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發出了嘶啞的吶喊,竟然在翼青牙兵殘存的帶領下,發起了絕望的反撲,死死拖住了想要回援或撤退的鐵鷂子。
論莽布支眼見中軍被攪得天翻地覆,帥旗已失,軍心大亂,再打下去,恐有全軍覆沒之危。
他恨恨地看了一眼那面猩紅的“趙”字旗和左翼那支如同跗骨之蛆的唐軍殘部,終於下達了撤退的命令。
吐蕃特有的骨號聲響起。
吐蕃大軍如同退潮般,在鐵鷂子主力的斷後下,開始有秩序地向西北方向撤退。
野馬灘,這座血肉磨坊,終於暫時停止了轉動,留下滿地狼藉和沖天的血腥。
戰後,中軍大帳。
巨大的牛皮地圖鋪在案上,燈火通明。
蕭嵩端坐主位,臉上看不出喜怒。王別駕侍立一旁,眼神閃爍。
趙衝卸了甲,只穿內襯,身上包紮著幾處傷口,臉上帶著疲憊,但眼神銳利,正向蕭嵩稟報戰況。
“…末將率部突襲敵酋中軍,斬斷帥旗,斃敵親衛百夫長一名,悍卒數十,論莽布支狼狽後撤…”
趙衝的聲音鏗鏘有力,詳細描述了突擊的路線、遭遇的抵抗、斬獲的成果。
帳中其他將領聽得心潮澎湃,看向趙衝的目光充滿了敬佩。
“趙旅帥勇冠三軍,當居首功!”
一名將領忍不住讚道。
“是啊,若非趙旅帥神兵天降,此戰危矣!”
讚譽之聲不絕於耳。
趙衝微微欠身,話鋒卻是一轉。
“…此戰能成,左翼‘填線營’死戰不退,拖住吐蕃鐵鷂子主力,吸引敵軍注意,為末將突襲創造良機,功不可沒,尤其李驍,率殘部浴血奮戰,於陣前悍勇異常…”
“李驍?”
蕭嵩的眉頭不易察覺地微微蹙了一下,打斷了趙衝的話。
他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吹浮沫,聲音聽不出情緒:“本帥已知曉。填線營…傷亡如何?”
“十不存一。”
趙衝的聲音低沉下去,“翼青牙兵,或僅餘幾人,皆帶重傷。”
蕭嵩點了點頭,放下茶杯,目光落在案頭一份墨跡未乾的戰報初稿上,手指輕輕點了點。
“奮不顧身,拖住強敵,確屬…奮勇。”
他斟酌著詞句,最終在代表李驍功勞的那一欄後面,緩緩寫下了兩個力透紙背的字:奮勇。
至於更多,戰報上並未提及具體細節,更未點明那超越常理的“妖刀之威”,只籠統歸功於左翼將士的“浴血拼殺”。
蕭嵩的眼神深處,掠過一絲極深的忌憚。
那關於“綠光妖刀”、“陣前癲狂”的流言,早已透過特殊渠道傳入他耳中。
此事,絕不能宣揚。
王別駕站在一旁,嘴角勾起一抹陰冷的笑意。
他袖中,一份早已擬好的密奏,正散發著墨香。
上面羅列著李驍“擅用妖邪之術”、“陣前神智癲狂”、“恐為不祥”等罪名,正等著用快馬,送往長安。
帳外,寒風嗚咽。
野馬灘的勝利,掩蓋不了權力場上的暗流洶湧。首功的光芒屬於趙沖和中軍,而真正在死亡線上用血肉撕開裂口的“填線營”和那個手握妖刀的青年,只得到了兩個輕飄飄的字,“奮勇”。
野馬灘的硝煙尚未散盡,寒風裹挾著濃烈的血腥和焦糊味,在屍橫遍野的戰場上打著旋兒。
烏鴉的聒噪和野狗的嗚咽,成為這片死寂之地的主旋律。
丙字區殘存計程車兵,被安置在一片相對避風的窪地。
說是安置,不過是幾頂漏風的破帳篷和一堆勉強燃燒、散發著嗆人煙氣的篝火。
二十幾個人,個個帶傷。
重傷者躺在冰冷的地上,身下只墊著薄薄的草蓆,痛苦的呻吟聲壓抑而斷續。
輕傷者或麻木地坐著,眼神空洞地望著跳動的火焰;或掙扎著幫軍醫處理同伴的傷口。
空氣中瀰漫著金瘡藥、膿血和絕望混合的刺鼻氣味。
李驍靠坐在一輛破損的勒勒車旁。
他卸去了沾滿血汙和泥濘的皮甲,只穿著一件被血漬和汗水浸透後變得硬邦邦的單衣。
右肩的舊傷被重新包紮過,厚厚的麻布下隱隱滲出暗紅色,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撕裂般的劇痛。
左臂的幾處刀傷也火辣辣地疼。
他臉色蒼白,嘴唇乾裂,眼窩深陷,只有那雙眸子,依舊深黑如寒潭,看不出太多情緒。
他手裡握著“斬機”。
刀已歸鞘,重新裹上了那塊粗布。
布條上沾滿了暗紅的血痂和黑色的泥汙。
他修長的手指,帶著厚繭,緩慢而穩定地摩挲著粗糙的布面和冰冷的刀柄。
刀很安靜。
那層灰濛濛的霧氣彷彿更加凝實厚重,將刀身徹底包裹,隔絕了所有氣息。
刀柄上的墨綠色松石也黯淡無光,如同最普通的石頭。
然而,當李驍的指尖無意識地拂過鬆石表面時,卻能感受到一絲極其微弱的悸動。
那不是溫暖,而是一種彷彿吃飽喝足後的饜足感,順著指尖,絲絲縷縷地傳遞上來。
這感覺讓他心頭微凜,胃裡泛起一陣不適。
他回想起野馬灘上那驚天動地的一刀,那妖異的綠光,那被劈成兩半的鐵鷂子,還有那一刻意識彷彿被吞噬,只剩下純粹毀滅慾望的冰冷感覺。
他閉上眼,強行壓下翻騰的思緒和身體的不適。
耳邊是傷兵的呻吟,鼻端是揮之不去的血腥。
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傳來。
是獨眼老兵。
他佝僂著背,左袖掖在腰間,僅存的右眼在篝火的映照下,像一塊被歲月和戰火磨礪得失去光澤的燧石。
他走到李驍身邊,沒有坐下,只是用那隻獨眼,平靜地掃過窪地裡這幾個傷痕累累,氣息奄奄計程車兵,最後落在李驍和他手中那柄裹著粗布的刀上。
他的目光沒有憐憫,沒有悲傷,只有一種近乎冷酷的審視。
他沉默地看著地上那些再也站不起來、被草蓆覆蓋的翼青牙兵屍體,看著孫二狗昏迷中因痛苦而扭曲的臉,他傷得太重,老郎中搖頭表示只能聽天由命,看著老蔫巴沉默地給一個斷了腿計程車兵換藥……
良久,那隻獨眼的目光重新落回李驍身上,緩緩地、幾不可察地點了一下頭。
他沙啞的聲音在寒風中響起,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李驍耳中。
“刀,開始認主了。”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李驍蒼白疲憊卻依舊挺直脊背的身影,又補充了一句,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意味:“人也像點樣子了。”
李驍抬起頭,看向老兵。
老兵的臉上依舊是那副溝壑縱橫,飽經風霜的模樣,沒有任何多餘的表情。
但李驍卻從他那句簡單的話裡,聽出了近乎於“認可”的東西。
不是讚揚,而是對他能在那種絕境下活下來,並且讓那柄妖刀“認主”的一種…事實陳述。
這認可,比任何嘉獎都更沉重。
他說完,不再停留,佝僂著身子,像一抹遊蕩的陰影,慢慢走開,消失在傷兵營的黑暗角落。
幾天後,當野馬灘的戰場初步清理完畢,刪丹軍營的論功行賞也塵埃落定。
趙衝加官進爵,風頭無兩。中軍各部皆有封賞。
而李驍,接到了一份由蕭嵩親筆簽發的調令。
“李驍,於野馬灘一役,奮勇當先,拖住強敵,特擢升為涼州司兵參軍,即日赴任,督修烽燧,巡弋邊陲,不得有誤……”
李驍平靜地接過那份蓋著河西節度使鮮紅大印的調令。
羊皮紙很輕,上面的字跡很工整,卻透著刺骨的寒意。
他沒有憤怒,沒有質問,甚至臉上都沒有多餘的表情。
他只是將調令仔細卷好,收進懷中。
他最後看了一眼窪地裡這幾個同生共死的殘兵,那些還能動的,那些重傷難行的。他們的眼神複雜,有對未來的恐懼,有對李驍的依賴,也有深深的迷茫。
“還能走的。”
李驍的聲音沙啞而平靜,打破了壓抑的沉默。
“收拾東西,跟我走。”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孫二狗等幾個重傷員,聲音沒有任何起伏,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走不了的,留下治傷。”
沒有豪言壯語,沒有承諾保證。
只有最現實,最冷酷的指令。
他轉過身,不再看身後。
腰間那柄裹著粗布,冰冷沉寂的“斬機”刀,隨著步伐,輕輕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