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輔國仔細聽著,那雙精明的眼睛在李驍臉上細細掃過,沒有錯過他眉宇間的一絲疲憊,最終落在他那只是隨意用布條纏了一下,依舊有血跡滲出的左手手掌上。
他緩緩點頭,臉上露出一絲難以捉摸,意味深長的笑容。
“辛苦了,做得很好,下去好生歇著吧,手上的傷找太醫看看,殿下那裡,咱家會去詳細稟報。”
待李驍離開,李輔國臉上的笑容漸漸收斂,變得深沉起來。
他轉身,便快步向太子的書房走去。
他知道,這件事,絕不可能就此結束。
李驍這個名字,已經以一種意想不到,極其引人注目的方式,更深刻地嵌入了長安的權力棋局之中。
他與楊家的糾葛,尤其是與那位性情難測,此刻正不知作何想的虢國夫人,顯然才剛剛開始。
窗外,夕陽西下,將天空染成一片瑰麗的橘紅色,然而在這宮牆深處,卻彷彿有更濃重的風雨正在醞釀聚集。
翌日,午後陽光正好,暖融融地灑滿大地,將東宮琉璃瓦頂照得一片金碧輝煌,飛簷上的脊獸也彷彿沐浴在金光之中。
宮牆內一如既往地寂靜肅穆,只有巡邏衛士規律而沉重的腳步聲在青石板路上回蕩,以及遠處隱約傳來,訓練有素的宮女們輕柔的步履和低語聲。
忽地,一陣不算浩蕩卻足夠引人注目的車馬轔轔之聲,由遠及近,打破了東宮門前的這份寧靜。
一列車駕停在了威嚴的東宮門外。
車駕裝飾華貴,拉車的馬匹神駿,僕從衣著光鮮,卻並非宮中制式。
來的並非楊國忠本人,而是他府上的一位得力管事,姓楊名釗,約莫四十歲年紀,身著簇新的寶藍色綢緞圓領袍。
面帶精明謙恭卻又隱含倨傲的笑容,身後跟著整整五輛大車,車上貨物用明黃色的錦緞覆蓋,沉甸甸地壓著車軸,顯示出分量不輕。
“在下楊府管事楊釗,奉我家家主虢國夫人之命,特來拜見太子殿下,答謝東宮李校尉昨日于禁苑之中,英勇出手,解救我家夫人於危難之中的大恩!”
那管事對著守門的東宮衛士拱手,言辭極其客氣,甚至帶著幾分諂媚,但那微微揚起的下巴和眼神中一閃而過的得意,卻掩不住那份背靠大樹好乘涼的倨傲。
守門的衛士不敢怠慢,立刻將訊息層層傳遞進去。
那捲用泥金箋寫就,華麗非常的禮單被迅速呈遞到了太子李亨的案頭。
李亨此刻正在書房臨摹前朝書法大家的帖字,聞言緩緩放下手中的紫毫筆。
內侍雙手恭敬地奉上那捲長長的禮單。
李亨展開,目光沉靜地一行行掃過,眉頭卻漸漸地鎖緊。禮單上用漂亮工整的楷書寫得密密麻麻,琳琅滿目。
金銀餅鋌各五十,合計百鋌,這已是一筆極大的財富。
蘇杭上等的繚綾、越羅、蜀錦各二十匹,皆是價值千金的貢品級衣料。
西域而來的紫貂皮、白狐皮各五張,毛色光潤,罕見珍貴。
一柄鑲嵌著數十顆紅藍寶石、吹毛斷髮、裝飾極盡奢華的波斯彎刀。
外加百年野山參、赤色靈芝、上等鹿茸等名貴藥材及各類滋補品無數。
“這……”
李亨將禮單輕輕放在案上,指尖點著那些灼人眼目的字跡,聲音裡帶著一絲不容錯辨的凝重。
“這禮,未免太重了,遠超尋常答謝之儀,甚至過於僭越了。”
書房裡侍立的幾個小太監感受到氣氛的變化,互相偷偷交換著不安的眼色,屏息凝神,連大氣都不敢喘。
李泌很快被請來,他似乎剛從道觀清修回來,身上還帶著淡淡的檀香味。
隨後,李輔國也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書房角落,如同一個灰色的影子。
李亨將禮單推過去。
“二位看看吧。楊家送來的謝禮。”
李泌捻著鬍鬚,目光沉靜,細細看了一遍,沉吟片刻,方緩緩道。
“楊國忠此舉,乃是借題發揮,厚禮相謝是假,試探東宮反應,乃至公然拉攏李驍,以圖聖眷,才是其真實意圖,虢國夫人受驚,楊氏表示感謝,於情理之上,無可厚非。”
“然則,如此重禮,意欲何為?其價值已遠超尋常賞賜,更似一種投資,一種捆綁。若我等全盤收下,外界會如何觀瞧,必以為東宮與楊家關係匪淺,甚至已暗中往來,結為同盟,若我等斷然拒絕,則又恐徹底得罪正得聖寵、風頭無兩的楊家兄妹,於殿下眼下之處境,殊為不智,此乃陽謀,逼我等表態。”
李輔國尖細的嗓音緊接著響起,帶著一絲冷意。
“大家,李先生所言,一針見血,楊國忠此人,最是滑頭,善於鑽營,慣會借勢。此舉定然不懷好意,想把東宮和李驍都架在火上烤,逼我們承他的情,或者與他綁在一起,其心可誅!”
“那依二位之見,該當如何?”
李亨問道,目光主要落在李泌身上。
李泌微微一笑,從容不迫,彷彿早已胸有成竹。
“收,但要收得有分寸,有態度,有風骨。”
“擇其巾帛、藥材等看似尋常卻亦價值不菲之物,數量減半收下,以示我東宮不貪財貨,卻領其情,全了楊家顏面,不使其過於難堪。”
“至於那些金銀重禮及那柄明顯帶有招攬意味、近乎賄賂的波斯寶刀,一概原封不動,堅決退回,此為一。”
“其二,即刻讓李驍親自前往楊府,當面致謝,言辭需謙恭得體,但務必在其府中眾人面前,清晰表明其身屬東宮,深受大家恩遇,忠謹之心天地可鑑,不敢另受厚賞之意。”
“如此,既全了對方顏面,不致立刻撕破臉,亦彰顯大家御下有方,李驍忠謹之心,堵住悠悠眾口,讓楊國忠的算計落空。”
李亨沉思片刻,緩緩頷首,眼中露出讚許之色。
“便依先生之計。分寸把握得極好,輔國,你親自去安排,帶李驍走這一趟,話,要讓李驍說清楚,說透,禮,要退得體面,不容置疑。”
“奴婢遵命,定將此事辦得妥帖。”
李輔國躬身領命,眼中精光一閃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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