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場一角,被粗粗圈出一塊地。
地面夯得死硬,邊上插著削尖的木樁子,透著股生殺予奪的狠勁兒。
跟外面幹活的吵吵嚷嚷不同,這兒瀰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死寂。
一百二十條漢子,釘子似的釘在冰冷的硬地上。
是從輔兵和流民裡扒拉出來的“硬茬”見過血的老卒,骨架粗壯的部落漢子,眼神裡帶著狼一樣兇光的亡命徒。
寒風捲著雪沫子抽在臉上,刀割似的,沒一個人動彈。
所有的眼珠子,都死死盯著空地前頭那個人。
李驍站在那兒,吊著左臂,腰裡掛著粗布裹著的“斬機”。
沒披甲,就一身洗得發白的舊軍袍,右肩舊傷的地方,繃帶底下隱隱透出暗紅。他身後,戳著倆人。
左邊是孫二狗。斷刃崖留下的疤像蜈蚣爬在他胸口,可這會兒站得筆直,眼神鷹隼般銳利,手裡攥著一杆新打出來,閃著冷光的精鐵長矛。
那股子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兇悍氣,比啥盔甲都壓人。
右邊是老蔫巴。背還是佝僂著,腿也瘸,那隻獨眼渾濁得不行。
可他手裡拎著的,不是鋤頭,是一面蒙著厚生牛皮,邊兒包了鐵皮的沉重方盾。盾牌往地上一戳,像塊生了根的礁石。
他站在那兒,任憑風浪,紋絲不動。
“瞅見沒?”李驍的聲音打破死寂,冷得像戈壁灘上的石頭蛋子,“孫二狗!老蔫巴!死人堆裡滾出來的,他們身上的窟窿眼,比你們所有人加起來的都多,淌的血,夠淹死你們幾回!”
他的目光慢慢刮過那一百二十張或桀驁、或兇狠、或帶著疑色的臉。
“今兒能戳在這兒的,算你們褲襠裡還兜著點膽兒!可光有膽兒,頂個卵用!在吐蕃鐵騎的馬蹄子底下,在涼州高門那些彎彎繞裡,膽兒就是送死的催命符!”
他猛地拔高嗓門,炸雷一樣,“老子要的是能撕碎敵人的牙,是能撞破鐵壁的角,是能跟著老子殺開一條血路的勇士。”
他頓住,讓那帶著血腥味兒的宣言在每個人心口砸出坑來。
“打今兒起,你們沒名兒!只有號牌!你們吃的,是鷹揚戍頂好的糧!你們用的,是老子從牙縫裡摳出來的鐵打的刀!”
李驍的聲音陡然轉厲,透著股近乎殘酷的決絕,“可你們要流的汗,流的血,要受的罪,是旁人的十倍!百倍!扛不住,現在就給老子滾出去掏大糞!扛住了,活下來,你們就是鷹揚戍的‘牙’!是老子的‘翼青’!”
“翼青!”這名字頭一回被李驍在眾人面前吼出來,帶著開山裂石般的力道。
“想留下的,”
李驍右手猛地戳向校場邊上堆得小山似的、死沉的石鎖和鼓囊囊的砂石麻袋,“背上!繞著戍堡,跑!日頭落山前,跑不完三十圈,自個兒滾蛋!”
沒猶豫,沒吭聲。
一百二十條漢子,像被鞭子抽急眼的野獸,紅著眼撲向那些石鎖麻袋。
死沉的份量壓上肩膀,骨頭縫裡擠出呻吟。
冰涼的汗瞬間洇透單衣,又在寒風裡凍成冰殼子。
粗喘很快變成拉破風箱似的嘶吼。
孫二狗和老蔫巴跟索命的無常似的,一聲不吭綴在隊伍兩邊。
孫二狗手裡的長矛杆子,長了眼似的,毫不留情地抽向腳步打晃的腿彎,後背!
每一下都帶起悶響和壓著的痛哼。
老蔫巴則像塊移動的磨盤,瘸著腿,速度卻一點不慢,手裡那面沉甸甸的盾牌邊兒,時不時“不經意”地撞上落後者的腰肋,力道狠得能讓人瞬間背過氣,疼得蜷成蝦米,下一秒又被冰冷的矛杆子抽得不得不爬起來接著跑。
一圈,兩圈………
戍堡的土牆在疲憊和劇痛裡扭曲變形。
不斷有人栽倒,口吐白沫,抽搐著被拖出去。
剩下的人,眼神開始發飄,腿肚子灌了鉛,每抬一步都像在撕肉。
“廢物!這點路就軟腳蝦了?”孫二狗的咆哮炸雷般響起,“想想你們餓得啃樹皮的爹孃!想想你們被吐蕃狗拖走的婆娘!跑!給老子跑!跑死了算逑!”
“盾!舉穩嘍!”老蔫巴那破鑼嗓子猛地從另一側炸開。
只見他掄圓了胳膊,手中那面死沉的方盾呼地一聲,砸向一個腳步打飄的大漢!
大漢下意識伸手去擋,盾牌帶著衝勁兒狠狠撞在他交叉的胳膊上!
“咔嚓!”
骨頭裂開的脆響!
大漢抱著變形的手臂栽倒在地,疼得滿地打滾。
“廢物!”老蔫巴走過去,撿起盾牌,眼皮都沒撩一下地上嚎叫的人,“連面盾都接不住,上了陣,就是給馬蹄子踩的爛肉!”聲音嘶啞冰冷,像鈍刀子割肉,“下一個!舉盾!”
恐懼和劇痛像冰水澆頭,剩下的人一個激靈。看著地上翻滾慘嚎的同伴,看著孫二狗和老蔫巴的眼神,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
這哪是操練?
這是拿小命在油鍋裡熬!
日頭像塊巨大的血痂,糊在戈壁盡頭時,校場上只剩八十個還能勉強站著的影兒。
個個渾身汗水泥漿糊滿,像從水裡撈出來又在風裡凍硬了。
眼神全變了,疲憊到了骨子裡,卻燒著股近乎野獸的兇光,那是被榨乾了最後一絲氣力後迸出來的狠勁兒。
李驍走到他們跟前,目光掃過這八十張被痛苦和狠厲擰巴了的臉。
“這才剛開頭。”他的聲音恢復了冰冷的平靜,“明兒個,練刀。”
真正的狠活兒,第二天才露出獠牙。
沒花架子,沒廢話。
八十個人劈成四十對。
“攥緊你們的刀!”孫二狗的聲音像砂紙磨鐵,“記死嘍!刀就是你的命!刀脫了手,命就沒了!”他猛地一揮手,“上!”
命令落下的瞬間,校場成了活修羅!
四十對人影,紅了眼的鬥狗一樣,掄著沉甸甸的木刀。
真刀金貴,也怕收不住手,瘋了一樣撲向對方!
沒試探,沒躲閃,就剩最原始、最野蠻的對砍!
木刀撞在一起,悶響震得人虎口崩裂,胳膊發麻!
汗珠子、在拼殺裡亂飛!
“使勁兒!沒吃飯嗎?!刀是娘們繡花的?!”孫二狗的吼聲在木刀撞擊聲裡鑽進鑽出。
“砍他!往死裡剁!就當他是殺你全家的吐蕃狗!是涼州城裡算計你的雜種!”
“砰!”一個壯漢的木刀狠狠劈在對手倉促格擋的刀杆上,巨力直接把對手的刀砸飛,餘勢不減,重重砸在對手肩胛骨上!
骨頭碎裂的脆響伴著淒厲的慘嚎炸開!
“停!”孫二狗厲喝,衝過去一腳踹開還想撲上去補刀的壯漢,“滾蛋!”他掃了眼地上的人,肩骨碎了,廢了。
面無表情地一揮手,立刻有人上來把哀嚎的拖走。
“接著練!”孫二狗的聲音沒半點波瀾。
對砍在血腥和慘嚎裡繼續。
倒下的人越來越多。
胳膊砸斷的,肋骨撞折的,滿臉是血昏死過去的。
剩下的,完全被殺氣和恐懼攥住,每一刀都帶著同歸於盡的瘋勁兒!
李驍站在場邊,像塊冰冷的礁石。
他肩頭的傷被場子裡那股子慘烈的殺氣一激,突突地跳著,傳來針扎似的銳痛。
他緊攥著腰間的“斬機”刀柄,感覺刀柄底下那塊綠松石傳來一絲微弱的悸動,彷彿這柄妖刀也被這場殘酷的熬煉勾起了癮頭。
就在場子裡廝殺最烈、血腥味頂風都能聞著的時候,一個佝僂的身影,跟地裡冒出來似的,悄沒聲兒地出現在李驍邊上。
是老兵。
還是那身破爛襖子,拄著那根硬木棍,渾濁的獨眼漠然地掃過場上那群撕咬成一團的野獸。
“練法?”他的聲音沙啞乾澀,像砂紙蹭木頭。
李驍沒回頭,目光釘在場中:“最快見血的練法,沒時辰磨蹭了。”
老兵沉默了一瞬,那隻獨眼深處,有極幽暗的光一閃。
“刀,是殺人的,不是耍把式給人看的。”
他頓了頓,破鑼嗓子擠出幾個字,“讓他們,先學捱揍。”
李驍微微一怔。
他不再言語,佝僂著背,慢吞吞走向校場角上堆著的,死沉的訓練傢伙什。
伸出枯樹枝似的手,輕飄飄拎起兩個最大的石鎖,跟拎兩團棉花似的。
走到場邊,在孫二狗和老蔫巴略帶驚疑的目光下,隨手把石鎖丟在腳邊。
然後,他就在那凍得梆硬的地上,盤腿坐下了。
閉上那隻獨眼,跟入定的老僧一樣。
寒風捲著砂礫抽打在他枯槁的臉上,紋絲不動。
只有那根硬木棍,橫擱在膝蓋上。
場子裡的廝殺還在繼續,慘烈瘋狂。
可他往那一坐,像塊冰坨子扔進了滾水鍋,帶來股說不出的瘮人。
他屁也沒幹,卻彷彿成了這片血腥修羅場的中心。
一股子無形的,從屍山血海裡沉澱下來的、深淵似的恐怖氣息,以他為中心,無聲無息地漫開。
冰冷,沉凝,帶著鐵鏽和屍骨味兒,比孫二狗的咆哮和老蔫巴的盾撞更讓人心頭髮毛。
離他最近的幾對正拼命的精壯,手腳不由自主地發僵、走樣。
揮出去的刀遲疑了,格擋的胳膊直哆嗦,眼神管不住地往那角落瞟,好像那兒蹲著頭隨時要暴起吃人的洪荒兇物。
李驍按著“斬機”刀柄的手指緊了緊。刀柄底下的綠松石,似乎感應到了什麼,那絲微弱的悸動清晰了一分,一絲渴血的冰冷意念,像細微的電流,順著刀柄鑽進他掌心。
他看著老兵那枯木似的身影,看著場上被那無形殺氣壓得手腳發僵的精壯。
“聽見了?”李驍的聲音不高,卻蓋過了木刀撞擊和粗喘,扎進每個人耳朵裡,“先學捱打。學不會捱打,就沒資格學殺人。”
他冰冷的目光掃過場上:“打今兒起,你們的教頭,是他。”
下巴頦朝老兵的方向一揚。
夕陽最後一抹血光,被戈壁的黑暗囫圇吞下。校場上,血腥味混著汗臭和塵土氣,濃得化不開。
八十條漢子,最後只剩五十七個還能戳著,個個帶傷,眼神卻像淬了火的刀子,在昏暗裡閃著幽冷的寒光。
老兵依舊盤坐在那兒,像塊亙古不變的石頭。
翼青的雛形,就在這血汗的殘酷熬煉裡,在這無聲的恐怖威壓下,悄然聚攏。
它還嫩,還糙,可那股子刺骨的鋒芒,已然透了出來。
這鋒芒,註定要飲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