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皮火車像一條疲憊的鐵龍,晃晃悠悠地穿行在灰濛濛的平原上。
車廂裡,是一鍋煮沸了的人間百態。孩子的哭鬧,男人的鼾聲,泡麵的香氣,夾雜著汗味和劣質菸草的味道,混成一股濃郁而鮮活的濁流。
高冷靠在堅硬的椅背上,閉著眼,將自己與這片喧囂隔絕開。他像一座孤島,任憑周圍的潮水如何拍打,自巍然不動。
那股泡麵的味道,格外霸道,執著地鑽進他的鼻腔。
是紅燒牛肉味的。
他已經三年沒吃過這個味道了。不是不想,是吃不起。最落魄的時候,他連一塊一包的乾脆面都得掰成兩頓吃。
思緒被這股味道牽引著,沉入了記憶的深海。
四年前,也是這樣一個夏天。
客廳裡,氣氛壓抑得像暴雨前的天空。他把那張皺巴巴的大學錄取通知書推到桌子中央,旁邊,是一份電競俱樂部的青訓合同。
父親高建國,一個沉默寡言的男人,一輩子都耗在那個十幾平米的小賣部裡,用算盤珠子撥弄著柴米油鹽。他盯著那份花裡胡哨的合同,眉頭擰成了疙瘩。
“打遊戲?”他把手裡的紫砂壺重重地磕在桌上,“那算什麼正經活計?不好好上學,去跟人玩電腦?”
“那不是玩,”十六歲的高冷,聲音不大,但每個字都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執拗,“是職業。”
“什麼職業?能當飯吃一輩子?”
“能。”
父子倆的目光在空中碰撞,像兩頭倔強的牛。
母親在一旁抹著眼淚,不停地給他使眼色。“小冷,聽你爸的,咱安安穩穩念個書,將來考個公務員,多好……”
高冷沒看她。他只是看著父親。他知道,這個家裡,做主的是這個一輩子沒出過遠門的男人。
高建國沉默了很久,久到高冷以為他要掀桌子。
最後,他只是嘆了口氣,像是瞬間老了十歲。“你要是實在不想上學,也行。”他指了指街對面那家要轉租的鋪面,“我把這些年的積蓄拿出來,給你也開個小賣店。比你那個什麼……打遊戲,安穩。”
開個小賣店。
安穩。
這兩個詞,像兩根針,精準地扎進了少年高傲的自尊心。他幾乎能想象出自己未來的樣子,守著一屋子菸酒糖茶,聽著街坊鄰居的閒言碎語,在油膩的算盤和褪色的賬本里,過完“安穩”的一生。
不。
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被帶得向後一倒,發出一聲刺耳的聲音。
“我走了。”
他沒有回頭,沒有看父親鐵青的臉,也沒有理會母親撕心裂肺的哭喊。他揹著一個簡單的行囊,像一個奔赴戰場計程車兵,決絕地踏上了去往大城市的火車。
這一走,就是四年。
第一年,他在青訓營裡嶄露頭角,用非人的反應和冷靜到可怕的頭腦,從上百個天才少年中殺出重圍。
第二年,他頂著“GodLeng”的ID,登上了職業聯賽的舞臺,用一手神出鬼沒的詭術妖姬,震驚了整個電競圈。
第三年,他站在了世界之巔,捧起了那座無數職業選手夢寐以求的冠軍獎盃。金色的雨落下,萬眾歡呼,閃光燈亮如白晝。那是他人生最高光的時刻。
那幾年,他掙了很多錢。獎金,簽約費,直播打賞。數字多到讓他麻木。
他換了最好的裝置,住了最高檔的公寓,和隊友們流連於聲色犬馬的場所。他把錢花在了昂貴的潮牌、限量的球鞋和一場場紙醉金迷的慶功宴上。
他沒有給家裡打過一通電話。
不是忘了,是故意的。他要用這種方式,向那個固執的父親證明,他的選擇是對的。他不需要那個小賣店,他也能活得很好,活得比所有人都好。
他甚至有些享受那種被家人小心翼翼打探訊息的感覺。他想象著父親從街坊口中,從電視新聞裡,看到自己功成名就的樣子,想象著他臉上那種複雜又無能為力的表情。
那是一種幼稚的、殘忍的報復。
然後,深淵降臨。
一次訓練事故,他的右手神經永久性損傷。
世界冠軍的手,連一瓶水都擰不開了。
俱樂部解約,隊友疏遠,粉絲謾罵。他從雲端,被一腳踹回了泥潭,甚至比泥潭更深。
他躲在那間沒有陽光的出租屋裡,牆壁上貼滿了催租的通知單。他賣掉了所有值錢的東西,最後只剩下一臺跑不動遊戲的老舊電腦。
就在他快要餓死的時候,母親的電話打了過來。
電話那頭,母親的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哭腔,小心翼翼地問他:“小冷……你……你還好嗎?網上那些人說的……是真的嗎?”
他死死地咬著嘴唇,沒說話。
“錢……錢夠不夠花?別委屈自己……”
他還是沒說話。說什麼呢?說自己是個廢物?說自己把所有的錢都揮霍光了?
電話那頭沉默了。他能聽到父親在一旁粗重的呼吸聲,還有一句壓低了聲音的訓斥:“哭什麼哭!讓他說!自己選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