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燧的血腥氣被烈陽暴曬,蒸騰起一層帶著腐肉甜腥的鐵鏽味。
斷刃崖下,吐蕃人的屍體和死馬被草草堆積焚燒,滾滾黑煙如同不祥的招魂幡,直插鉛灰色的天空。
倖存的守兵癱在牆根下陰影裡,麻木地舔舐著傷口,或盯著跳躍的焚屍火焰發呆。
烽燧內部一處勉強避風的角落,臨時用破門板和浸血的氈毯搭了個窩棚。
李驍赤著上身,背靠冰冷的夯土牆,右肩和左臂被粗麻布條捆紮得如同粽子,布條縫隙裡還在不斷滲出暗紅的血水,在古銅色的面板上蜿蜒出猙獰的痕跡。
每一次細微的呼吸,都牽扯著斷裂的骨頭和撕裂的筋肉,帶來一陣陣窒息般的劇痛。
冷汗混著血汙,順著他緊繃的下頜線不斷滴落。
一個鬚髮花白,滿臉倦容的隨軍老醫官,正小心翼翼地解開他左臂的臨時捆紮。
當腫脹發亮、面板呈現詭異紫黑色的手臂暴露在渾濁的光線下時,老醫官倒抽一口冷氣,佈滿血絲的眼睛裡滿是難以置信。
“嘶……這骨頭茬子……”
他用沾著藥泥的枯手,極其輕微地觸碰了一下那明顯錯位凸起的部位,李驍的肌肉瞬間繃緊如鐵,牙關死死咬住,喉間滾出一聲壓抑的悶哼,豆大的汗珠瞬間滾落。
老醫官的手觸電般縮回,渾濁的老眼盯著李驍那張因劇痛而扭曲卻硬生生沒有慘叫出聲的臉,喃喃道:“後生……你這命,真是閻王爺門口打轉,硬生生自己爬回來的……”
他搖著頭,從散發著濃烈草藥味的褡褳裡拿出范陽軍中傷藥,老醫官用一根削扁的木片,挖出粘稠如瀝青的藥膏,小心翼翼地塗抹在李驍左臂腫脹發亮的面板上。
老醫官的手穩得像塊石頭,毫不遲疑地將藥膏均勻塗抹開。
“忍著,你這胳膊,廢了也得先保住命!”
他一邊塗,一邊又去處理李驍右肩那道深可見骨,皮肉翻卷的舊傷崩裂口,動作粗暴而利落,用烈酒沖洗,颳去邊緣發灰的腐肉,再填上另一種氣味刺鼻的黃色藥粉,最後用布條重新狠狠捆紮勒緊。
整個過程如同酷刑。
李驍眼前陣陣發黑,全靠一股刻骨的恨意和腰間“斬機”刀柄傳來的冰冷觸感,才沒有徹底昏死過去。
每一次劇痛的衝擊,都像一把淬毒的銼刀,反覆刮擦著他腦海中那些畫面:戈壁灘上冰冷的弩箭,李承業濺在臉上的汙泥,王氏的獰笑,烽燧下如潮水般湧來的吐蕃兵,還有那份冰冷沉重的旅帥告身……
窩棚外傳來趙衝粗糲的嗓門,在嘈雜的背景聲中格外清晰:
“孫二狗!狗日的命硬!抬下去,用最好的金瘡藥!給老子救活了!記首功!擢升前軍旅左隊隊正!”
“老蔫巴!守燧有功,擢升旅直屬輜重營夥長!賞錢十貫!”
“剩下的兄弟們,記功!賞錢五貫!戰死的兄弟……記名造冊,撫卹加倍!”
一個個名字,伴隨著擢升和賞賜的宣告,在焚屍的黑煙和傷兵的呻吟中迴盪。
這是趙衝在履行承諾,也是在用最實際的方式,替李驍這個新晉旅帥收攏人心,穩固這支殘破隊伍裡剛剛萌芽的忠誠。
孫二狗昏迷不醒,老蔫巴佝僂著背默默接受,被點到名的傷兵掙扎著發出嘶啞的謝恩聲。
權力的交接,在血腥和功賞中,無聲地進行。
窩棚裡,老醫官終於處理完李驍身上最重的幾處傷口,自己也累得滿頭大汗。
他看著李驍如同從水裡撈出來,卻依舊強撐著不倒下的身體,最終只是重重嘆了口氣,留下一句“三天內別動,爛了神仙也難救”,便佝僂著背鑽出了窩棚。
濃烈的藥味,血腥味和身體的劇痛,讓窩棚裡的空氣粘稠得令人窒息。
一道佝僂的黑影,如同融入陰影的壁虎,悄無聲息地出現在窩棚門口,擋住了外面刺眼的光線。
他枯樹皮般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深陷的眼窩如同兩口枯井,目光落在李驍纏滿布條、依舊微微顫抖的左臂上,又掃過他腰間那柄被粗布重新包裹、卻掩不住刀柄綠松石幽光的“斬機”。
“疼?”
他的聲音像砂礫摩擦,乾澀得不帶一絲情緒。
李驍緩緩抬起眼皮,汗水流進眼角,帶來一陣刺痛,讓他的視線有些模糊,但眼神卻銳利如刀,直刺老兵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死不了。”
聲音嘶啞,卻異常清晰。
兩人目光在昏暗汙濁的空氣中碰撞。
李驍在阿爺那古井無波的眼底深處,看不到絲毫憐憫,只有一種近乎冷酷的審視,彷彿在評估一件兵器的損傷程度。
“河西節度使衙門的調令,”
老兵忽然開口,聲音壓得極低,卻像一顆冰冷的石子投入死水
“是催命符。”
他枯瘦的手指,極其輕微地指了指窩棚外趙衝的方向,“那姓趙的,是張守珪的心腹刀把子。”
李驍的瞳孔猛地一縮。
這個訊息,趙衝剛剛私下告知,是絕對的機密。
老兵是如何得知?
而且如此精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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