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放心,胡姬們最會‘說話’,保管那些粗漢聽了,恨不得撕了那李驍。”
王氏滿意地呷了口茶,眼中閃爍著蛇一般的冷光:“去吧,記住,手腳乾淨點。”
流言如同瘟疫,在王氏母子精心策劃的渠道里,無聲而迅猛地在涼州城蔓延開來。
第一日,西市嘈雜的街巷裡,幾個總角孩童拍著手,蹦跳著唱起新學的童謠,
胡旋兒,胡旋兒,腰裡彆著妖刀子!
吃了軍糧不修墩,修起高牆自家住!
災星降,禍殃起,涼州要旱三年哩!
稚嫩的童聲唱著惡毒的歌詞,引得路人側目,議論紛紛。
有老者搖頭嘆息,有婦人面露驚懼,更有人看著那些明顯是被人教唆的孩子,眼神複雜。
第二日,軍營附近的氣氛開始變得詭異。
當孫二狗帶著一隊牙兵,拿著李驍的手令去工曹調撥修繕烽燧的工匠時,工曹小吏支支吾吾。
好不容易點了人,工匠們卻磨磨蹭蹭,眼神躲閃。
剛出工曹大門不遠,一群穿著破舊的婦人突然哭嚎著衝出來,死死攔住隊伍。
“天殺的!還我兒子餉銀啊!”
“當兵吃糧天經地義!你們這些黑了心的,連戍卒的活命糧都貪!”
“別去啊!去了就是給那妖刀祭旗!沒活路的!”
哭喊聲撕心裂肺,引來大批軍卒和閒人圍觀。
工匠們更加畏縮不前,看向牙兵的眼神充滿了恐懼。
幾個原本在附近歇息的戍卒,看到李驍麾下的牙兵,也下意識地別過臉去,匆匆走開。
第三日,事態升級。
西市一面人來人往的土牆上,一夜之間被人用暗紅色,散發著腥臭的液體塗滿了歪歪扭扭的大字,“刀主不祥,河西大旱!”字跡猙獰,觸目驚心。
有見識的人認出那是羊血。
很快,一個穿著薩滿服飾,戴著猙獰面具的巫師被人簇擁著來到牆下,裝神弄鬼地跳了一陣,然後指著血字尖聲嘶喊。
“天罰!這是天罰!妖刀現世,觸怒神靈!涼州要大難臨頭了!”
恐慌的情緒在愚昧的人群中迅速發酵。
李驍站在重新搭建起腳手架的野狼墩工地上,看著眼前熱火朝天的景象。
老卒和招募來的流民工匠正奮力夯土、搬運木料。
分到手的錢糧讓他們的動作充滿了幹勁,花白頭髮的老卒甚至主動當起了監工,吼聲中氣十足。
王主簿被李驍留在墩上“協助”,此刻正蔫頭耷腦地躲在陰涼處,臉色比死了爹還難看。
然而,這份短暫的秩序被驟然打破。
一群穿著破爛、頭髮花白散亂的“老婦”,哭天搶地地衝破外圍牙兵鬆散的阻攔,直撲工地中心。
她們撲倒在剛剛夯實的土基上,捶胸頓足,嚎啕大哭。
“喪盡天良啊!我兒的餉銀!那是他賣命的錢啊!”
“李參軍!你修這破墩子,用的是我兒的血啊!”
“還我兒命來!還我兒餉銀來!”
哭聲淒厲刺耳,瞬間蓋過了工地的勞作聲。
剛剛燃起希望的戍卒和工匠們全都愣住了,手上的活計停了下來,茫然、疑慮、恐懼再次爬上他們的臉龐。
場面眼看就要失控。
孫二狗勃然大怒,嗆啷一聲拔出橫刀,吼道:“哪來的瘋婆子!敢衝擊軍務!給我拿下!”
牙兵們立刻就要上前驅趕。
“住手!”
李驍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壓過了哭嚎和騷動。
他抬手製止了孫二狗。
目光緩緩掃過那些哭得“撕心裂肺”的老婦,她們頭髮散亂遮擋著臉,哭嚎聲很大,但仔細看,捶地的動作略顯誇張,乾嚎多於真淚。
他的目光又掃過停下工作,眼神動搖的戍卒和工匠,最後落在臉色慘白,恨不得鑽進地縫的王主簿身上。
李驍向前走了幾步,走到空地中央,距離那些“老婦”只有幾步之遙。
他的動作很慢,帶著一種沉凝的壓力,讓哭嚎聲都不自覺地弱了幾分。
“你們,要餉銀?”
李驍開口,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穿透了嘈雜。
“是!還我兒的餉銀!”
一個“老婦”尖聲叫道,趁機又想撲上來。
李驍沒看她,目光轉向孫二狗:“把我帶來的那個箱子,抬過來。”
兩個牙兵立刻抬過一個沉重的木箱,放在李驍腳邊。
李驍俯身,沒有用鑰匙,右手按住腰間的刀柄,那柄裹著粗布、只露出綠松石刀首的“斬機”。
刀並未出鞘,只是隨著他手腕一抖,一股無形的勁力透出。
“咔嚓!”
木箱的銅鎖應聲斷裂!
李驍伸手,掀開箱蓋。
嘩啦啦!
刺目的光芒在正午的陽光下爆發出來。
不是金銀,而是滿滿一箱黃澄澄,沉甸甸的開元通寶。
銅錢特有的金屬光澤和沉甸甸的質感,瞬間攫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哭聲、議論聲、所有的嘈雜,在這一刻被按下了暫停鍵。
整個工地只剩下風吹過戈壁的嗚咽和銅錢堆疊的微光。
李驍的聲音在死寂中響起,不高,卻像重錘敲在每個人心上。
“野狼墩,及後續所有修繕烽燧之戍卒、工匠,即日起,工錢翻倍。”
他頓了一下,目光掃過那些呆滯的“老婦”和屏息的工人。
“錢,從今日起,日落時結清。日結。”
他彎腰,從箱中抓起一大把銅錢,然後鬆開手。
叮叮噹噹…銅錢如金色的雨點,灑落在乾燥的黃土上,發出清脆悅耳的撞擊聲。
“若有剋扣一文,”
李驍的目光變得無比銳利。
“猶如此箱!”
他腳尖在空箱邊緣重重一踢,厚實的木箱竟發出一聲不堪重負的呻吟,側板裂開一道縫隙。
死寂。
絕對的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黏在那些滾落黃土的銅錢上,又驚疑不定地看向李驍,再看向那裂開的木箱。
那幾個哭嚎的“老婦”也忘了表演,傻傻地看著地上的錢。
突然,一個身材粗壯、滿臉絡腮鬍的瓦匠猛地衝出人群,撲到李驍腳邊,卻不是搶錢,而是飛快地撿起幾枚散落的銅錢,高高舉起,用盡全身力氣嘶吼。
“仁義!李參軍仁義!”
這聲嘶吼像點燃了火藥桶。
“仁義!參軍仁義!”
“謝大人恩典!”
“幹活!快乾活!別辜負了大人!”
巨大的聲浪瞬間爆發出來,淹沒了之前所有的哭嚎和質疑。
戍卒和工匠們眼中重新燃起的不僅是希望,更是一種近乎狂熱的信任和激動。
他們不再看那些“老婦”,紛紛抄起工具,用比之前更賣力十倍的動作投入到修築中,吼聲震天。
那幾個“老婦”在洶湧的人潮和震耳的呼聲中顯得無比尷尬和渺小,相互使了個眼色,趁著混亂,灰溜溜地擠出人群,消失在戈壁灘的方向。
混亂中,孫二狗不動聲色地彎腰,迅速從地上撿起一隻慌亂中被踩掉,質地明顯上乘的青緞面繡花鞋,塞進了自己的皮囊。
夕陽如血,將野狼墩新夯的土牆染上一層暗紅。
喧囂的工地暫時沉寂下來,工匠和戍卒們圍在臨時搭起的灶臺邊,捧著熱騰騰的粟米飯和難得的肉湯,臉上帶著疲憊卻滿足的笑容。
李驍獨自坐在半截殘破的烽臺基座上,背對著營地。
他解下腰間的“斬機”,橫放在膝上。粗布包裹著刀身,只露出那鑲嵌著綠松石的刀柄。他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一遍又一遍地撫過那冰涼潤澤的石頭表面。
遠處的喧囂彷彿被無形的屏障隔開。
只有風,卷著沙粒,掠過殘垣斷壁,發出嗚咽般的低鳴。
白日裡撒錢破局的喧囂褪去,一種更深沉的冷冽沉澱下來,浸入四肢百骸。
膝上的橫刀,隔著粗布,透出絲絲縷縷難以言喻的寒意,那綠松石在暮色中,彷彿蘊著一汪深不見底的幽潭。
不知何時,老兵那佝僂的身影如同融入暮色的陰影,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李驍身側幾步遠的斷牆下。
他沒有看李驍,渾濁的獨眼望著涼州城的方向,那裡華燈初上,勾勒出李府巍峨的輪廓。
“毒蛇縮回洞了。”
老兵的聲音沙啞乾澀。
“但毒牙上,還滴著涎。”
李驍撫過刀柄的手指微微一頓。指腹下,那枚沉寂的綠松石,毫無徵兆地,極其微弱地,閃過一絲幾乎難以察覺的幽綠光芒。
快得像錯覺,轉瞬即逝,卻冰冷刺骨。
李驍的指尖,清晰地感受到了那一瞬間的悸動。
他緩緩收緊手指,將那冰冷的綠松石緊緊攥在掌心。
目光越過暮色沉沉的戈壁,投向涼州城那片燈火輝煌處,深沉的眼底,看不到半點波瀾,只有一片凍徹骨髓的寒潭。
風更緊了,捲起沙塵,嗚咽著掠過殘墩,彷彿預示著更猛烈的風暴正在那繁華之地的深處醞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