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心中真是叫苦不迭,按波羅葉的說法,李夫人身上的“鋸刀鋒”是與相公親熱時所致,問題是……她自家相公卻以為有鬼,這不分明有鬼麼?
要說在大唐,女子地位頗高,貞潔觀相對淡薄。女子婚前失貞不罕見,婚後或者寡後偷情的事更是屢見不鮮。
但問題是……自己一個和尚,無緣無故地摻和這事兒作甚?
玄奘左右推託,但郭宰這人實心眼兒,認定是高僧,怎麼也不放,先把馬典吏攆走,跟著大門一關,就給他和波羅葉安排住處。玄奘算徹底無奈了。他極為喜愛這個巨人縣令的淳樸,心想,若是以佛法點化他一番,哪怕此事日後被他知道,如能平心靜氣處理,也是一樁功德,因此不再堅持。
郭宰大喜過望,急忙命球兒將客房騰出來兩間,給玄奘和波羅葉居住。
此時才是戌時,華燈初上,距離睡覺還早,兩人重新在大廳擺上香茶,對坐晤談。
郭宰開始詳細講述自己夫人身上發生的“怪事”,與莫蘭講述的無甚差別,玄奘心中悲哀,憐憫地望著他,不知該說些什麼。
“唉,能娶到優娘,乃是我郭宰一生的福分。”郭宰提起自己的妻子,當真是眉飛色舞,“優孃的美貌自是不必說了,您看看這牆上的仕女圖,那便是優娘出閣前的模樣。還有那首詩,更是把優娘寫得跟天仙一般,嗯,就是天仙。”
玄奘順著郭宰的手指望去,還是日間看到的那幅畫,不禁有些驚奇,試探著問:“大人,這詩中的意蘊,您可明瞭麼?”
“當然。”郭宰篤定地道,“就是誇優娘美貌嘛。”
玄奘頓時語塞。
“優娘不但美貌,更有才學,詩畫琴棋,無不精通,更難得的,女紅做得還好。”郭宰揚揚得意地拍打著自己的官服,“我這袍子,就是優娘做的。針腳細密,很是合體,就下官這粗笨的身材穿上去,也清爽了許多呢。”
玄奘一時不知該怎麼跟這位大人對話,只好一言不發,聽他誇耀。郭宰興致勃勃說了半天,見玄奘不說話,不禁有些自責:“哎喲哎喲,對了,下官想起來了,法師您千里迢迢從長安來到霍邑,是尋下官有事的,回來時聽馬典吏講過,這一激動,竟然忘了。”
說起此事,玄奘心中一沉,臉色漸漸肅然起來:“阿彌陀佛,貧僧來拜訪大人,的確有事。”
“您說。”郭宰拍著胸膛道,“只要下官能做到的,無論如何都不會讓法師失望。”
“貧僧來,是為了查尋一樁舊案。”玄奘緩緩道,“武德六年,當時的縣令是叫崔珏吧?”
一聽“崔珏”,郭宰的臉上一陣愕然,隨即有些難堪,點點頭:“沒錯,崔珏是上一任縣令,下官就是接了他的任。”
“據說崔珏是死在了霍邑縣令的任上?”玄奘看著郭宰的臉色,心中疑團湧起,不知其中有何忌諱,但此事過於重大,由不得他不問,“當時有個僧人來縣衙找崔縣令,兩人談完話的當夜,崔縣令就自縊而死?”
郭宰端起面前的茶盞,慢慢呷了一口,朝廳外瞥了一眼,眸子不禁一縮:“的確如此。當時下官還在定胡縣任縣尉,是崔大人去世後才右遷到此,因此事情並未親眼見著。不過下官到任後,聽衙門裡的同僚私下裡講過,高主簿、許縣丞他們都親口跟我說起,想來不會有假。法師請看,”郭宰站起身來,指著庭院中的一棵梧桐樹,“崔大人就是自縊在這棵樹下!”
玄奘大吃一驚,起身走到廊下觀看,果然院子西側,有一棵梧桐樹,樹冠寬大,幾乎覆蓋了小半個院落。
“向東伸出來的那根橫枝,就是系白綾之處了。”郭宰站在他身後,語氣沉重地道。
遙想七年前,一個縣令就在自己眼前的樹上縊死,而這個地方現在成了自己的家,他的官位現在是自己坐著,郭宰心裡自然有陰影。
玄奘默默地看著那棵樹,也不回頭,低聲問:“當時那個僧人和崔縣令談話的內容,有人知道嗎?”
郭宰想了想:“這個下官就不太清楚了,也不曾聽人說起。正六品的縣令1自縊,這麼大一樁事,如果有人知道他們談話的內容,必定會在衙門裡傳開的。據說,當時的刺史大人曾派別駕下來,詳查崔縣令自縊一案,提取了不少證人證言。若是有人知道,當時就會交代的。既然從州里到縣裡都不曾說起,估計就沒人知道了。”
“那麼,那個僧人後來如何了?”玄奘心中開始緊張。
“那個僧人?”郭宰愕然,思忖半晌,終於搖頭,“那妖僧來歷古怪,自從那日在縣衙出現過之後,就再也沒有人見過他。刺史大人還曾派人緝拿,但那妖僧不知來自何處,也不知去往何處,最終不了了之。”
玄奘一臉悽然,低聲道:“連他法號也不知道嗎?”
“不知道。”郭宰斷然搖頭,“若是知道,怎會緝拿不到?下官做縣尉多年,捕盜拿賊也不知道有多少,最怕的就是這種沒來歷、沒名姓的嫌犯。”
“當時縣衙應該有人見過他吧?”玄奘仍不死心,追問道。
郭宰點點頭:“自然,那和尚來的時候,門口有兩個差役在,還有個司戶的佐吏也見過他。不過那佐吏年紀大了,武德九年回了家鄉;兩個差役,一個病死了,另一個……怎的好多年沒見他了?”
郭宰拍了拍腦袋,忽然拍手,說道:“對了,法師,下官忽然想起來了,州里為了緝拿,當時還畫出了那僧人的影象。雖然年代久遠,估摸著還能找到。下官這就給您找找去。”
這郭宰為人熱心無比,也不問其中的緣由,當即讓玄奘先在廳中坐著,自己就奔前衙去了。
縣衙晚上自然不上班的,不過有人值守,郭宰也不怕麻煩,當即到西側院的吏舍,找著值班的書吏。見是縣太爺親自前來,雖然有些晚,書吏也不敢怠慢,聽了郭宰的要求,就開始在存放文書的房子裡找了起來。
這等陳年舊卷宗,可不是一時半會兒能找著的。玄奘獨自一人趺坐在客廳裡,閉目垂眉,捻著手上的念珠,口中默唸《往生淨土神咒》。據說念這咒三十萬遍就能親眼看見阿彌陀佛。玄奘唸了九十七遍時,忽然聽到門外院子裡響起腳步聲,然後莫蘭的聲音響了起來:“小姐,您可終於回來了。夫人都念叨過好多遍了,您要再不回來,就要派我去周夫人家接您了。”
一個少女慵懶的聲音道:“學得累了,在那兒歇了會兒。周家公子弄來一個胡人的奇巧玩意兒,回頭帶你看看去。”
腳步聲到了廳堂外,少女看見房中有人,奇道:“誰在客廳?大人呢?”
“今日長安來了個高僧,大人請在家中奉養。”莫蘭道,“方才也不知道有什麼急事,大人去衙門裡了。”
“唔。”少女也不在意,但也沒經過客廳,從側門繞了過去,進了後宅。
想來這少女便是郭縣令的女兒綠蘿了。玄奘沒有在意,繼續唸咒,唸到一百五十三遍的時候,沉重的腳步聲傳來——一聽就知道是郭宰,其他人無論如何也沒法把地面踩得像擂鼓一般。
“哈哈,法師,法師。”郭宰興高采烈地走了進來,揚起手中一卷發黃的卷軸,笑道,“找著了,還真找著了。”
玄奘心中一跳,急忙睜開眼睛,從郭宰手裡接過卷軸,手都不禁有些顫抖。郭宰心中驚訝,於是不再作聲,默默地看著他。
玄奘努力平抑心神,禪心穩定,有如大江明月,石頭落入,濺起微微漣漪,隨即四散全無。他從容地翻開卷軸,裡面是一幅粗筆勾勒的肖像,畫著一個僧人。畫工很粗糙,又是根據別人的描述畫出來的,和真人差得很遠,只是輪廓略有相似。
給人的印象就是,眼睛長而有神,額頭寬大,高鼻方口。從相術上看,這幾處特徵最容易遺傳,看來官府這樣畫還是有些道理的。
玄奘痴痴地看著這畫,眼眶漸漸紅了,心中剎那間禪心失守,如江海般湧動。
“法師,”郭宰無比詫異,側過頭看了看那畫,忽然一愣,“倒跟法師略有些相似。”說完立刻知道失言。哪有把聲譽滿長安的玄奘大師和一介妖僧相提並論的?
哪知道玄奘輕輕一嘆,居然平靜地道:“大人說得沒錯,這個被緝拿的僧人,像極了貧僧的二兄,長捷。”
郭宰霍然一驚,眼睛立刻瞪大了,半晌才喃喃地道:“法師,這事兒可開不得玩笑。”他頓了頓,沉聲道,“您定然是認錯人了,這僧人是官府緝拿的嫌犯,您是譽滿長安的‘佛門千里駒’,怎能相提並論?您德望日卓,可千萬別因一些小的瑕疵授人口柄啊!”
郭宰這話絕對是好意。別說是不是自己的二哥,玄奘也僅是猜測而已,即便是,入了佛門四大皆空,俗家的親情遠遠比不上修禪重要。何苦為了一個還弄不清身份的嫌犯,毀了自己的修行?
玄奘卻緩緩搖頭:“貧僧做沙彌時,見山只是山,見水只是水,大千世界,並無什麼不同;在空慧寺修禪,忽然一日,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然後參學天下,行走十年,到頭來發現,見山仍是山,見水仍是水。俗家的哥哥,與童稚之時,並無什麼不同。”
郭宰見玄奘開始說禪,急忙躬身跪坐,表情肅穆。
“世人都以為,修行大道,取之於外,《往生咒》日夜各誦唸二十一遍,能滅五逆、十惡、謗法;念三十萬遍能見阿彌陀佛。立寺修塔,齋僧佈施,寫經造像,雖然可積下業德,又怎能比得上明性見佛?修禪即是修心。”玄奘道,“每個人的修行之路都千差萬別,如恆河裡的沙礫,如菩提樹上的葉子,沒有一粒一片是相同的,可是成就果位者,不勝列舉,這說明,每一條路都可以證道。誰又知道,我這趟霍邑之行,是否便是證道途中的必經之路呢?誰又知道,二兄長捷,犯下這樁罪孽,是否也是他必定要征服的魔障呢?”
“所以,”玄奘笑了,“看見親人在涉水,就不敢相認,那不是沒有看清他的人,而是沒有看清自己的心。”
郭宰聽得如痴如醉,眼睛裡都湧出了淚水,哽咽著叩頭:“下官……呃,不,弟子明白了。”
玄奘對這個淳樸的縣令沒有絲毫隱瞞,原原本本地講述了自己來霍邑的目的——尋找二哥長捷。
自玄奘從十歲那年被哥哥帶到淨土寺出家後,兄弟倆就相依為命,形影不離。一則身處亂世,一旦分開就再難相見,二則弟弟還年幼,哥哥也是為了更好地照顧弟弟。洛陽戰亂後,兄弟倆逃難到長安,後來又一起去了益州,在那裡待了五年。武德四年的春天,玄奘覺得益州的高僧再也無法解答自己修禪中的疑惑,就向哥哥提出兩人一起遊歷天下,拜訪名師,尤其要到趙州去尋道深法師學習《成實論》。
可那段時間,長捷一直忙碌個不停,也不曉得在做什麼,死活不願意離開益州。另外,長捷也擔心玄奘的安全,當時仍舊戰亂,大唐實行關禁政策,行人往來關隘會查驗過所。沒有過所私自闖關,屬於違法行為,判處徒刑一年。
長捷一再告誡他,但玄奘決心已定,只好留下一封書信,孤身上路,私闖關隘離開了蜀地。這一走就是數年。隨著他的參學,名望日隆,所過之處無不傳誦著一個天才僧人的傳說。武德八年,玄奘到了長安,跟法雅、法琳、道嶽、僧辯、玄會等佛門高僧交往多了,尤其是受邀開講《雜心論》聲名鵲起,被譽為“佛門千里駒”之後,才忽然聽到了自己哥哥的訊息。
玄奘這才知道,自己的哥哥,居然犯下驚天血案,成了官府通緝的要犯!
武德四年,長捷在益州空慧寺,斬下了玄成法師的頭顱,然後畏罪潛逃!
玄奘驚駭之下,傷心欲絕。玄成法師是玄奘深為敬仰的高僧,玄奘兄弟二人一到益州就居住在空慧寺,受到玄成法師的教導。這位高僧心地慈善,當時中原戰亂,益州安定,無數僧人都逃難至此,空慧寺雖然也不寬裕,但玄成法師敞開大門,來者皆納,庇護了無數僧侶。他對長捷和玄奘極為喜愛,甚至將長捷定為自己的衣缽傳人,讚譽兄弟二人為“陳門雙驥”。
玄奘甚至一度懷疑,哥哥不跟著自己遊歷參學,是不是惦記著玄成法師的衣缽,捨不得走。沒想到,僅僅四年的時間,居然發生了這麼大的慘劇!
玄奘曾在長安城裡詳細打聽,不過這裡的僧人都是聽人相傳,也不太清楚其中的內情。後來他遇見一個在益州時認識的僧人,才問出了詳細的經過——所謂詳細,也就是官府介入後的過程,對長捷為何殺師,又逃向了哪裡,其中有什麼隱情,卻說不上來了。
玄奘當即趕往益州,走訪了昔日舊識。當地的佛門僧徒深恨長捷,對玄奘倒沒有太大的怨恨,但他也沒了解到更多的內情,他甚至拜訪了官府,才知道官府對長捷殺師一案也沒個頭緒,根本找不到任何動機。玄成法師的衣缽無人與長捷相爭。最近幾年玄成法師身體抱恙,空慧寺大小事務,都是長捷一言而決。益州路總管酇國公竇軌對長捷又賞識,長捷地位顯赫富貴,怎麼會做出這種喪心病狂的舉動呢?
玄奘百思不得其解,怏怏地回了長安。
可去年,卻忽然聽到有人談起發生在河東道的一樁舊案,說是一個僧人,無名無姓,不知是什麼來歷,闖入了霍邑縣衙,與縣令談了一席話,居然讓堂堂縣令自縊而死。若是這縣令做了什麼貪汙不法之事還好說,可晉州刺史調查之後,發現這個縣令為官清正廉潔,政績卓著,口碑之好,在整個河東道都是有名的。
這樣一個前途遠大的縣令,居然被一個和尚給說死,實在不可思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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