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州李氏甩出的毒計,像塊巨石砸進了鷹揚戍這潭死水。
激起的可不光是怒火,更是透心涼的寒意,逼得人喘不過氣。
吐蕃的彎刀就架在脖子上,涼州的毒牙藏在暗處磨得咯咯響,戍堡裡這點剛聚攏的人氣兒,跟狂風裡的蠟燭頭似的,說滅就滅。
李驍心裡門兒清,就靠戍堡裡這點破爛家當,還有那剜肉補瘡摳出來的幾畝薄田。
想活命?
門兒都沒有!
“旅帥,又廢了一把!”
陳七那張臉陰得能擰出水,咣噹一聲,把柄豁口捲刃、眼瞅著就要斷成兩截的橫刀拍在李驍面前的破木案上。
這是巡邏撞上吐蕃遊騎時崩的。
“鐵料太糟,劈兩下就這德性,弟兄們拎著這玩意兒出去,跟光著膀子送死有啥兩樣。”
案上還堆著幾支歪七扭八的劣箭,一張弓臂裂了口的軟弓,幾片鏽得掉渣、皮繩都朽爛了的破甲片。
這就是鷹揚戍保命的“傢伙什兒”。
李驍的手指劃過那粗糙冰涼的斷口,指尖傳來的是一種直往骨頭縫裡鑽的絕望太脆了。
肩頭的舊傷被寒氣一激,針扎似的疼,每一次呼吸都扯著內腑的隱痛,那是強行催動“斬機”落下的病根。
“鐵…藥…馬…”
李驍牙縫裡擠出這幾個字,一個比一個沉。
沒鐵,打不出殺敵的刀,鑄不起護身的甲;沒藥,傷兵只能乾嚎著等死;沒戰馬,在這鳥不拉屎的戈壁灘上,就是砧板上的肉,任人剁!
更別提情報了,兩眼一抹黑,吐蕃啥動靜,涼州憋啥壞水,全他媽靠撞大運。
“旅帥,”老蔫巴佝僂著身子蹭進來,那隻獨眼裡難得透出點活氣兒。
“那個粟特老胡商…託人捎信兒了,想跟您碰個頭。”
李驍眼中精光一閃!
那個在他戈壁灘上快嚥氣時拉了一把,又在瓜州募兵處替他拍胸脯作保的老胡商!
這老傢伙神神秘秘,路子野得很,手裡攥著河西的詳圖,他背後的商團,沒準兒真是鷹揚戍眼下唯一的活路!
碰頭的地方選在市集犄角旮旯新搭的、還算齊整的土棚裡。
李驍只帶了獨眼老兵。
老胡商依舊裹著厚厚的駝毛斗篷,一臉風霜,深眼窩裡精光內斂,透著股老江湖的勁兒。
身後戳著倆沉默的粟特護衛,眼神跟刀子似的。
“尊敬的守捉使大人,”老胡商撫胸一禮,粟特口音濃重,“瞧著鷹揚戍有了活氣兒,老朽打心眼裡高興。
您雷霆手段收拾了那些宵小,真,真兒是英雄氣概。”顯然,趕走李珣那檔子事兒,他已經門清了。
“客套話省了。”
李驍開門見山,嗓子因傷後虛弱有點沙,卻帶著股子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老丈援手之恩,李驍記著。
今兒請您來,只為活命。”
他目光如電,直刺對方眼底。
“鷹揚戍缺鐵,缺藥,缺好馬,缺知道豺狼啥時候撲上來的招子,老丈的駝隊能在這河西地界兒暢通無阻,想必有路子。”
“開價吧,我鷹揚戍能拿出來的,只要不犯軍法,不禍害百姓,您儘管開口!”
老胡商眼底掠過一絲訝異,隨即化作更深沉的欣賞。
他沒想到這年輕的守捉使如此乾脆、如此實在,甚至透著一股子破釜沉舟的狠勁兒。
“守捉使快人快語。”
老胡商捋了捋花白鬍子,沉吟片刻,“鐵,上好的波斯鑌鐵胚料,老朽的商隊每月能悄悄運來三百斤。
療傷止血的西域秘藥‘金瘡粉’、‘續骨膏’,也能供上。
健碩的河曲戰馬,十匹,至於招子嘛…”
他壓低了嗓門,“吐蕃那邊的貴人,就好我粟特人的奇珍異寶,商隊走動,總能聽到些風吹草動。”
李驍的心猛地一撞!
三百斤鑌鐵!
十匹河曲馬!
救命的藥!
還有情報!
這正是掐著鷹揚戍命脈的東西!
但他臉上紋絲不動,只是按著“斬機”刀柄的手指,微微抖動。
“代價?”李驍的聲音更冷了。
“代價麼,有三樣。”
老胡商伸出三根枯瘦的手指頭,“頭一件,鷹揚戍得給我‘碎葉駝鈴’商團簽發特許通商令。凡拿著這令的商隊,在您的地盤上,平安錢免了,買賣優先做,還得有守捉使的親兵護衛,保人貨周全!”
這是要獨霸商路,吃定這塊肥肉。
“第二件。”
老胡商的手指向戍堡後頭新開出來的一大片荒地。
“我商團要在鷹揚戍屯田的地界兒裡,劃拉出五百畝地,自個兒引水,種西域苜蓿和波斯甜瓜,產出的苜蓿,七成歸我商團喂牲口,三成平價賣給戍堡,甜瓜嘛,自然是我商團專營。”
這是要紮下根,弄個長期據點,順便掐住點糧草的脖子。
“第三件。”
老胡商目光灼灼,“這叫‘技術貸款’,我商團先墊上價值五千貫的貨,鐵、藥、馬、訊息,守捉使您眼下不用掏一個銅板。
但得立個字據:三年之內,若守捉使官拜刺史,或是執掌一鎮節度的大權。”
他頓了頓,語氣加重,“那您就得在您治下最肥的地界兒,劃出一千頃良田,外加一處水草豐美的牧場,永久贈予我‘碎葉駝鈴’商團!還得許我商團開榷場,享稅賦減免,若是三年沒到那一步…”
老胡商眼皮一撩。
“連本帶利,您得還一萬貫!”
這是一場驚天豪賭!賭李驍能鯉魚躍龍門!
土棚裡死一般寂靜。
老兵渾濁的獨眼微微開合,掃過老胡商,又落在李驍繃緊的側臉上。
棚外寒風鬼哭狼嚎,卷著沙粒子噼裡啪啦砸在土牆上。
李驍緩緩閉上眼。
這價碼,太狠了!
通商特權近乎割地;圈地屯田等於在心臟邊上插了根釘子;那“技術貸款”,更是把他李驍的前程身家,跟這粟特商團死死綁在了一條船上!
【PS作者發言:我知道,有些人肯定會覺得為什麼不幹,實際上這是政治站隊,為了所謂的一些短期利益,而放棄長久的利益,是極其不明智的,這也是為後期跟隨安祿山造反埋下伏筆。】
萬一栽了,鷹揚戍就是萬劫不復!
可…不賭呢?
缺鐵少藥的鷹揚戍,能扛住吐蕃下一次猛撲嗎?
能防住涼州那幫孫子無孔不入的算計嗎?
手底下這幾千條跟著他玩命的漢子,能熬過這個凍死人的冬天嗎?
他腦子裡閃過孫二狗胸口那道猙獰的疤,閃過老蔫巴獨眼裡沉甸甸的光,閃過翼青那幫牙兵在血堆裡野獸般的眼神,閃過流民捧著稀粥碗時,那張絕望裡又帶著一絲兒熱望的臉…
再睜眼時,李驍眼裡所有的掙扎猶豫都褪盡了,只剩下冰碴子似的決絕,還摻著一絲瘋狂。
“成!”
一個字,斬釘截鐵,像刀片子砍在鐵砧上!
他猛地站起身,肩頭的傷被扯得鑽心地疼,身子晃了一下,又硬生生穩住,朝老胡商伸出右手。
“契,我籤!但老丈您記著。”
他目光銳利如刀,直捅對方心窩子,“鷹揚戍的刀,護的是信義,砍的是背信棄義!要是商隊要是圈地的百姓受你們半點欺負,要是供的貨敢以次充好,那就別怪我李驍的‘斬機’刀,認不得什麼粟特珍寶!”
森冷的殺意隨著他腰間刀柄上那顆綠松石一絲微不可察的悸動,瞬間瀰漫開來。
兩個粟特護衛的手下意識地摸向了腰間的彎刀。
老胡商臉上那層浮誇的笑也收起來了,換上了商人面對真正凶險時才有的凝重。
他深深看了李驍一眼,像是在重新掂量這個渾身是傷,卻敢拿命和前程下注的年輕守捉使。
半晌,他鄭重地伸出枯瘦的手,和李驍那佈滿老繭和傷疤的手,用力一握。
“守捉使快意恩仇,信諾如山,老朽佩服!‘
在此立誓,此約,以眾神之名見證!若有背棄,天厭神棄!”
一筆用血火和前程做抵押的交易,在這戈壁邊上的破土棚子裡,塵埃落定。
鷹揚戍那根快斷氣的命脈,總算接上了一根從遠方伸過來,帶著銅臭和刀頭舔血氣兒的血管。
波斯鑌鐵胚料那特有,沉甸甸的幽藍光澤,在屯田區深處一座新挖的巨大地窖工坊裡幽幽閃爍。
十匹高頭大馬的河曲戰馬在新搭的馬廄裡噴著響鼻,帶著股西域味兒的藥材香從封得嚴嚴實實的陶罐縫裡絲絲縷縷透出來。
“碎葉駝鈴”商團的第一批貨,像場救命雨,悄沒聲兒地注進了鷹揚戍這具快涼透的軀殼。
可李驍臉上沒半點喜氣。
他杵在地窖口,看著裡頭熱火朝天的景象,眉頭擰成了疙瘩。
肩頭舊傷一跳一跳地疼,強催“斬機”落下的內傷也跟著搗亂,昏暗的光線下,他那張臉白得瘮人。
“旅帥,這鑌鐵是好玩意兒,比咱先前用的雜鐵強到姥姥家了!”
管工坊的是陳七從流民堆裡扒拉出來的一個悶葫蘆,叫王鐵頭,據說祖上幾代都是吃軍器監飯的匠戶,兵荒馬亂才流落到這兒。
他這會兒光著膀子,汗珠子順著精壯的脊樑往下淌,掄圓了大錘狠砸一塊燒得通紅的鐵胚,火星子四濺。
“可…手藝跟不上趟啊!”
他停了錘,指著旁邊一堆鍛廢了的鐵片片子,一臉苦相。
“火候拿不準,淬火的水也不對路,光有好鐵頂屁用,打不出好刀,糟踐東西!”
另一邊,幾個“借”過來的粟特工匠,正鼓搗幾架結構精巧的西域滑輪強弩,弩臂是柘木混牛角做的,韌得很。
他們嘰裡咕嚕比劃著,不時搖頭,指著戍堡自造的粗笨箭桿和鬆垮的弩弦,意思再明白不過:這玩意兒配不上好弩,上了陣也是白給。
老兵佝僂著背,像個影子似的在地窖裡慢慢挪動。
那隻渾濁的獨眼,掃過呼呼作響的爐火,掃過冒著泡的淬火水槽,掃過粟特工匠手裡的弩機,偶爾定住一會兒,像是在琢磨啥。
“旅帥,這麼整不成啊。”
孫二狗拄著他那寶貝長矛湊過來,壓低聲音,臉上急得冒火。
“鐵是好鐵,馬是好馬,可咱的匠人手藝太次,打出來的刀甲,怕是經不起翼青那幫牲口全力一砍,這弩…射程力道是上去了,可箭跟不上,弦也愛崩,上了戰場就是根燒火棍,咱等不起吐蕃人再來啊!”
李驍沒吭聲。
冰冷的現實像桶冰水,把剛到手那點物資帶來的熱乎勁兒澆了個透心涼。
光有料,沒本事把它們變成殺敵的力氣,還是個死!
他腦子裡那些屬於前世粒子束實驗室的破碎記憶又開始翻騰:溫度控制…材料配比…淬火介質…消除應力…這些詞兒像隔著一層霧,看得見,抓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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