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個陰森冰冷的王坑洞爬出來,重新站在灼熱的陽光下,所有人都彷彿經歷了一場大病初癒,渾身脫力,只剩下後怕的餘悸在四肢百骸裡竄動。唯獨劉豔,她的狀態明顯不同。
一回到外面,她就像被抽掉了脊樑骨,整個人瞬間軟了下去,連站立的力氣都沒有。李海波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撲過去,嘴裡慌亂地喊著“燕子”,不由分說就把她背在了自己身上。
“快!趕緊離開這鬼地方!”波仔的聲音都在抖,既是真的擔心劉豔,又帶著急於逃離這片噩夢之地的迫切。他深一腳淺一腳,幾乎是跑著往渡口方向衝,步子又快又亂,完全不顧自己平時精心維持的形象。
“嘖。”我看著海波那略顯狼狽卻又極力逞英雄的樣子,心裡嘀咕:這傢伙,到底是真擔心劉豔的安危,還是終於逮著機會能跟自己女神來個親密接觸?
回程的路上,大頭不斷追問洞裡發生的一切細節,特別是關於他“失聯”那段時間的事。我強壓著心頭殘餘的寒意和疲憊,把從他喊完“來喲”之後,他所不知的詭異程序、熊貓附體般的言語、劉豔的異狀以及那決定性的炮仗,又詳細複述了一遍。走了大約七八分鐘,離碼頭還剩幾百米,趴在波仔背上的劉豔,身體突然動了動。
“嗯……”一聲微弱的嚶嚀從海波肩頭傳來。
沒等我們反應過來,劉豔像是大夢初醒般猛地抬起了頭,眼神裡充滿了迷茫和一絲殘留的驚恐。她飛快地環顧四周,看清了是海波揹著自己,臉上掠過一絲驚愕和羞赧。
“我……我怎麼了?”她聲音沙啞地問,同時掙扎著就要從海波背上下來。動作雖然虛弱,但透著一股慌亂勁兒。
“誒!燕子你別動!還沒好利索……”海波慌忙想阻止,話沒說完,劉豔已經掙脫了他的攙扶,有些搖晃地站在了地上。她努力站穩,又追問了一遍:“我剛才……怎麼了?”
張群心有餘悸,立刻上前攙扶住她,帶著劫後餘生的語氣,噼裡啪啦地描述起來:“豔兒你可嚇死我們了!出洞你就暈倒了!一點知覺都沒有,臉色白得嚇人!是波仔揹著你走了這麼遠……”
波仔眼見女神脫離了自己的懷抱,臉上閃過一絲失落,眼巴巴地看著劉豔,嘴裡不忘表功:“就是啊!燕子,你真沒事了?我看你臉色還不大好,要不我再揹你……”那眼神裡,關切和一點沒滿足的小心思交織得清清楚楚。
“我?”劉豔皺著眉,顯然對張群的描述感到極其困惑,“我明明記得……和你們一起跑出洞口了,然後……然後呢?”她努力回想,臉上卻是一片茫然,彷彿那段記憶被硬生生抹掉了。“怎麼……就完全沒了?”
“燕子,”蔣豔輕輕拉了一下她的袖子,聲音帶著點不易察覺的顫抖,“你看看……你的手臂?”
劉豔疑惑地依言低頭,撩起左臂的袖子——
嗡!
她的動作瞬間僵住!
在她白皙的小臂上,赫然印著一個清晰得刺眼的淤青手印!五指指痕扭曲,深陷皮肉,邊緣泛著不祥的青紫色,彷彿在無聲地嘶吼,昭示著它是被一隻何等冰冷、帶著何等怨恨的手,以多麼大的力量死死攥握留下的!
她的臉色“唰”地一下,比剛才昏迷時還要慘白,嘴唇哆嗦著,抬起頭,目光先是驚懼地掃過我,又落在謝魁身上,最後死死盯住那淤青:“這……這是什麼東西?!哪來的?!”恐懼像藤蔓一樣瞬間爬滿了她的聲音。
死寂瞬間籠罩了我們幾個。
我和海波對視一眼,彼此眼中都讀到了那個令人心悸的名字——“熊貓”。但這名字此刻絕不能宣之於口!
眼看海波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我心頭警鈴大作,連忙搶在他前面開口,聲音努力裝出輕鬆:“咳……這個啊……可能……可能剛才在洞裡太亂太擠了。誰不小心……勁兒使大了點?你這細皮嫩肉的,輕輕一下就容易留下印子。”我故意說得輕描淡寫,眼睛卻緊緊盯著劉豔,試圖給她一點虛假的安慰。
張群立刻明白了我的用意,強自鎮定地接話:“對對對!肯定是這樣!我當時太害怕了,死死抓著你胳膊,可能……可能就是我抓的!”她語氣裡帶著明顯的心虛,手不自覺地絞著衣角。
海波、大頭、蔣豔,此刻都成了心照不宣的演員,紛紛點頭附和:“沒錯沒錯,肯定是不小心碰的!”“洞裡那麼黑,磕碰一下難免……”
劉豔的目光在我們臉上逡巡,帶著狐疑、恐懼和一絲尋求真相的急切。眾人的一致口徑像一層薄薄的紙,勉強糊住了她心裡的恐慌。她的身體緊繃著,過了好一會兒,才長長地、不安地舒了口氣,但那緊繃的神經並未真正放鬆下來。她沒再追問,只是默默地放下了袖子,遮住了那個刺眼的印記,眼神裡蒙上了一層濃重的陰影。剩下的路,在一種異常沉默的壓抑氣氛中走完。
渡船靠岸,回到鎮上熟悉的街市,劫後餘生的慶幸和對未知的後怕交織在一起,大家早已沒有了任何玩樂的興致。簡單交代了幾句注意休息之類的話,像一群受驚的鳥,倉惶地各自散去,急於躲回“安全”的家。
暮色四合,晚飯剛過,院子裡還沒安靜下來,李海波和謝魁就像約好了似的,一左一右出現在我家門口,眼神交匯間全是心照不宣的凝重。沒等我開口,他倆就一推一拉,不由分說地把我拽向老屋的方向——我們專屬的“秘密基地”。
老屋是院子裡早已廢棄的兩百年老宅,黑黢黢地沉默著。屋旁,一株老得不知年歲的椿樹,盤虯的根脈從地裡虯結拱起,形成一個天然的、泛著滄桑光澤的“根凳”。這裡承載了我們從尿褲子年紀到現在所有見不得光或能見光的謀劃、吐槽和秘密。從偷李伯家的桃,到瞞著家裡去河裡洗澡差點淹死,再到後來聚在這裡對班裡女生的品頭論足……每一道根鬚的縫隙裡,都塞滿了我們的青春記憶。
月色朦朧,老椿樹的枝椏在夜風中伸展,投下扭曲交錯的暗影。我們仨熟練地擠在粗糲冰冷的樹根上,點著了煙。菸草辛辣的氣息暫時驅散了夏夜的悶熱,卻驅不散心頭的陰霾。紅點在昏暗中明明滅滅,映照著三張心事重重的臉。
大頭狠狠吸了一口煙,扯開自己那件被炸得開了好幾個口子的上衣領口,指著胸口和胳膊上幾塊被鞭炮火藥燎紅、青紫的地方抱怨:“媽的,倒了血黴!你們看看!差點被炮仗炸成篩子!全是小口子,火辣辣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