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說話,翻身上馬,對身邊的副將沉聲道。
“傳令,全軍再提速,告訴所有兒郎,他們的同袍正在前面流血等死,我們早到一刻,就能多救下幾條命,早一日拿下石堡城!”
命令迅速傳遍隊伍。這支沉默的鐵流再次加速,帶著一股壓抑,彷彿要撞碎前方一切阻礙的決絕氣勢,向著那片吞噬了無數生命的修羅場,狂飆而去。
夜色,被這股凜冽的殺意撕開了一道口子。
夕陽將西邊的天空燒成一片慘烈的橘紅,給石堡城巨大的黑影鑲上了一道血色的邊。
唐軍大營瞭望塔上的哨兵,目光習慣性地掃過遠方地平線時,猛地凝固了。
起初只是一條模糊的黑線,但很快,那黑線便開始變粗,如同蔓延的潮水。
緊接著,低沉卻無比密集的悶雷聲隱隱傳來,越來越響,最終化作碾壓大地的轟鳴!
煙塵沖天而起,彷彿一頭巨大的土龍正奔騰而來。
“援軍!是援軍到了!”
哨兵愣了片刻,隨即用盡全身力氣嘶吼起來,聲音因激動而變調。
這聲呼喊像一塊巨石投入死水,瞬間打破了營地的沉悶。
疲憊計程車卒們紛紛從營帳裡,工事後探出頭,湧向柵欄邊。
他們看到的是從未見過的景象,無數盔明甲亮的精騎和步卒,排著嚴整的佇列,如同鋼鐵叢林般向前推進。
鋒利的兵刃在夕陽下反射出刺眼的寒光,一面巨大的“王”字帥旗在隊伍最前方獵獵作響,那股撲面而來的銳氣和壓迫感,與久戰疲敝,傷痕累累的隴右軍形成了刺目的對比。
希望,如同微弱但頑強的火苗,在無數近乎絕望的心底重新點燃。
竊竊私語聲匯聚成一片嗡嗡的聲浪。
哥舒翰早已得報,率領著麾下主要將領,在大營門前肅立等候。
他整理了一下盔甲,臉上表情複雜。
援軍的到來卸下了壓在他心頭最重的一塊巨石,但看著那支裝備精良,士氣高昂的生力軍。
再對比自己身後這些傷痕累累的部下和久攻不克的尷尬,一絲難以言喻的澀意悄然掠過心頭。
更多的,是對那位聲名赫赫的河西節度使即將帶來的未知變數的審慎。
煙塵在營門前停駐。王忠嗣一勒韁繩,戰馬人立而起,發出一聲嘹亮的嘶鳴。
他不等馬匹前蹄完全落地,便已利落地翻身下馬,動作乾淨有力,絲毫不像長途奔襲而來的將領。
“哥舒大使。”
王忠嗣抱拳,聲音沉穩有力,沒有任何寒暄客套,目光銳利地直接看向哥舒翰。
“軍情緊急,虛禮容後再敘,請即刻帶王某巡視前線,察看石堡城地勢,我軍佈防及賊軍動向。”
哥舒翰心中一震,立刻還禮。
“王節度使快人快語,正該如此,請!”
他深知,這才是真正做實事的態度。
兩位主帥並轡而行,在一眾高階將領的簇擁下,沿著營壘防線巡視。
王忠嗣的目光看向寨牆,評估著每一處弩陣的位置和射界,審視著士卒們雖然疲憊卻仍被軍紀約束的狀態。
他的視線更多時候投向對面的石堡城,眯著眼,估算著懸崖的角度,分辨著城牆垛口後隱約晃動的守軍身影,觀察著被拋石機砸出的坑窪和血汙。
在經過一處側翼營區時,一支小小的隊伍引起了王忠嗣的注意。
他們人數很少,衣甲破損嚴重,許多人帶傷,或坐或站,看似散漫,但他們的眼神卻像磨利的刀鋒。
警惕地掃視著四周,站位隱隱構成一個隨時可以爆發搏殺的小型陣勢。
尤其是為首那個掛杖而立的年輕旅帥,腰間那柄用粗布纏繞刀柄的長刀,透著一股非同尋常的兇戾氣息。
哥舒翰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淡淡道。
“那是戴罪效力的旅帥李驍,其部此前奉命攀崖強攻,折損大半,算是營中少有的敢戰銳卒,就是傷亡太甚。”
王忠嗣的目光在李驍和那柄刀上停留了短暫的一瞬,微微頷首,沒有評價,只是將那副景象刻入腦中。
他見過太多悍卒,但這支小隊的殘破,那股凝而不散的煞氣結合得如此鮮明,讓他留下了一絲印象。
中軍大帳內火把通明,將巨大的簡易沙盤照得毫釐畢現。
帳內擠滿了隴右,河西兩軍的高階將領,空氣彷彿凝固了,壓得人喘不過氣。
哥舒翰麾下的一名部將,正用沙啞的聲音,指著沙盤上標註的各個位置,詳細講解前期數次強攻的路線,遭遇的抵抗,付出的代價。
每一次停頓,都彷彿帶著濃重的血腥味。
王忠嗣抱臂立於沙盤前,身體如松柏般挺直,沉默地聽著,只在關鍵處突然發問,每一個問題都精準地釘在要害上。
“北側懸崖,滾木礌石砸落的頻率,補充點大概在何處?”
“他們箭矢的覆蓋密度,最多可持續多久?”
“夜間值守,換防可有規律,燈火照明範圍幾何?”
“東南角那片岩壁,顏色似乎略有不同,可否派人抵近確認過質地,能否挖掘?”
他的問題讓哥舒翰的部將額頭冒汗,有些細節他們確實未曾留意,或者用無數人命才模糊探知。
哥舒翰的臉色也更加凝重,他越發清晰地認識到,眼前這位聲名在外的同僚,其觀察之細,思慮之深,遠超常人。
待部將彙報完畢,帳內陷入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王忠嗣身上。
他緩緩上前一步,手指重重地點在沙盤上那座代表石堡城的模型上,聲音沉痛卻帶著鋼鐵般的堅定。
“石堡之險,名不虛傳,前期強攻受挫,非戰之罪,換做任何一軍,結果恐也無太大區別。”
這句話,像一陣暖流,稍稍融化了隴右諸將心中的緊張和不安,讓他們不由自主地鬆了口氣。
然而,王忠嗣的話音陡然轉厲。
“然,陛下嚴旨在上,社稷顏面攸關,此城必下,強攻既不可為,那我等便要以巧破力,以耗代殲!”
他目光掃過全場,手指在沙盤上划動,清晰地道出他的方略。
“其一,持續高壓。”
“從即刻起,投石車、弩陣分作三班,晝夜不息,轟擊城頭,不準吐蕃人閤眼,耗盡其箭矢擂木,磨垮其精神!”
“其二,多點佯動。”
“在整個包圍圈上,選取多處可能攀爬之地,每夜派出小隊,虛張聲勢,伴作攻擊,要讓吐蕃人摸不清我主攻方向,疲於奔命,分散其兵力!”
“其三。”
他的手指重重敲在沙盤上選定的兩個點上。
“待其精力耗盡,防備鬆懈之時,由此兩處,投入真正的決死銳士,不惜代價,強登突破,開啟缺口,大軍掩殺!”
他看向哥舒翰和李光弼等將領。
“精兵,就用我最帶來的跳蕩死士,還有哥舒大使麾下。”
他頓了頓,目光似乎無意地掃過帳外某個方向。
“所有經歷過血戰,敢拼命的悍卒,包括那位李旅官的人。”
最後,他強調了工事的重要性。
“壕溝,必須給我掘進到城牆根下,箭塔、攻城塔,要造得更高更堅固,縮短這最後百步的衝鋒距離,就是減少成千上萬的傷亡,我知道這要時間,要人力,但欲速則不達,死傷數萬而無尺寸之功,與耗費旬日而得破城之機,孰輕孰重?”
行軍司馬王大人忍不住開口。
“可是王帥,如此大興土木,耗時日久,萬一朝中流言紛紛,可如何是好。”
王忠嗣猛地轉頭,目光如電射向他,打斷了他的話。
“朝中若有責難,我王忠嗣一力承擔,此刻,在這裡,唯有破城二字!”
語氣斬釘截鐵,不容置疑。
哥舒翰深吸一口氣,迎上王忠嗣的目光,重重抱拳。
“王帥方略老成持重,哥舒翰並無異議,隴右諸軍,皆聽王帥調遣!”
大局已定。
會議結束的訊息傳到李驍耳中時,他正靠在窩棚的支柱上,看著獨眼老兵磨刀。
他將聽到的關於新戰略的零星資訊低聲轉述。
老兵磨刀的動作停都沒停,只是那嘶啞的聲音像破風箱一樣響了起來。
“王帥的法子,是正道,也是送死的正道。”
他抬起那隻獨眼,渾濁卻銳利,盯著李驍。
“精兵決死,說的就是你,和我們這樣的人。”
李驍沒有回答,只是下意識地抬手,握住了腰間“斬機”那被粗布纏繞的刀柄。
布條之下,那冰冷堅硬的觸感傳來,彷彿有一股微弱卻貪婪的悸動,正透過掌心傳入他的血脈。
他知道,舊的煎熬似乎暫時過去了,但更殘酷的血肉磨盤,已經開始了新一輪的轉動。
而他和他這把渴望飲血的刀,正是被選中的,投入磨盤最深處的祭品之一。
“它一直渴望著。”
李驍的聲音很低,像是在對刀說,也像是在對自己說。
夜空下,石堡城的輪廓越發猙獰,唐軍大營的新一輪忙碌已經開始,沉重的號子聲和器械拖拽聲,預示著更慘烈的風暴正在醞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