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師傅。”
李驍走到鐵砧邊,撿起一塊鍛廢了的、裂紋跟蜘蛛網似的鑌鐵片,指肚感受著它內裡的酥脆。
“這鐵…咋這麼愛裂?火候不對?還是錘得不夠狠?”
王鐵頭抹了把汗,喘著粗氣:“旅帥,這鑌鐵是好,可性子也烈,火候差一絲兒,不是軟趴趴就是脆生生!捶打更要命,力道不勻,次數不夠,裡頭的雜質排不乾淨,暗傷就留下了!”
“咱這破爐子,靠人拉風箱,火苗子時大時小,難伺候,淬火的水,井裡打的,看著清亮,誰知道里頭有啥玩意兒,淬下去時冷時熱,刀胚子受不住,咔嚓就裂了。”
火候!
淬火!
李驍腦子裡猛地劃過一道閃電!
他模模糊糊記起前世一種古老又管用的制鋼法子,灌鋼法!
把生鐵片和熟鐵片疊一塊燒紅了猛錘,靠生鐵熔點低、含碳多的特性,讓碳滲進熟鐵裡,反覆鍛打融合,弄出好鋼來!
“王師傅。”
李驍的聲音帶上了點自己都沒察覺的急切。
“要是…把生鐵片和熟鐵片疊一塊燒紅了,往死裡錘,讓它們糅合到一塊…行得通不?”
王鐵頭一愣,眼珠子瞪得比爐膛裡的火炭還亮:“疊打?滲碳?旅帥…您…您說的是‘灌鋼’?!”
他激動得嗓子都劈了叉。
“這…這…這是傳說裡南北朝那會兒‘綦毋懷文’大神傳下來的古法啊,早他媽失傳了,我只在祖上留下的半拉子破書裡瞅見過兩句口訣,您…您咋知道這?”
李驍心頭一震!
灌鋼法!
原來這年頭不是沒有,是快絕戶了!
他強壓下翻江倒海的心緒,沉聲道:“略知皮毛,這法子,能解眼下的急?”
“能!太他媽能了!”
王鐵頭激動得差點蹦起來,“真要用灌鋼法,拿這波斯鑌鐵打底,配上合適的熟鐵,把火候拿捏準了往死裡錘…打出來的刀,不敢說削鐵如泥,指定又韌又利,甩尋常鑌鐵刀八條街,甲片子也能更扛揍!”
可他隨即又像霜打的茄子,“可…火候太難控了,口訣早就丟得七零八落…”
就在這時,一個佝僂的身影跟鬼似的飄到了爐火邊。
是老兵。
他用那根硬木棍,扒拉了一下爐膛裡的炭火,破鑼嗓子突然響起:“看火色,辨煙氣,青焰竄起三尺高,白煙凝成一條線,火候才算足。”
他頓了頓,渾濁的獨眼瞟了下淬火的水槽,“淬火,用油,牲口油,摻硝土。”
王鐵頭渾身一哆嗦,像被雷劈了似的猛地看向阿爺,眼神裡全是活見鬼的驚駭和狂喜。
“青焰三尺,白煙一線…牲口油混硝土…對對對,老書裡是有句‘觀火辨青白,淬油滲玄黃’的囫圇話,老丈…您…您懂灌鋼法?!”
老兵沒搭理他,木棍頭點了點旁邊一堆從馬匪那兒繳來凝成塊的劣羊油,又指了指地窖角落一個兵油子不小心打翻,原本用來肥地的硝土袋子。
李驍深深地剜了他一眼。
這老傢伙身上的謎團,越來越厚了。
可他眼下沒工夫刨根問底。
“王鐵頭!馬上試!”李驍吼得斬釘截鐵。
“照阿爺說的辦!要油要硝土,立刻去弄!管夠!”
“喏!”
王鐵頭像打了雞血,吼叫著召集手下匠人,憑著阿爺那點模糊提點和自己腦子裡殘存的記憶,玩兒命地折騰開了。
地窖裡,爐火被鼓得呼呼作響,青白色的火苗子亂竄,匠人們眼珠子通紅,死死盯著爐膛和鐵胚,汗珠子下雨似的往下砸。
弩箭那頭也火燒眉毛。
粟特工匠指著戍堡自造的蘆葦箭桿直搖腦袋:“太軟!太飄!糟蹋好弩!”
他們比劃著,要更硬、更直、更沉手的箭桿,還有更韌的弓弦。
李驍的目光掃過工坊角落堆著,剛伐下來準備做槍桿的拓木,又掃過粟特工匠帶來,做複合弓用的牛筋弦。
一個念頭閃過。
“孫二狗!”
“在!”
帶人,把那堆拓木杆子,按粟特師傅要的長短粗細,挑最直溜、最硬實、沒疤沒裂的!
削圓溜了磨光溜了!
箭頭,把好鐵都集中起來,照這模樣打!
李驍撿起根樹枝,在地上唰唰畫出記憶中三稜破甲錐的狠樣兒。
“要快!要沉!要見血封喉!”
“老蔫巴!”
“旅帥!”
“把婆娘娃娃都招呼起來,用收來的牛筋、最結實的麻線,按粟特師傅教的法子,擰成複合弦!”
“告訴他們,往死裡擰,擰勻實了,擰出韌勁兒來!幹好了,賞糧!”
整個地窖工坊,像點了捻子的火藥桶,轟一下炸開了鍋。
鐵錘砸砧子的悶響,鋸木頭刨板子的尖嘯,絞弓弦的吱呀怪叫,匠人吼的號子,混著爐火的噼啪和汗水的滴答,攪合成一股子汗臭、鐵腥、血絲味兒沖天的活命交響曲。
失敗是免不了的。
灌鋼的火候邪門難控,稍不留神,不是燒成一坨就是沒滲進去,錘出來的鐵胚子要麼軟得像泥,要麼脆得像瓦片。
箭桿挑料加工都摳得死嚴,十根裡能有一兩根合用就不錯。
複合弦擰起來更是費勁巴力,得把吃奶的勁兒都使上。
可沒人撂挑子。
王鐵頭熬得倆眼通紅,一遍遍調著鼓風的節奏,眼珠子都快瞪進爐火裡了。
孫二狗領著一幫人,在木頭堆裡扒拉來扒拉去,打磨得滿手血口子。
老蔫巴支稜起來的婆娘娃娃隊,在粟特工匠指點下,咬著牙把全身力氣都壓在沉重的弦架上,胳膊酸得抬不起來。
李驍寸步不離地釘在地窖裡。
肩傷和隱痛啃噬著他,臉色越來越難看,可他像根楔進工坊的鐵樁子。
他不懂那些精細活兒,就用最狠的法子推著所有人往前拱:幹成了重賞,偷懶耍滑的往死裡罰,靠著刀口和糧袋子,硬生生讓這架快散架卻又瘋轉的機器沒停。
第七天,大半夜。
地窖裡爐火還燒得邪乎。
王鐵頭眼珠子瞪得溜圓,死死盯著一塊剛從爐膛裡夾出來,燒得白亮刺眼的疊層鐵胚,嗓子都喊劈了:“青焰三尺!白煙一線!火候到了!起錘!”
兩個膀大腰圓的學徒,用長鐵鉗死死夾住通紅的鐵胚,穩穩按在鐵砧上。
王鐵頭深吸一口氣,掄起那柄特製的沉重大錘,渾身肌肉虯結賁張,帶著股近乎朝聖的狠勁兒,玩命砸下。
鐺!
鐺!
鐺!
火星子像炸開的金雨,瘋狂噴濺!
每一下沉重的悶響,都伴隨著鐵胚內部筋骨的重塑!
鐵胚在狂暴的錘擊下延展、變形,生鐵和熟鐵的界限在高溫巨力下一點點模糊、交融!
王鐵頭全身汗透,胳膊上的腱子肉突突直跳,虎口早就震裂了,血糊糊一片,他卻渾然不覺!
不知砸了幾百下,當鐵胚溫度降下來,呈現出一種內斂勻稱的暗青色時,王鐵頭才猛地收錘。
他手哆嗦著,用長鉗夾起這塊千錘百煉的鋼胚,小心翼翼浸進旁邊一桶早就備好的、黏糊糊、味兒沖鼻子的羊油混硝土裡。
嗤!
一股子白汽猛地躥起,帶著股嗆人的怪味!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大氣不敢出。
白汽散盡。
王鐵頭抖著手,把冷卻的鋼胚從油裡撈出來。
藉著爐火的光,只見鋼胚表面佈滿了均勻細密,水波似的暗紋,通體散發著一種沉甸甸、冷森森的金屬光澤,別說裂紋,連個砂眼都找不著!
“成了…灌鋼…真成了!”
王鐵頭的聲音帶著哭腔,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激動得渾身篩糠。
幾乎就在同時!
“嘣!”
一聲脆響!
老蔫巴那頭,一個粟特工匠興奮地舉起一張剛上好複合牛筋弦的強弩!
那弓弦繃得溜圓,蓄滿了爆炸般的力量!
孫二狗立馬遞上一支新打的重箭,拓木杆子,三稜破甲錐箭頭!
工匠把箭扣上弦,瞄著地窖深處一個堆得瓷實的沙土箭垛,猛地一扣懸刀!
嗡!
箭離弦的瞬間,竟發出鬼哭似的尖嘯!
快得只剩一道黑影子!
噗!
一聲悶得讓人心頭髮顫的鈍響!
那支重箭,竟深深扎進夯實的沙土箭垛裡,進去半尺多深!箭尾還在嗡嗡亂顫!
整個地窖死寂了一瞬,緊接著爆發出能把房頂掀翻的狂吼!
“好箭!”
“好弩!”
“成了!都他孃的成了!”
李驍站在歡呼瘋叫的人群外頭,背靠著冰涼的土牆,才勉強撐住搖搖欲墜的身子。
壓了半天的咳嗽再也憋不住,他猛地用手捂住嘴,指縫裡滲出發暗的血絲。
身體和神經繃到了極限,眼前陣陣發黑。
可他蒼白的臉上,卻慢慢扯開一絲冰冷銳利的笑,像剛磨出第一道寒光的刀子。
他看向地窖中央那塊閃著幽暗青光的灌鋼鋼胚,又看向那張殺氣騰騰的強弩,最後,目光落在角落裡那個默默看著一切,像截枯樹樁子似的老兵身上。
翼青的筋骨,總算在這汗臭、鐵腥、血絲味兒沖天的地窖深處,悄悄鑄成了。
冰冷的鐵疙瘩和死硬的骨頭茬子,就要變成撕開這黑沉沉戈壁的第一道裂口。
【PS作者發言:今天實在是晚點,不好意思,主要是有事情,實在是太氣我了,搞得我一個下午都在跟別人進行交談,另外說一下主角處於三不管地帶,所以才能私造兵器,一般情況下是不允許私自制造甲冑兵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