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更沉了。
一股子山雨欲來的悶,死死壓在每個帳篷頂上。
刪丹軍營在一種面兒上消停,底下繃得死緊的邪乎勁兒裡,又硬捱了兩天。
閒話,像是被李驍那天拔刀的煞氣鎮住了,暫時沒了聲兒,可那股子憋悶勁兒沒散,倒像被壓緊了的弓弦。
王別駕那狗腿子張頭目照舊天天晃悠,眼神陰得能滴出水,像塊甩不掉的爛膏藥。
蕭嵩那“查”還是懸著沒落,那幾袋子的糧食和破布,跟恥辱柱似的杵在營區角兒上。
李驍照常操練,照看傷員。
孫二狗那條胳膊腫得發亮,燒退了又起,人瘦得脫了相。
李驍每回檢視,眉頭都擰成個死疙瘩。
藥,徹底斷了頓兒。
老蔫巴跑了好幾趟軍需處,不是被糊弄,就是連門都摸不著。
沒指望,像冰涼的毒蛇,死死纏著丙字區每一個人。
第三天,天陰得比鍋底還沉。
鉛疙瘩似的雲彩低低壓著,沉甸甸吸飽了水,偏又憋著不下。
風停了,空氣粘糊得讓人心口發堵,連營地裡平常的吵吵勁兒都沒了,就剩下牲口偶爾不安生地叫兩聲,還有旗杆子繩索被風扯動的吱呀聲。
李驍帶著陳七和幾個勉強能挪窩的兵,在營區邊兒上重複著砍木頭似的劈刺動作。
右膀子的傷礙事,每掄一下都扯著痠疼,汗把裡頭的單褂子都溻透了,冷風一吹,冰得刺骨。
他眼神死沉,像是要把所有憋著的邪火和戾氣,都灌進那一下下劈開的風聲裡。
阿爺駝著背,蹲在不遠一塊背風的石頭後頭,拿塊燧石和火鐮,慢悠悠地想把一堆溼乎乎的爛草點著,煙嗆得他那獨眼眯縫著。
就在李驍一記斜劈掄下去,刀口子撕開粘稠空氣的當口。
“嗚,嗚,嗚。”
三聲又急又厲,跟鬼嚎似的號角聲,猛地撕開了死沉的天幕。
聲兒不是打刪丹軍營裡頭來的,是從西北方向,隔著老遠的荒灘,撞開厚厚的雲層,跟冰錐子似的,狠狠攮進每個人的耳朵眼兒。
操練的動作全僵住了!
李驍猛地收刀,霍地轉身,眼珠子跟鷹隼似的,死死釘向西北天邊號角響的地界兒。
陳七和其他兵也懵了,又驚又怕地跟著望過去。
阿爺手裡的燧石“吧嗒”掉地上。他那獨眼猛地睜開,渾濁的眼珠子瞬間爆出嚇人的精光,死咬著西北方。
他慢慢直起腰,佝僂的背脊好像挺了一下,整個人繃得跟張拉滿的硬弓。
軍營的死靜就撐了一眨眼的功夫。
緊跟著,像是滾油鍋裡潑了瓢涼水,整個刪丹軍營“轟”一聲炸了鍋。
“敵襲號!”
“頂天兒了!西北!野馬灘那邊!”
“快!聚堆!聚堆!”
刺耳的銅鑼聲,當官的喊劈了嗓子的吼叫、兵丁跑起來皮甲和傢伙什兒撞得嘩啦響,驚馬嘶鳴。
各種動靜跟開了閘的洪水,一下子淹了整個營地。
無數人影從帳篷裡往外湧,沒頭蒼蠅似的亂跑、找自己那堆人。
剛才還像點樣的營盤,眨眼成了滾開的爛粥鍋。
李驍站在原地,紋絲沒動。
他攥著刀把子的手背上,青筋跟蚯蚓似的暴起來。
西北邊兒,野馬灘!
號角聲還沒落地,刪丹軍營中軍那頭,催命似的聚將鼓就砸了下來!
“咚!咚!咚!”
一聲聲又沉又急,砸得人心跟著蹦,帶著股子不容商量的血腥味兒。
“旅帥!”
陳七臉煞白,聲兒都顫了,瞅著李驍。
李驍沒言語,就猛地一揮手:“回營!披掛!候著!”
聲音帶著風暴壓頂前那種死沉沉的靜。
他轉身大步流星往丙字區扎,步子又快又穩。
老兵早悄沒聲兒地跟上了,獨眼裡沒了平日的渾濁,就剩下餓狼盯食兒似的專注和提防。
丙字區也亂了套。
傷兵掙扎著想爬起來,能動彈的手忙腳亂翻找自個兒破爛的皮甲和傢伙什兒。
怕勁兒跟瘟疫似的漫開。
孫二狗也被號角聲驚醒了,虛弱地抬起腦袋,眼裡全是驚懼。
李驍一頭扎進自個兒那小帳篷,三兩下扯開外袍。
老蔫巴已經把他那件補丁摞補丁,勉強能認出是個旅帥樣兒的甲胃捧了過來。
李驍悶聲套上,束帶勒得死緊。
動作快得帶風,每個扣袢都扣得死死的。
他抄起那粗布裹著的“斬機”,用力拴腰上。
冰涼的刀把子貼著肚子,竟透出點奇異的踏實。
正這當口,帳篷簾子“呼啦”被扯開,一個傳令兵滿臉汗水泥湯子,呼哧帶喘地撞進來,禮都顧不上行,扯著脖子嚎。
“李旅帥,蕭軍使命令!吐蕃大將論莽布支親領主力精騎一萬五,猛攻野馬灘,守軍快填光了,防線要崩,命你部,即刻拔營,玩兒命往野馬灘趕,編入左翼前鋒,填線營,敢誤事兒,砍腦袋!”
“填線營”仨字,傳令兵幾乎是嚎出來的,帶著股子斷頭臺上的味兒。
帳篷裡一下子靜得嚇人。
老蔫巴捧著李驍的頭盔,手僵在半空。陳七的臉由白轉青。
外頭丙字區兵丁的亂乎聲,好像也被這命令凍住了。
李驍繫緊最後一根束帶,慢慢抬起頭。
臉上還是木的,就那雙黑沉沉的眼窩子裡頭,像是結了冰的深潭凍死了。
他沒看傳令兵,眼神像是穿過了帳篷,釘在西北那片被烽煙糊死了的天上。
野馬灘,論莽布支,一萬五千精騎,填線營。
阿爺那沙啞的聲兒好像又在耳朵邊兒上響:“是鑽進去就死的窟窿眼兒,也可能是……蹦出去的獨木橋……”
他伸出手,從老蔫巴僵住的手裡接過那頂同樣破舊的皮盔,穩穩地扣腦袋上。
冰涼的皮子貼著腦門。
“知道了。”
李驍的聲兒平靜得瘮人,沒半點人味兒,好像說的不是自個兒的催命符。
“丙字區的人,一炷香,收拾利索,敢磨蹭。”
他頓了一下。
“軍法剁了。”
說完,沒再管帳子裡的人,一把扯開簾子大步跨了出去。
外頭的亂乎勁兒跟他沒關係了,他的背影在灰濛濛的天光底下,像一柄慢慢抽出鞘,直指西北烽煙的攮子。
腰裡那粗布裹著的刀鞘,隨著他邁步,輕輕晃悠。
兵丁們看著他,眼裡的怕勁兒好像被一種更深,更死的認命蓋了過去。
野馬灘的狼煙,到底燒起來了。
刪丹軍營丙字區這點壓著的火種子,也被這道要命的軍令,一把扔進了那片註定要嚼碎無數條命的修羅場。
沉甸甸的雲彩底下,戰鼓、號角、馬蹄子、人喊馬叫,擰成一股鐵和血的爛泥湯子,朝著西北邊兒,轟隆隆地灌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