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果然不是普通的老卒!
“你是誰?”
李驍的聲音帶著壓抑的喘息和毫不掩飾的探究,如同繃緊的弓弦。
身體的劇痛在這一刻似乎被巨大的疑雲暫時壓過。
老兵深陷的眼窩裡似乎掠過一絲極其微弱的波動,像枯井底泛起的漣漪,轉瞬即逝。
他沒有回答李驍的問題,目光反而落回那柄“斬機”上,枯槁的手指隔空點了點刀柄綠松石的位置。
“刀,是兇器,握刀的人,也是兇器。”
他沙啞的聲音帶著一種古老的韻律,像在吟誦某種箴言。
“王氏,蕭嵩,張守珪,趙衝……還有這滿營的兵,都是握刀的手,或是待宰的肉。”
他停頓了一下,深陷的眼窩轉向李驍,那目光彷彿穿透了皮肉,直視著李驍靈魂深處燃燒的冰冷火焰:“你想當握刀的手,還是做案板上的肉?”
李驍的呼吸驟然急促,他死死盯著老兵,牙縫裡擠出嘶啞的聲音:“我要……活下去!”
他的嘴角極其細微地向上扯動了一下,更像某種嘲弄:“活下去?在這座吃人的烽燧?在涼州王氏的殺局裡?在河西節度使的棋盤上?”
他枯槁的手指輕輕敲了敲自己的太陽穴,“靠這個,比靠刀快。”
說完這句晦澀難明的話,阿爺不再看李驍,佝僂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無聲息地退出了窩棚門口,重新融入外面刺眼的光線和嘈雜的人聲中,彷彿從未出現。
窩棚裡只剩下李驍粗重的喘息和傷口處火燒火燎的劇痛。
老兵的話,像冰冷的毒蛇,鑽進他的耳朵,纏繞在他的心頭。
“王氏……蕭嵩……張守珪……趙衝……握刀的手……待宰的肉……”
劇痛和失血帶來的眩暈感陣陣襲來,但李驍強迫自己保持清醒。
他靠在冰冷的土牆上,完好的右眼透過窩棚破爛的縫隙,死死盯著外面。
他看到趙衝帶來的那些具裝精騎,鎧甲鮮明,正趾高氣揚地指揮著倖存的守兵清理屍體,加固工事,眼神裡帶著居高臨下的倨傲和對殘兵敗將的輕蔑。
那些剛剛被擢升為伍長、夥長的原第三隊傷兵,則拖著殘軀,努力執行著命令,眼神裡混雜著對新身份的茫然,對未來的恐懼,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對精騎的不滿。
他看到趙衝的親兵隊長,一個滿臉橫肉的漢子,正粗暴地踢開一個動作稍慢的傷兵,嘴裡罵罵咧咧。
而趙衝本人,則站在高處,猩紅披風獵獵,正與幾個騎兵軍官低聲交談,手指不時指向涼州的方向,臉色凝重。
派系!
壁壘!
張守珪是軍使,是提拔他的人,也是他此刻唯一的護身符。
趙衝是張守珪的刀,是援兵,是施恩者,卻也帶著天然的優越感和對這支殘破旅伍的掌控欲。
那些精騎是趙衝的力量,是強援,也是潛在的監軍。
而自己麾下這些剛剛死裡逃生,被擢升的傷兵和老卒,是根基,是爪牙,卻也脆弱不堪,充滿了不安和怨氣。
還有那個深不可測的老兵……
李驍的右眼,如同潛伏在黑暗中的獨狼,冰冷地掃視著外面營地裡每一個人的動作,每一個細微的表情。
身體的劇痛成了最殘酷的清醒劑,讓他的感官異常敏銳。
他開始分辨那些精騎中誰的眼神更倨傲,誰的動作更敷衍;分辨自己手下這些新晉伍長、夥長,誰的眼神裡藏著兇光,誰的眼底深處是掩飾不住的恐懼;分辨趙衝與親信交談時,那凝重神色下隱藏的真正意圖……
活下去?
僅僅靠匹夫之勇,靠那柄“斬機”,靠張守珪的庇護,在這環環相扣的殺局裡,遠遠不夠。
他需要看清這盤棋。
看清誰是棋子,誰是棋手。
看清哪條路是生門,哪條路是王氏為他掘好的墳墓。
他緩緩低下頭,看著自己纏滿布條劇痛不止的左臂,完好的右手慢慢撫上腰間那柄沉寂的“斬機”刀柄。
冰冷的綠松石觸感透過粗布傳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渴望鮮血的悸動。
涼州……王氏……
窩棚外,趙衝似乎結束了交談,目光銳利地掃視過來,恰好對上李驍從縫隙裡透出,那隻深寒如淵的右眼。
李驍緩緩地,極其輕微地,扯動了一下嘴角。
那不是一個笑容,更像受傷的孤狼在陰影裡,對著窺視的獵人,無聲地呲出了染血的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