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詭匠

第21章 線索

波仔從嘴裡噴吐出的,是帶著冰碴子般寒氣、斷斷續續的囈語。這些碎片化的資訊,像零星的拼圖,一塊塊嵌入了我腦中的疑團。雖然此刻這小子還在篩糠似的打哆嗦,眼神像溺水後剛撈起來般渙散,離徹底的清醒還隔著好幾道坎,但至少有一個關鍵的結,被這些資訊撬開了口子,答案,已清晰得如同水底的石頭。

起先,我嗅到的是死玉那股黴爛陰冷的味兒,懷疑是一場遊魂藉著玉胎興風作浪,才纏上了小玲。可硃砂塗抹上去,它愣是不沾一絲邪穢氣——不是死玉作祟。線索一轉,又指向後山那片小玲常去玩耍的荒坡,村裡人嗑著瓜子說那兒剛添了新墳。再加上趙家園子那個被自家人逼婚,走投無路投了門頭塘的苦命女娃的慘事……這些原本孤立散落的點,被波仔剛才經歷的那趟“入鏡鑑靈”強行拽出來的資訊一穿,剎那間,連點成線,擰成了一股能說圓通的索鏈!

床上,被麻繩捆得像個待宰粽子的小玲,正以一種非人的力道向上昂著頭顱。那雙原本空洞失焦的眼睛,此刻像淬了毒的針尖,死死地、怨毒地釘在我身上。那眼神,不像是懵懂未知,倒像是一個藏著天大秘密被當眾扒光了的人,所有的驚恐、憤怒、不甘和被窺破底細的暴戾,都從那深不見底的黑眼仁裡噴射出來,灼得人面板髮緊。

“廷哥,”大頭那低沉的嗓音響起,帶著幾分凝重,“這丫頭……眼神不對了。”他眯著眼,仔細打量著小玲,“剛才是空,像個木頭娃娃,現在呢,是邪,那眼珠子像活過來了,裡頭的東西……”他咂摸了一下嘴,“看著瘮人歸瘓人,可不再是死水一潭了。”

我順著他目光掃過小玲那張扭曲變形的臉。確實,那雙怨毒的眼雖可怖,卻有了“生氣”——一種屬於怨靈的、暴戾的“生機”。更詭異的是,她的表情像是被看不見的手在臉上使勁揉捏,忽而齜開一嘴白牙,喉嚨口那幾根青筋像蚯蚓一樣鼓脹彈動;忽而又拼命搖甩著頭顱,發出“嗬——嗬——”的漏氣聲,嘴唇向外翻卷,舌頭僵硬地抵著齒縫,活脫脫一條被人拔去了信子、只能徒勞鼓動空腔的毒蛇!這場面詭異得讓人脊樑溝陣陣發寒。

我點了點頭,算是認可大頭的判斷。視線隨即又落到旁邊那隻驚魂未定的“落湯雞”身上——波仔。這小子臉色煞白,像在水裡泡了三天三夜撈出來,嘴唇還在無意識地哆嗦著,胸膛劇烈起伏,每一次吸氣都深得像要把周圍空氣吸乾,喉嚨裡發出風箱拉扯般的呼哧聲。看著他那副魂飛天外的樣子,我心裡那點小愧疚,也被一種又好氣又好笑的感覺沖淡了不少。

“嘖嘖,”我不由得搖著頭,半是調侃半是喟嘆,“真是個旱鴨子掉進了枉死城——好死不死踩了這泡臭狗屎,還硬是讓他歪打正著聞著味兒了!”大頭知道,波仔是有名的“秤砣體質”——見了水就腿軟。小時候去河邊洗澡,他永遠只敢在淺淺的、剛沒過膝蓋的水窩子裡狗刨兩下,水深過腰他就杵在那兒打死也不敢往前挪半步。就這麼個怕水怕得要命的主兒,偏偏在“入鏡鑑靈”這通靈法子裡,被硬塞進了一個水鬼的記憶。生生體驗了一遭在水底下嗆水窒息的酷刑!這算哪門子事兒?簡直就是給他圓了個荒唐的“海底兩萬裡”潛水噩夢!

大頭看著波仔那痛苦扭曲的臉,眉頭擰成個疙瘩,顯然不太理解這“鏡中通靈”的玄乎勁兒:“廷哥,他這樣子……不像裝的啊?真跟剛從塘子裡撈起來似的,你看他喘的那口氣,那表情,活脫脫就是真讓人按在水裡悶過一場!”

大頭是做白事的道場師傅,跟著他師傅在靈堂法事裡摸爬滾打十多年,耳濡目染懂些門道。但他那些東西,擱在玄門行當裡,也就是個入門掃盲班的水平。眼前波仔被“入鏡鑑靈”強拽進魂魄意識層面,與亡魂產生通感,這其中的水深火熱、兇險莫測,他自然琢磨不透。可眼下真不是掰開揉碎講玄學課的時候——波仔已經被附身在小玲身上那女鬼一聲淒厲的“尖嘯”生生從水底拉回了現實人間!我心裡那條拼合起來的因果鏈,雖然藉著波仔嘴裡擠出來的碎片資訊,已然勾勒出了大致的輪廓,但要把這輪廓描實、釘死,非得讓剛和那水鬼姑娘“魂牽夢繞”過一遍的波仔,把他接收到的、感受到的、看到的,原原本本地捋順了吐出來不可!

一分多鐘在近乎凝滯的空氣中艱難爬過。波仔粗重的喘息聲終於像破風箱修整好,漸漸地平緩下來。胸口劇烈的起伏也微弱了,只是臉色依舊青白,眼神裡還殘留著溺水者的驚恐餘波。這時,我才極其輕微、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低聲喚他:“波仔……”——活人陽魂強行勾連死者陰魂,魂魄歸位之初最是脆弱。此刻若是驚擾了他尚未完全穩定、猶自漂浮的意識,輕則魂魄受創大病一場,重了……腦子裡那根弦要是震壞了,往後餘生只怕就只剩渾渾噩噩的痴傻,甚至變成一具只懂喘氣的活木頭。因此,在確認他三魂七魄是否完全歸竅、自主意識是否徹底恢復清醒之前,我必須像靠近一隻受驚的野雀,把聲音放得輕而又輕。

“呼……嘶……呼……”波仔喉嚨裡又擠出一串帶著水汽的長短音,才猛地仰起頭,大口大口地吞嚥著空氣。他的目光遲緩地聚焦在我臉上,瞳孔裡的驚悸還未完全褪去,但終於能清晰地倒映出我的樣子——那是他自己的眼神回來了。

“操……廷……廷哥……”他嗓子眼發緊,聲音嘶啞得像砂紙摩擦,“這……這他媽……到底……怎麼回事啊?”顯然,剛才那通身臨其境的“死亡體驗”還在他骨子裡餘震未消。

這事吧……實話是肯定不能說了。難道告訴他我拿他當容器,強行使了“入鏡鑑靈”,用他的肉身穿針引線去勾通怨鬼?那這小子非跟我翻臉,記恨一輩子不可。心念電轉間,瞎話已經信口拈來:“你小子剛才跑得慢,落在後頭,被那女鬼的陰魂給沾上了!不然你以為那冷水泡饃饃的感覺哪來的?”

大頭聽我如此胡說八道,小眼睛瞬間瞪圓了些,那表情分明寫著“廷哥你這胡謅本事見長啊”,眼底閃過一絲難以置信。但這反應也就一瞬,在波仔那雙帶著七分驚魂、三分求證的目光轉向他時,大頭臉上的驚訝立刻凍住、化開、最後定格在一種沉痛而“專業”的凝重上。他甚至還“不經意”地瞟了我一眼,隨即對著波仔用力點了點頭,那語氣無比篤實:“嗯,千真萬確!那會兒香案(他指了指靠窗擺滿物件的那張書桌)邊陰氣最衝!你就慢了半拍沒閃開,這不,正好撞槍口上了。”那表情,那語氣,配合得天衣無縫。

看著他那一臉“絕對真事兒”的煞有介事,我心裡差點樂出聲:好你個陳大頭,這滾刀肉的瞎話功夫,啥時候也練得跟我一般爐火純青了?真是親過命的死黨,坑起人來一個頂倆!

好在波仔對這玄門詭道壓根一竅不通,腦子還懵在剛才那窒息的恐懼裡。在我倆雙管齊下、言之鑿鑿的“解答”面前,他那點可憐的判斷力只能選擇相信這個最直觀的“事實”——肯定是他自己跑得慢,被鬼上了身,才有了剛才那場比噩夢還真的酷刑體驗。

眼見波仔的眼神徹底清明起來,呼吸也徹底平穩,我懸著的心總算落地。時機到了!我擺出一臉恰到好處的困惑和關切,開始循循善誘地套他的話:“剛才瞅你那樣,左搖右晃,整個人抖得跟個失控的拖拉機似的,嘴裡還嘰裡咕嚕的,喊什麼‘水……救命……淹死我了’……那陣仗,到底什麼情況?”

大頭知道我的打算,也按捺不住滿臉的好奇,下意識地湊近我半步,伸長脖子瞅著波仔,那張圓臉上明明白白寫著“快開講快開講”,那架勢,就差給他手裡塞把瓜子、搬個小馬紮坐下聽書了。

波仔心有餘悸地再次長長吐出一口濁氣,彷彿要把肺裡的寒氣盡數排空。他皺著眉頭,似乎努力地把那些混亂驚怖的記憶碎片拼湊起來,聲音還帶著點抖:“剛才……就像做了個特別逼真的夢……可也太他媽真了……”他頓了一下,似乎在捕捉開頭的畫面,“一開始……是在山上?天擦黑,黑黢黢的……我看見一個人影……好像是個女的,身上掉下來個東西……”他猛地抬眼,指著我,“哎!就是你剛才拿手裡那塊東西!圓的,像塊玉!”

我立刻從褲兜裡掏出那枚沁著點涼意的玉佩,攤在手心遞到他眼前。

“對對對!就這玩意兒!”波仔盯著玉佩,瞳孔不自覺地收縮了一下,“……就是這塊玉,我親眼看見它從那女人身上掉下來的!明明是晚上,可我瞧它看得清清楚楚!連那玉上的花紋都瞅著了!真他媽邪門!”他語氣裡充滿了困惑。

我心底暗哂:你小子都成了鬼魂的“共感器”了,看到的東西是透過亡魂的“眼”——或者說執念所映照,那能一樣嗎?晚上當白天看那都是小兒科。但我沒點破,只是凝重地點點頭,示意他繼續。

“……然後……就好像一腳踩空了,又好像背後被人狠狠推了一把……稀裡糊塗就栽進了一個……漩渦?冰的,特別快……再一睜眼,”波仔的臉色驟然又白了,嘴唇抖得更厲害,“……我他媽就站在一片水塘邊上!冰涼的水汽撲了我一臉!然後……然後有人……有人撕扯我衣裳!還有人……使勁拽我的腳脖子!硬生生把我腳上的一隻鞋給扒拉掉了!緊接著!背後……背後一股狠勁兒……砰!”

本章未完,請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

📖
目錄
⚙️
設定
🌙
夜間
閱讀設定
背景主題
字型大小
A-
18px
A+
夜間模式
首頁 書架 閱讀記錄 書籍資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