四流。他已經哭壞了。這就是涼子見到他後的第一反應。人的臉會哭壞嗎?眼睛鼻子嘴巴一個沒少,臉也沒有瘦得皮包骨頭。但已經壞了。他的臉冒出了焦煳味。極短的時間裡,各種各樣的感情全都湧到臉上,超過了負荷。短路了,燒掉了,只能等著慢慢冷卻下來。

“小健!”行夫喊道。

野田健一怔怔地看著他的臉。如今,健一的眼中只有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的臉。只有這張臉能讓他感到放心。就連一旁的涼子和藤野剛,他都沒有注意到。除了最好的朋友,他的心靈已沒有餘力去把握別的事物了。

“就是……”健一開口,就像啟動了開關似的,腦袋、肩膀、身體都接二連三地抖動起來。

藤野剛眯起眼睛,凝視著野田健一。涼子望著這樣兩個人:看著向坂行夫的健一,和只看著健一的行夫。

就是我——涼子聽到的是這句話。

野田健一說:“就是我啊。”

這次大家都聽得清清楚楚。

“就是我。那個傢伙就是我。那是我的臉啊。”

爬出健一的內心並緊緊攀住他的喉嚨的“計劃”,長著一張野田健一的臉!

“你沒事吧?”藤野剛問道。他伸出手輕輕觸碰健一的肩膀,確認對方不會逃跑後,他手上稍稍用力,將健一拉向自己。“家裡出什麼事了嗎?”

野田健一搖了搖頭。先是慢慢的,之後越來越快,一刻不停。

泡湯了,小鬼。

📖
目錄
⚙️
設定
🌙
夜間
閱讀設定
背景主題
字型大小
A-
18px
A+
夜間模式
首頁 書架 閱讀記錄 書籍資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