鷹揚戍那點子剛冒頭的活氣,就跟戈壁灘上好不容易鑽出來的嫩芽似的,到底沒躲過天上禿鷲的眼。
引來的水才剛潤溼了那幾片薄地,集市上剛攢起點交換的動靜,更大的浪頭,裹著滔天的絕望,兜頭就拍了過來。
那風,早不是光裹著沙子刮臉的刀子了。
它開始卷著別的東西。
起先是三三兩兩、踉踉蹌蹌的黑影,縮在風蝕巖的陰影裡,時隱時現。
說“衣衫襤褸”都算抬舉了,那簡直就是掛在幾把枯骨上的碎布片。
接著,是互相攙扶著、甚至拖著爬的人。
最後,地平線那頭,黑壓壓一片漫了過來,像被狂風驅趕的蟻群,死寂,絕望。
潰兵。
流民。
帳篷被吐蕃人一把火燒光的部落婦孺。
被後方州縣盤剝得活不下去、一頭扎進這絕地的農戶。
他們帶來的信兒,比刀子還扎心:吐蕃主力正磨刀霍霍,小股遊騎早鑽到州縣肚子裡燒殺搶掠,涼州那條運糧的道兒,徹底斷了!
恐慌像瘟疫,在剛聚起點人氣的鷹揚戍裡頭瘋竄。
“旅帥!真不能放了!”
士兵的手死死按在腰間那把豁了口的橫刀上,臉上那道疤因為激動擰成一團。
“糧食!水!咱自家都快斷頓了,這幫人烏泱泱湧進來,用不著吐蕃人來,咱自個兒就得先餓死、亂死!”
老蔫巴佝僂著背,獨眼盯著校場上那密密麻麻、散發著惡臭和死氣的人群,嗓子眼發乾:“是啊旅帥…這口子…開不得啊!他們…簡直就是一群蝗蟲過境!”
李驍站在土臺上,右肩的舊傷被底下那股子汙濁氣一激,一跳一跳地鈍痛。
他目光掃下去:枯槁的老頭抱著餓得連哭都沒聲兒的嬰兒;斷了腿的潰兵拄著半截木棍,眼神空得嚇人;面黃肌瘦的婦人,像護崽的母狼,死死擋住身後幾個同樣瘦小的孩子,眼裡只剩下野獸般的警惕和麻木。
這哪是蝗蟲?
這是被這亂世碾得稀碎,還在喘氣兒的人命!
“關上城門?”李驍的聲音不高,卻像冰錐子扎進陳七和老蔫巴心窩裡。
“然後呢?眼睜睜瞧著他們在城外頭餓死、凍死,被吐蕃遊騎當羊一樣宰了?”
他猛地指向城牆下那片在寒風裡抖成一團的人潮。
“城門一關,人心就涼透了!鷹揚戍剛聚起來的這點活氣,也就散了!真成墳場了!”
他狠吸一口氣,那帶著腐臭和絕望味兒的空氣,灼得他肺管子生疼。
往前一步,站到土臺子邊沿,對著底下幾千雙麻木的、恐懼的、還帶著最後一絲祈求的眼。
“我知道你們怕!”李驍的聲音陡然拔高,像柄重錘砸碎了死寂,壓過嗚咽的風。
“怕餓死!怕凍死!怕吐蕃人的彎刀!”他目光刀子似的刮過一張張枯槁的臉,“老子也怕!怕這城牆不夠厚實!怕手裡的刀不夠快!怕糧食撐不到開春!”
人群死寂,只有風嚎和嬰兒貓兒似的哼唧。
“可光怕,頂個逑用?!”李驍的吼聲如同炸雷,“城門一關,縮在窩棚裡打擺子,吐蕃人的刀就不來了?肚子就不咕咕叫了?!”
他“唰”地抽出腰間的“斬機”橫刀!粗布滑落,露出磨損的刀鞘,還有鞘上那枚在昏沉天光下幽幽流轉的綠松石!
刀沒出鞘,可那股子戈壁黃沙裡浸出來,帶著血腥味的殺伐氣,像實質的寒流瞬間盪開,前排的流民嚇得一哆嗦,連抽噎都噎住了。
“想活命!”李驍的聲音斬釘截鐵,刀尖狠狠戳向腳下那片新開墾,剛澆上水的薄田。
又指向戍堡後頭插著木牌、望不到邊的荒地。
“就以命抵命,有力氣的,管你是唐兵、流民,還是部落裡逃出來的漢子,給老子拿起鋤頭,開荒,種地!挖渠!引更多的水來!女人,去硝皮子,捻毛線,縫縫補補!老人孩子,拾柴火,撿牲口糞!鷹揚戍的地,開出來,種下去,收了糧,就有你們一口吃的!”
他頓了一下,毒蛇般的目光掃過人群裡那些眼神閃爍的潰兵和幾個格外壯實的部落漢子:“至於你們這些還能掄得動刀的!”聲音陡然轉冷,硬得像凍透了的石頭。
“想躲在女人娃娃腚後頭吃白食?門兒都沒有!是帶把的,抄傢伙!編進輔兵營!守城!巡邊!護著屯田!立了功,活下來,就是鷹揚戍的邊軍!分地!免稅!”
“同袍一體,共禦外侮!”李驍的聲音在寒風裡撞出迴響,帶著股不容置疑的、近乎殘酷的力量。
“在這鷹揚戍,就兩種人,活人!死人!想活,就一塊兒拿起鋤頭和刀!
想死,現在就給老子滾出去喂野狼,省得糟蹋老子一粒糧食!”
死寂。
絕對的死寂。
只有風捲著砂礫,噼啪打在土牆上的聲音。
一個滿臉汙垢,只剩一條胳膊的潰兵,掙扎著從人堆裡擠出來。
身上那件號衣破得不成樣子,糊滿了血痂和泥漿。
他仰頭看著土臺上吊著傷臂,眼神卻比刀鋒還冷的年輕守捉使,嘴唇哆嗦了半天,用盡全身力氣嘶吼出來:“旅帥…俺…俺這條胳膊還能揮刀!給口吃的,俺這條爛命…賣給鷹揚戍了!”
噗通一聲,他跪倒在地,僅存的左手死死摳進冰冷的凍土裡。
像點著了捻子。
人堆裡,那些眼神兇悍、膀大腰圓的漢子,那些走投無路的潰兵,一個個走了出來,悶不吭聲地站到了校場最前頭。
一個裹著破爛皮袍、顴骨帶著高原紅的部落漢子,也推開身邊的人,大步邁出,用生硬的漢話吼道:“刀!給我!守地!換吃的!”
人越聚越多,匯成一片沉默壓抑的陣列。眼神複雜,有恐懼,有茫然,但更多的,是被逼到絕境後爆出來的,最原始的求生欲和兇狠。
“老蔫巴!”李驍“鏘”一聲收刀入鞘,聲音冷硬如鐵,“登記造冊!能打的,編輔兵營,歸陳七管!發家夥,立馬上工!老弱婦孺,按人頭,每日定額口糧!敢搶,敢亂,殺無赦!”
“喏!”老蔫巴嘶啞應聲,獨眼裡閃過狠色,立馬帶著幾個識字的傷兵衝下土臺。
“帶上你的人,給老子盯死了!”
李驍的目光刀子一樣刮過那片新攏過來的精壯。
“把鷹揚戍的軍法刻他們骨頭上!偷奸耍滑,鞭二十!臨陣腿軟,斬!欺負自己人,斬!用你的刀,先給老子把這幫雜碎的骨頭,淬一遍火!”
“得令!”他那隊殺氣騰騰的老兄弟,餓虎撲食般衝進新編的輔兵堆裡。呼喝聲、鞭子撕裂空氣的尖嘯、壓抑的痛哼,瞬間炸開。
巨大的混亂和壓力,像沉重的石碾子,狠狠壓在鷹揚戍那點脆弱的筋骨上。
新墾的田地在湧進來的人手下瘋了一樣往外擴,可剛撒下去的種子,遠水解不了近渴。
每天定額分的那點子稀粥,清得能照見人影兒。飢餓的影子,比吐蕃人的彎刀更讓人心裡發毛。
衝突到底還是炸了。幾個新編進輔兵營的潰兵,餓得眼珠子發綠,趁著黑摸進了囤種子的臨時土圍子。剛撬開那破門栓,黑暗裡,幾條影子餓狼似的撲了出來!刀疤臉陳七帶著人,早就候著了!
屁話沒有。悶響,慘叫,骨頭斷裂的脆響,在死寂的夜裡格外瘮人。
等李驍被驚動趕到,地上已經癱了三個,手腳被打斷,像死狗一樣蜷著。
陳七的刀上沾著血,一腳正踩在一個潰兵臉上。
“旅帥!這幾個雜碎想偷種子!”
李驍的目光掃過地上哀嚎的打滾的,掃過周圍被驚醒、眼神驚恐麻木的流民。
他走到土圍子門口,抓起一把黃澄澄的粟米種子。
冰冷的顆粒從指縫裡簌簌滑落。
“知道這是啥嗎?”李驍的聲音不高,卻讓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這不是糧食,是命!是鷹揚戍幾千口子人,熬到來年夏天的命根子!”他猛地抬手,指向地上哀嚎的那幾個。
“他們偷的,是你們爹孃娃娃的活路!是你們自個兒挺過這個冬天的指望!”
人群死寂,只有寒風鬼哭狼嚎。
李驍走到一個被打斷腿,嚎得沒人聲的潰兵跟前,蹲下身。
潰兵眼裡塞滿了恐懼和哀求。
“按軍法,偷盜軍糧,斬立決。”李驍的聲音平靜得嚇人。
潰兵喉嚨裡發出絕望的嗚咽。
“念在初犯,”李驍話鋒一轉,目光掃過全場,“打斷的腿,吊城門口,晾三天!三天不死,賞口稀的,滾去挖最深的井!再有下回,”他聲音陡然森寒,“老子親自動手,剮了他,肉分給大夥兒熬湯喝!”
這處置,比直接抹脖子還瘮人。
三個偷種子的被像拖死狗一樣拽走,淒厲的慘叫在寒風裡打著旋兒,像鞭子抽在每個人心尖上。
老蔫巴管的分糧,成了每天最熬人的景象。
長長的隊伍在寒風裡一寸寸往前挪,每一雙伸出來的手都枯瘦如柴,每一雙眼睛都死死盯著分糧人手裡那柄小小的木勺。
一個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的老頭,顫巍巍捧著個破碗,輪到他時,木勺在陶甕底刮出刺耳的“嘎吱”聲,只舀起半勺稀得幾乎看不見米粒的湯水。
老頭渾濁的眼瞬間就黯了,身子晃了晃,差點栽倒。
旁邊一個抱著嬰兒的婦人,看看自己碗裡同樣清湯寡水的那點東西,又低頭瞅瞅懷裡餓得連哼哼勁兒都沒了的孩子,猛地爆發出撕心裂肺的嚎哭。
絕望,濃得像化不開的墨汁,在人群裡無聲地蔓延。
就在這時,一個高大的身影撥開人群,走到了分糧的陶甕前。
是李驍。他解下自己腰間那個癟癟的糧袋,裡頭是他今天的份例,幾塊雜糧餅。
看都沒看,他直接把整個糧袋裡的餅子,全倒進了老頭那幾乎空了的破碗裡。
接著,又解下腰間的水囊,裡面是他省下的最後一點清水,倒進了婦人盛著稀湯的碗裡,那湯水總算有了點米漿的濁色。
“我的那份,歸你了。”
李驍對老頭說,聲音不高。他又看向那抱著嬰兒、傻住了的婦人:“喂娃。”
說完,轉身就走,只留下一個吊著傷臂、肩頭血跡未乾的背影。
人群徹底死寂。
所有的目光都粘在那碗突然多出來的雜糧餅和那碗濃了一點的米湯上。
老頭捧著碗,枯柴似的手抖得厲害,渾濁的老淚混著臉上的泥垢往下淌,滴在冰冷的餅子上。
婦人看看碗裡那點救命的漿水,又低頭看看懷裡氣息微弱的嬰兒,猛地跪倒在地,朝著李驍走的方向,把額頭死死抵在凍硬了的泥地上,肩膀無聲地劇烈抽動。
沒有歡呼,沒有感恩戴德。
只有一種沉甸甸,壓得人喘不上氣的寂靜。
可就在這片死寂裡,有些東西,正悄沒聲兒地變了。
那些麻木絕望的眼底,似乎有極其微弱的光,在艱難地掙出來,慢慢聚攏。那光,叫“同袍”。
引來的水在簡陋的溝渠裡艱難爬行,浸潤著新開的薄田。
集市在刀片子維持的秩序下,每天能換來幾袋救命的粗鹽和零星鐵塊。
新湧進來的人,在餓肚子和鞭子的雙重驅趕下,像螞蟻搬家似的,把屯田和工事的邊兒往外拱。
鷹揚戍像個被硬灌了碗猛藥的垂死巨人,在戈壁的寒風裡,發出沉重又痛苦的喘息。
可李驍心裡門兒清,這遠遠不夠。
吐蕃的刀子懸在頭頂,涼州李氏和太原王氏的毒計更是跗骨之蛆。
他需要一把刀,一把真正攥在自己手心裡、能撕開血路,砸碎鐵壁的尖刀!
指望那些被餓和怕壓塌了脊樑骨的輔兵?
指望那些眼神麻木,就為口吃食來的流民?
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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