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得跟潑了墨似的,死死捂住了刪丹軍營。
那點白天的火氣、怕勁兒、窩囊勁兒,好像也被這鍋底黑吞乾淨了,就剩下無邊無際的累和死靜。
風都懶得颳了,偶爾有氣無力地從帳篷破口鑽進來,哼哼兩聲。
營區邊兒上,一堆快滅不滅的篝火旁,李驍背對著帳篷裡漏出來的那點微光,坐在塊冰涼的石頭上。
他耷拉著腦袋,手裡攥著塊糙了吧唧的磨刀石,一下,又一下,慢吞吞卻賊穩當地蹭著橫在腿上的刀口子。
“斬機”橫刀褪了那層破布裹皮,在要死不活的火光底下露了真容。
深色硬木刀鞘磨得沒樣兒了,盡是道子和坑。
這會兒,刀抽出來半截,灰撲撲的刃口子在磨石底下蹭著,發出又幹又刺耳的“嚓…嚓…”聲。
動靜不大,可在這死靜得嚇人的夜裡頭,格外扎耳朵,帶著股子犟勁兒,像是跟這沒邊兒的黑和冷較勁。
火光勉強勾出他半個側影。
肩膀後背繃得死緊,每回胳膊帶動磨石那麼一動,都扯著右邊膀子那老傷,針扎似的疼。腦門子上滲著細汗珠子,順著下巴頦緊繃的線滑下去,沒進衣領子的影子裡。
他臉上木著,眼皮子耷拉著,就死盯著手裡那截灰不溜秋的刀刃子,好像天底下就剩這點玩意兒值得他費勁。
就那一下又一下蹭刀的動作,漏了他心裡頭那團硬壓下去、可死活撲不滅的火,那是對不公道的邪火,對涼州那幫仇家的刻骨恨,對死了廢了的兄弟們的挖心挖肺,還有對這冰窟窿似的軍營,這爛泥坑裡你踩我我踩你的噁心。
“嚓…嚓…”
磨石刮過刀口,蹭起點火星子,一閃就沒了,跟他心底偶爾竄起來的殺心一個樣。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佝僂得快跟影子糊一塊的身影,悄沒聲兒地杵到了火堆邊兒上,離李驍頂多三步遠。
是獨眼老兵。
還是那身破皮襖,左邊空袖筒子掖腰裡,剩下那隻獨眼在跳動的火苗子映照下,像塊埋地裡不知多少年,油光鋥亮的黑石頭,又冷又毒。
他就那麼站著,沒立馬吭聲,獨眼珠子就盯著李驍磨刀,盯著那灰撲撲的刀身被一遍遍蹭著,慢慢透出點內斂的寒氣。
李驍手上沒停,頭都沒抬。
老兵摸過來那會兒他就知道了,那是死人堆裡滾多了才養出來的,對身邊兒動靜的釘死勁兒。
“刀,磨得太勤了。”
他嗓子眼兒裡擠出點聲兒,又沙又啞,像砂紙蹭老樹皮,把這死靜撕開條口子。
“費石頭,更費人,好鋼口子,不是磨出來的,是爐子裡煉出來的,是血跟火裡淬出來的。”
李驍手腕子微不可察地頓了一下。磨石在刀刃上多蹭了那麼一瞬。
“嚓…”
那乾澀的動靜又接上了。
他還是沒抬頭,喉嚨裡滾出個含混的“嗯”。
老兵往前蹭了小半步,離那點要滅不滅的熱乎氣兒近了點。
他那駝背在火光底下扯出個歪歪扭扭的大影子。
“心裡頭憋著的那股氣。”
他伸出枯樹枝似的手指頭,虛虛點了點李驍心口,又指了指他攥著磨石的手。
“都順著這石頭,蹭進刀裡去了,刀,扛得住,人,扛久了。”
他那隻獨眼死死盯著李驍。
“得崩。”
李驍手上的動作終於停了。
他慢慢撩起眼皮子,目光從那截刀刃子挪到那簇掙扎的火苗上。
火光在他黑沉沉的瞳仁裡一跳一跳,跟他這會兒翻江倒海的心一個樣。
他沒看老兵,就盯著那點火。
“這地界兒。”
老兵的獨眼珠子掃了一圈破敗的丙字區,目光掠過那些在寒夜裡縮成一團的影子,最後釘在中軍大帳的方向,聲兒壓得更低,帶著股子活透了的蒼涼。
“就是個爛泥坑,面上瞧著消停了,底下全是吃人不吐骨頭的爛泥巴和纏腿的水草。”
他停了下,像是在肚子裡掂量詞兒,又像是想起了啥。
“上頭蕭嵩。”
他下巴頦朝中軍方向抬了抬。
“他要的是能下嘴咬的刀,越利索越好,用得著你,可這把刀,他只想攥自個兒手裡使,不想讓它長出握刀的手,更不想讓它成了別人手裡的攮子,回頭扎自個兒心窩子。”
李驍的指尖無意識地劃過“斬機”冰冷的刀脊。
灰霧底下,那點剛蹭出來的寒氣,好像微微閃了一下。
老兵那隻獨眼裡頭閃過一絲毫不掩飾的厭惡和提防。
“他們怕你,恨得牙根癢。你喘著氣兒,就是他們心口上的一根毒刺,王別駕的親信天天在營裡鑽營,不是吃飽了撐的他們是催命的無常,是爛泥坑裡纏你最死的那根毒藤子。”
“姓蕭的要用你,可他也怕被那窩子長蟲纏上,更怕你這把刀太快,哪天把他自個兒的手喇了。”
“所以,那倆罪名,吊著,不落,也不撤。”
他那隻獨眼死死鎖著李驍。
“像根繩兒,鬆鬆垮垮套你脖子上,啥時候想勒,啥時候緊,懂了嗎?”
李驍的呼吸猛地沉了一下。
這話,把他心裡那團憋屈邪火的爛棉花,噗嗤一下挑開了,露出裡頭血呼啦的權力算計和冷得瘮人的底子。
蕭嵩的用又防,王氏的必殺之心,自個兒夾在縫裡的兇險……全攤開了,血淋淋的,硌得人牙酸。
他攥緊了刀把子。
“刪丹。”
他的聲兒帶著股子斬釘截鐵的狠勁兒。
“不是你的窩,待久了,不是被爛泥埋了,就是被毒藤勒死,要麼被脖子上那繩兒吊死,該挪窩了。”
李驍終於側過臉,看向老兵。
火光照得他臉上半明半暗,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裡,有什麼東西翻江倒海,最後凍成了一塊冰坨子。
“挪?”
他嗓子啞著,帶點說不出的嘲弄。
“往哪兒挪,這爛泥坑,哪兒不是坑?”
那獨眼迎上李驍的目光,半點不閃。
他嘴角極其緩慢地扯動了一下,像是在笑這狗日的世道。
“爛泥坑裡,有時也能躥出要命的花。”
他湊近點,聲兒低得只剩氣音,帶著股子鐵口直斷的勁兒。
“河西的天,要漏了,北邊兒……風裡都帶著鐵鏽味兒和牲口臊氣,快了,是鑽進去就死的窟窿眼兒,也可能是……”
他頓住,獨眼精光一閃。
“蹦出去的獨木橋,就看你,敢不敢踩著血往上蹽。”
說完,他沒再看李驍,佝僂著身子,跟來時一樣,悄沒聲兒地縮回更深的黑影裡,好像壓根沒來過。
就篝火“噼啪”爆開個小火星子,亮了一下他剛才站的地兒。
李驍一個人坐冰涼的石頭上,篝火的光在他臉上跳。
腿上的“斬機”刀,灰撲撲的刀身映著火苗,刀尖上那點被他蹭出來的寒氣,凝著不散,像只藏在黑地裡,等著咬人的活物眼睛。
那字字句句,跟冰疙瘩似的砸進他心窩子,砸出來的不是水花,是翻江倒海的暗流。
挪窩?
死窟窿?
獨木橋?
他慢慢把刀插回鞘裡,那點寒氣被古舊的木頭吞了。
刀鞘攥在手裡,又冰又沉。
遠處傳來巡夜兵梆子那點有氣無力的動靜,在寒夜裡傳得老遠。
帳篷深處,不知是誰在夢裡疼得哼唧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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