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羅門的偽證(全三冊)

第二十七章《第Ⅰ部:事件》(27)

真的能成功嗎?

用自己的手,能做成這樣的事?

野田健一坐在自己的房間裡,正對著筆記本上寫滿整整一頁的“計劃”發愣。

儘管有點左低右高的毛病,健一的字整體上還算比較漂亮的,許多字密密麻麻地寫在一起時,也顯得井井有條。條目標題和註釋都用了彩色鉛筆,版面佈局十分美觀,寫著推進表的那一頁也毫不雜亂。每當某些細節部分需要修改或添補時,他總是將整張表從頭寫過,絕不隨手增添字句。他不喜歡把字寫到框格外面去。

為了制定這個計劃,健一查閱了大量的資料。由於必須注意的要點很多,五色一套的即時貼他竟然用完了三色。

天衣無縫,毫無紕漏。

嚴格照此執行,一定能大獲成功。失敗的可能性為零。

那就再也不必勉強自己去聽媽媽的牢騷話了。

再也不用為媽媽擔心了。

再也不必在意媽媽那神經質的眼神了。

他小聲地念叨著這些話,彷彿在唸咒語。

再也不會被善良卻糊塗透頂的父親的人生改造計劃拖累了。

自己曾明確地反對,如此清楚地警告他“你上了舅舅的當”,可父親依然中了舅舅的圈套,要辭去現有的工作,要去經營家庭旅館,要離開東京,要舉家遷往北輕井澤。

父親的最後通告是在半月之前發出的。那天,母親跟往常一樣,一個人先睡了。健一剛要坐到餐桌前,一個人吃一如既往冷冰冰的晚飯時,父親回來了。“啊,還好趕上了。今晚跟爸爸一起吃飯吧。我有重要的事要跟你說。”

於是,他又興致勃勃地講起了開家庭旅館的事。

“我後來跟你舅舅仔細商量過,跟你媽媽也講好了。健一,爸爸最終還是下定了決心——我們一起來改變人生吧!”父親用興奮得直冒傻氣的聲音說,“這可是野田家每個人的人生改造計劃。”

父親喝了些啤酒,酒的勁頭還沒上來,他就已經沉醉在自己的夢想中了。

那一瞬間,健一徹底絕望了。完了。已經無可救藥了。無論自己如何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他都聽不進去了。父親彷彿置身夢中,還把夢當作了現實,堅信真的能夠改變自己的人生,恢復母親的健康,給我帶來美好的未來。

身為成年人,竟然連“夢想不能成為現實的資本”這樣的道理都不懂。

“我們家的房子和土地賣了,可以拿到七八千萬。在你舅舅的斡旋下,已經找到一家不錯的小旅館。據說從當地的融資公司那裡能貸到款。事情進展得如此順利,真令人吃驚。想不到一個人走起運來,真是攔都攔不住啊。”

面對喋喋不休的父親,健一的心遠遠地飛到了銀河的另一邊,一個絕對零度下的真空世界。

我只是孤零零的一個人,是拴在愚蠢又自私的父母鎖鏈上的孤單一人。

既然這樣,那我就真的成為孤身一人吧。

就這麼定了。下定決心了。接下來就要放手大幹一場了。

注視著高調宣佈決心的父親,健一也在內心作出了決斷。

於是,他便展開了調查和準備工作。

健一發現在不知不覺之間,父親的書架上多了些無聊的書。有下海經商者的經驗談,還有《你也能做老闆!》《歡迎來到夢幻旅館》之類的玩意兒。唉,我怎麼沒有早點發現呢?健一咀嚼著後悔的苦果,將這些書統統翻了一遍。他發現,那些指南書裡列舉的無一例外都是成功案例,談感受的書中更是裝滿了甜蜜的糖漿,不吸引成堆的螞蟻才怪。健一之所以能忍住噁心讀下去,完全是出於瞭解父親的心態和心情的目的。他認為這必不可少,否則不可能制定出切實可行的行動計劃。

然後,健一便正式開始收集資料了。資料的重點集中在實際發生過的案件。

他不想讓那兩人受苦。儘管對他們有怨恨,但自己這麼做絕對不是為了洩憤。

而是正當防衛。

要讓他們靜悄悄地、乾淨利落地死去,該採取怎樣的手段呢?這是健一迫切想要知道的問題。在達到目的的同時,還必須保護好自己。不能讓別人對自己有絲毫懷疑,所以絕對不能冒險。

放火的設想在一開始就放棄了。即便燃起熊熊大火,他們也未必能被燒死。普通的火災一定不可靠。

如果不是普通的火災呢?譬如澆上汽油後再點火。這樣的話,“倖存者”健一立刻會被重重懷疑所包圍。太危險了。

那麼,用別的辦法弄死父母,再將他們扔進大火呢?這樣即使沒有全部付之一炬,潑上水後也會變得模糊不清。

不行,還是不行。根據現有的法醫技術,即使遺體被大火燒過,透過解剖還是能查明死因,起火原因也遲早會水落石出。只要稍稍有點可疑跡象,警察就會死死咬住不放。

要不,編造一個遭到盜賊襲擊的故事?不行!這種謊話誰都想得到,警察對此熟門熟路,健一自己也覺得無聊透頂,電影和推理小說裡看得太多了。再說,事後的表演也很困難。要將虛構故事裡司空見慣的場景再現於現實世界,還要瞞過眾人的眼睛,那需要出類拔萃的演技和專注力。在以往的實際案例中,採用這一手法的罪犯沒有不被人一眼看破的。

那一陣,健一每天都跑圖書館,也去一些大型書店。他並不買書,那樣會留下證據。他在書店裡翻閱書籍,確認內容、記下書名後,就到圖書館去閱讀。資料、資料、資料。所幸的是,無論國內的還是國外的,記載著真實犯罪檔案的資料十分豐富。還有一些介紹安全知識的書,只要反其道而行之,就是很好的參考資料。

即使是在圖書館,將書籍外借也是不謹慎的行為。圖書館方面聲稱絕不會調查誰借了哪本書,借書記錄也絕不會洩露。據說這是一條不容打破的原則。但是,坐在外借櫃檯後面的都是些老面孔,像健一這樣每天都去借閱犯罪方面的書籍,肯定會引起他們的注意。一旦起了疑心,他們不可能會置之不理,也許會向外部告發。

所以,健一堅持在閱覽室閱讀書籍,發現有用的內容就記下來。在記錄時也要充分顧慮周遭環境,被人偷看到記錄內容可就糟糕了。

即便如此小心,還是出了一次紕漏。在查閱毒藥百科大全時,竟然被藤野涼子看見了。那時,她被一個流氓纏上了。

當時,自己竟能鼓起勇氣幫她趕走流氓。對此,健一自己也覺得太不可思議了。我正著手準備影響一生的大事,怎麼會把你這種人渣流氓放在眼裡?說不定動力正源自於此。

藤野注意到我當時看的書了吧?

太粗心了。應該預先確認一下閱覽室裡有沒有熟人的。其實那天抽出那本毒藥百科大全,只不過想確認兩三個藥名罷了,所以就在書架前隨手翻了翻。可誰知偏偏就在那裡遇上了同班同學。

更何況遇到的還是藤野涼子。她的爸爸可是刑警,還是專管殺人搶劫重案的。

她看到那本書的書名,會不會覺得奇怪?她會不會記住書名?在野田家發生不幸的事件後,她會不會重新想起來呢?藤野非常聰明,說不定很快會將這些細節聯絡起來,告訴她那個當刑警的爸爸。

還有一次失策,就是仲間藥店。原以為去那種非連鎖小藥店會比較安全,誰知恰恰相反。真搞不懂,那裡怎麼會有三中的同學?那個傢伙為什麼偏偏認識我呢?

更何況後來才知道,健一看到的資料早過時了,有些農藥過去很容易買到,現在一般店鋪都不銷售了。受到管制的理由,就是曾有人用這些農藥自殺或殺人。先例是促使健一使用這些農藥的原因,而同樣的先例也造成了銷售管制。真令人鬱悶。

由於這些失誤,健一放棄了使用農藥、殺蟲劑或含氯清洗劑之類的藥品的手段。

他也放棄了“罪犯由外部進入,一家三口同時被害,僅有自己幸運地保住一命”的劇本。因為他知道,無論安排得如何巧妙,也不可能不被人懷疑。

那麼,必須在家庭成員中捏造一個壞人。

父親。應該就是他了。

健一記錄著整個計劃的筆記本上,在整齊的手寫字句中,有一個詞出現過好多次。時而是粗體字,時而用熒光筆塗抹,時而用紅筆畫了下劃線。這個詞就像閱兵式中的主角,是被士兵團團簇擁著、特別引人注目的最新式導彈。

這個詞就是:自殺。

父親殺死母親,然後自殺。

剩下的,只有我一個人。

方針決定後,健一開始等待。關鍵是耐心。不能急,不能慌。

父親整天暈暈乎乎的,完全陶醉在自己的人生改造計劃中,滿懷自信,幹勁十足。雖然還沒有向公司遞交辭呈,但他十分期待這一天的到來。喝了點酒後,就拉著健一一個勁兒地吹噓:“我要對部長說,我要離開這個公司,要自己掌握自己的人生,再也用不著對你點頭哈腰了。想想看,那時部長會是怎樣一副表情?健一,這就是人生的最高樂趣啊。”

沒想到父親竟是這樣一個人。

父親竟然對公司懷有這樣的感情。

原先一直以為他對自己的工作很滿意呢。

對健一的“計劃”而言,這個意外發現會成為障礙。因為一個馬上要辭職下海、重新施展人生抱負的男人,怎麼會連同自己的妻子一起赴死呢?這不是太不合情理了嗎?

但是,如果在懷抱美好理想,馬上要付諸行動的關鍵時刻出現了干擾因素,又會怎樣呢?

什麼樣的干擾因素?缺乏資金?和舅舅鬧翻了?公司不放人?

如果真的發生這樣的事,該多好啊。健一好多次從已經鑽入的牛角尖裡退出身,設想著種種可能發生的情況。銀行不答應貸款,父親會怎麼樣?父親發現了舅舅的詭計並跟他鬧翻,會怎麼樣?公司苦苦挽留,要他打消下海的念頭,父親又會怎麼樣?

然而,類似的情況一樣都沒有發生。沒有一個人跳出來阻止他。

健一隻能弄髒自己的手了。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既然要弄髒自己的手,那就絕對不能有任何差錯。

等待。等待時機。等待機會。這是必須的。只要有一點點小狀況就行。使父親不能如願以償的意外,意想不到的挫折。什麼都行。

健一在耐心地等待、等待、等待,一直在耐心等待著。

終於出事了。

前天和昨天,父母竟然接連大吵大鬧了兩天。昨天那場唇槍舌劍更是規模空前。就在兩人吵得不可開交的時候,健一偷偷溜出門,一直走到了鄰居家門口,仍能聽到父親的怒吼和母親的哭喊。也許街坊鄰居們已經全都豎起了耳朵。

逐漸冰結成形的“計劃”的基礎,自此在健一心底紮下了根。從那裡冒出一個低低的聲音:機會來了。

健一研究“計劃”時,竟然忘了一件事:母親是一個隨心所欲、會受自己時刻變化著的身心狀態左右的人。

父親也一樣,只顧陶醉於自己的人生改造計劃,忘了母親這個危險的不確定因素。真是物以類聚。不,人嘛,大概都是這樣的。

事到如今,母親竟會對父親的人生改造計劃大聲說“不”。她不想經營家庭旅館,不想離開東京,不希望丈夫下海,不願意拋棄安定的生活。以前說過的話統統作廢。

父親反駁她時,一開始還帶著笑容,說著說著終於惱羞成怒,一會兒高聲吼叫,一會兒長吁短嘆;時而好言安慰,時而暴跳如雷。

“你這個人到底怎麼回事?不是跟你解釋過好多遍了嗎?你的老毛病不用擔心,那邊也有很好的醫院。”

“我可不願離開長期為我看病的醫生。”

“長期?從什麼時候開始的‘長期’?到目前為止,你不是已經換過好多家醫院了嗎?有些醫生才見過一次,你覺得不順眼就不再去了,這種情況還少嗎?”

“哪有這種事?你別瞎說。”

“瞎說?我記得可清楚了。上次我們部長介紹的那位醫生,不就是這樣的嗎?部長都和那醫生談好了,可你只去了一次就再也不願意去了,弄得我在部長面前抬不起頭來。”

“到現在還翻什麼陳年舊賬!是拍部長的馬屁重要,還是我的健康重要?”

“誰和你談這個了?”

“是你自己說的!”

健一覺得“計劃”在他心裡站起了身,擁有了生命,似乎已經長出了手和腳。它突然醒了過來,仰起了臉。

要好好利用。利用他們之間的對立。

健一還在考慮,如果母親堅持一意孤行、為所欲為,我就不用殺死雙親了。無論如何,父親不可能扔下母親不管。只要母親堅持反對,父親的人生改造計劃也只能作罷。

心中的“計劃”開始竊竊私語:那就沒意思了。你把我造出來,培養成這副模樣,可不能中途拋棄啊,小鬼。

不是拋棄,是中止。中止計劃不是很常見嗎?所謂計劃趕不上變化嘛。

計劃屈服於變化,那是無法把握命運的膽小鬼才會做的事。

“離開東京,對你的健康肯定有好處。”

“就算對我有好處,那健一怎麼辦?他馬上要升初三,中考就在眼前。在這種緊要關頭轉校,對升學考試相當不利啊。”

“我不是說過了嗎?以健一現在的成績,到那邊考縣立高中絕對沒問題。我調查過了。”

“轉校後,成績說不定會下降。環境變了,老師也變了。學習進度也不一樣,肯定比東京慢一點。”

“這不是對健一更有利了嗎?”

“考大學時就不利了。”

“那就得看他的努力了!”

“那孩子可脆弱了。在這種敏感時期改變環境,原本能學好的也學不好了!”

我跟你說,你媽發牢騷可不是為了你。她就是為了牢騷而牢騷。你只不過是她隨手抓來的武器罷了。健一心中的“計劃”對他說道。

我懂。母親跟著父親一起暢想未來時,可不是這麼說的。那時她開心著呢,說的話也跟現在完全相反,我都聽到了。說轉校對健一也是一種促進,比起東京那些不倫不類的私立學校,還是那兒的縣立高中來得正規,對考大學更有利。

你很清楚嘛,小鬼。你媽現在說得好聽,說不定哪天又會換一種說法。所以不能相信。不要抱有幻想。

抓住機會,加以利用就行。

明白嗎?明白嗎?明白嗎!

利用吧。趕快利用。抓緊利用!小鬼,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你爸一怒之下殺了你媽。

回過神來,他為自己的暴行驚恐不已,於是自殺了。

這樣,我這個“計劃”就完成使命了。

想好了嗎,小鬼?殺死雙親的不是你。是你爸殺死了你媽,然後他又殺死他自己。

之後,你就自由了,小鬼。

野田健一抬頭看了看掛在自己房間牆上的掛鐘。

現在是晚上十點二十分。

今天早晨,父親出門時曾對他說,有一個不能推掉的應酬,晚上回家會比較晚。如果現在就被他們察覺到我要辭職,那就不妙了,所以不得不迎合一下上頭的意思。

下星期,父親要上夜班。屆時必須重新等待時機。因為夜班下班後,就是送報員四處奔波的時間。母親那時已經起床,等待父親回家,這種情況下他們是不太會吵架的。

“大概幾點到家?”

“十一點過後吧。我可不想做清晨回家的人。”

野田健一站起身,慢慢彎下腰,從床墊下抽出父親的領帶。

這條領帶是他今天放學回家後瞞著母親,悄悄地從父親的衣櫃裡偷出來的。

母親早就睡了。

但是,不能讓她死得太早。警察能推算出死亡時間。如果母親在父親回家前兩三個小時已經死了,父親殺死母親後再自殺這種說法就不成立了。

我這個“計劃”也就得不到圓滿了。

野田健一抓緊領帶,拉直,纏到手臂上。這是一條藏青底色、勾玉圖案的領帶。父親有很多顏色類似的領帶,事後調查起來也不會露出馬腳。野田主任昨天戴的就是這條領帶,他用這條領帶殺死了夫人!不會暴露的。只要健一別忘了從父親的脖子上取下領帶,再放回衣櫃就行了。

這一細節,也已經清清楚楚地寫在“計劃”中了。

就是嘛,小鬼。我是完美無缺的。你將我設計得完美無缺,所以你只要跟著我就行。

只是“致死”而已,不是“殺死”。

對,不是殺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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