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家六道,上三道指的是天道、阿修羅道、人道,下三道指的是畜生道、餓鬼道、地獄道。唐代以前,地獄大多譯為泥犁,也就是崔珏所說的泥犁獄。一切眾生,生死輪轉,恰如車輪之迴轉,永無止境,故稱輪迴。只有佛、菩薩、羅漢才能夠跳出三界,超脫輪迴。
按民間傳說,人死之後會變成鬼,其實不然,重生在上三道還是下三道,是根據人自身的業力大小而有所不同,此生良善,業力多,就會投生在上三道,此生作惡多端,業力薄,就會投生成畜生、餓鬼甚至進入泥犁獄受那無窮無盡的苦。餓鬼道的痛苦比泥犁獄少,但比畜生道大,進入泥犁獄是最痛苦的事。
至於你業力多還是少,自然便是由這位崔判官根據生死簿來判定了。玄奘終生修禪,吃齋唸佛,即便今世修不到羅漢果位,脫不了六道輪迴,起碼也能進入上三道,可如今崔珏居然說玄奘死後將進入泥犁獄!
玄奘臉上卻絲毫也不驚訝,平靜地道:“使君為何這般篤定貧僧會進入泥犁獄?”
“因為,你有惡業未消!”崔判官道。
“哦?貧僧有何惡業?”玄奘問。
“哼,”崔判官忽然冷笑,“玄奘,你的僕從可查出來了嗎?看來你仍舊不信本君顯靈啊!”
玄奘一看,卻見波羅葉正趴在崔珏神像的旁邊,撅著屁股,撩開他的大紅披風,在裡面摳摸。聽見崔判官的話,波羅葉屁股一顫,忙不迭地跳了下來,一臉慘白,朝著玄奘搖搖頭,示意沒有發現。
“人皆有好奇之心罷了。”玄奘淡淡地應道,“且說說貧僧的惡業吧!”
“哼,”崔判官冷笑,“你的惡業不在自身,而在長捷!”
玄奘合十:“請使君詳細講來。”
“你難道不清楚嗎?長捷只是為你承擔了罪孽!”崔判官道,“你此次來到霍邑,急急忙忙地尋他,難道你的心中便沒有虧欠?”
玄奘默然不語,崔判官哈哈大笑:“你真捷的下落?”
玄奘一震,急忙合十施禮:“請使君告知。”
“也罷,本君這次顯靈,就是為了讓你和長捷見面,詳細對質,生死簿上些許不清不楚之事,本君也得記錄得詳細些才是。”崔判官哈哈笑道,“你出大殿二十步,左走三十步,靜默不動。長捷自然會出現。”
“多謝使君。”玄奘深施一禮,毫不猶豫轉身出了大殿。身後,崔判官轟隆隆的長笑連綿不絕。
“長捷法師,真的會,出現嗎?”波羅葉追過來,急急忙忙地問。
“反正也沒幾步路,看看便是。”玄奘表情凝定,彷彿絲毫沒有懷疑。
他走出廟門,夜色更加濃密了,只有藉著大殿裡的燭光才能略微看清腳下的路,山間頗為寒冷,夜風呼嘯,肌膚冰涼。按著崔珏的指示,他向前走了二十步,然後左轉,又走了三十步,才發現自己竟然到了懸崖邊。
這懸崖也不知道有多高,深不見底,陰冷的風從地下灌上來,僧袍獵獵飛舞。波羅葉追過來站在他身邊,向前方眺望片刻,嘟囔道:“什麼也看不見啊!”
“注意身後。”玄奘低聲道。
波羅葉吃了一驚,這才醒悟,兩人站在懸崖邊上,若是有人從後面悄無聲息地過來,伸手一推,兩人可要變成肉餅了。他出了一頭冷汗,轉身戒備地看著後面。大殿雄偉地聳立,燈火通明,殿前面的空地上沒有絲毫異樣。
猛然間,夜色裡響起一聲輕笑:“玄奘,泥犁獄再見!”
玄奘心中劇震,還沒來得及動作,忽然腳下嘎巴一聲響,隨即一空,身子朝懸崖下呼地墜落,耳邊響起波羅葉的狂吼,他竟然也墜了下來……
就在墜落的一瞬間,玄奘心中閃過一絲懊悔,大意了,只注意身後了,卻沒想到真正的陷阱在自己腳下。他們雖然站在懸崖邊,但踩著的根本不是山石,而是拼合在一起的木板!
“法師,抓住我——”耳邊響起波羅葉的吼叫。
與此同時,玄奘只聽叮的一聲,眼前光芒一閃。黑暗中,這星火乍現的光芒極為刺眼,只見波羅葉手中握著一把短刀,狠狠地插在了岩石縫裡。也不知他有多大的力氣,短刀竟然深深地刺入岩石,然後滑了出來。波羅葉又狠狠插了一刀,金器和岩石劇烈摩擦,刺啦啦的刺耳聲中帶出一溜火光……
兩人幾乎是擠成一團跌落,玄奘驚慌之下,一把扯住了波羅葉的衣服,刺啦一聲,波羅葉身上的袍子被撕裂。玄奘的手繼續抓撓,卻揪住了波羅葉的腰帶,猛然間,玄奘身子一震,竟然硬生生地止住了下墜之勢!
玄奘一手揪著波羅葉的腰帶,一手抱著波羅葉的大腿。波羅葉渾身的肌肉都隆了起來,身子顫抖不已。玄奘兩隻腳左右亂蹬,想找到一個可以借力的地方,左腳忽然踩到一塊堅硬的凸起,玄奘大喜,伸長了腿腳探索,才發現那是一塊凸出來的岩石,只有腳面大小,更讓他驚喜的是右腳也在石縫裡找到一個凹坑,勉強插進去半個腳掌。他把身子往前一趴,整個人貼在了巖壁上。
這下子,波羅葉的負重大大減輕,左右腳亂蹬,也勉強找到一些可以借力的地方。兩人這才長長出了口氣:“阿彌陀佛。”
兩人抬起頭看了看,距離懸崖頂上並沒有多高,大約一丈而已。也幸虧這麼短,波羅葉才能手疾眼快用短刀插進岩石,否則再墜落幾丈,短刀的負重根本經不起下墜的力量。
“法師,您支援得住嗎?”波羅葉問道。
“沒問題,”玄奘喘了口氣,“貧僧這裡,腳下踩有東西。”
“那好,我上去找個繩索,把您拉上來。”波羅葉道。
玄奘點頭,抬頭看著他。波羅葉手腳摳著石縫,用短刀插著岩石,像一隻壁虎一般,慢慢朝懸崖上攀登。他整個人有時候藉著山石的力量,竟能弓成個球形,把屁股挪到手所在的位置。這就是天竺的瑜伽吧?玄奘心裡胡思亂想。
一丈的距離,波羅葉足足攀爬了半炷香的工夫才差不多到了懸崖頂,手指啪地摳住崖頂的岩石,波羅葉心裡一鬆——總算到了。
正在這時,只聽下面的玄奘一聲驚呼:“小心——”
波羅葉愕然抬頭,心裡頓時一沉,面前的懸崖上,靜悄悄地站著個人影。那人影整個身體都裹在袍子裡,臉上戴著猙獰的鬼怪面具,正冷冷地盯著他。
“嘿,你好……啊!”波羅葉面色難看至極,勉強笑著打個招呼。
那面具人冷冷地看著他,並不作聲,腳尖朝前一點,腳掌踩在了他的手背上,狠狠地擰動起來。波羅葉只覺手掌劇痛,手指似乎給踩碎了一般,但他另一隻手握著插在岩石裡的短刀,根本沒法反抗,只好強忍。那人見踩了半天,波羅葉額頭滲出冷汗也不撒手,頓時怒了,抬起腳狠狠地朝他的手掌踢了過來。
波羅葉眼中閃過一絲絕望,眼看那隻腳踢了過來,忽然虎吼一聲,手掌鬆開崖壁,胳膊突然一陣咯吧吧的脆響,竟然長了三寸,手腕一翻,抓住了那人的腳踝!
那人一聲驚呼,沒想到居然發生這等怪異的變故,還沒反應過來,波羅葉大吼一聲,猛力一拽,那人站立不穩,慘叫一聲,貼著波羅葉的身體墜了下來……
“法師,貼著崖壁……”波羅葉怕他墜下去砸著玄奘,急忙大叫。
玄奘早看清上面的變故,眼見那人影呼地落了下來,他非但不避,反而雙手迎了上去合身朝那人一撲。砰——那人影被玄奘一撲,頓時貼在了崖壁上往下滑落。玄奘左腿踩得最實,急忙一弓膝蓋,頂了一下,那人一聲悶哼,整個人被玄奘牢牢地頂在了懸崖上!
“法師——”波羅葉大吃一驚。
“快上去,找繩索救我們!”玄奘沉聲道。
波羅葉不敢怠慢,雙手攀上崖頂,一用力,整個人翻了上去,急匆匆向大殿跑去。
“麻煩你自己用些力氣可以嗎?”玄奘全力託著這個人,渾身汗如雨下,喃喃道,“貧僧……快沒力氣了。”
他懷裡這位這會兒那種驚魂感才過去,手足亂蹬,居然找到幾個支撐點,靠著玄奘膝蓋頂著臀部,才把身形穩定。此人險死還生,驚悸之意過去,才冷冷地盯著玄奘,道:“你為何救我?”
聲音清脆,嬌嫩,竟然是少女的嗓音。玄奘並不驚訝,他此時幾乎把這少女擁在懷中,那股體香浸了一鼻子,所接觸的地方又是綿軟柔膩,自然知道對方是名少女。
“我佛慈悲,飛蛾螻蟻皆是眾生,怎能見死不救。”玄奘道。
“哼。”那少女重重地哼了一聲,“哪怕這螻蟻要你的命,你也救它?”
“阿彌陀佛,”玄奘坦然道,“善惡之報,如影隨形,三世因果,迴圈不失。豈是貧僧所能抗拒?救你,自然是佛祖的安排……姑娘,麻煩你用點力好嗎?貧僧的膝蓋被你坐得發麻了。”
“我偏要坐!”那姑娘惡狠狠地道,“把你這惡僧坐到懸崖底下才好!”說著,臀部倒往上提了提。
玄奘苦笑:“此時貧僧落在你的手中,只要你用用力氣,貧僧就真的墜進那泥犁獄中了。姑娘想殺我,何不動手?”
那姑娘一滯,半晌才哼道:“你以為我不想把你踢下去嗎?你這和尚好生狡詐,明知道你的僕從在上面,我殺了你他必然不放過我,還跟我爭這個口舌。”
玄奘徹底無語。
這時波羅葉的腦袋從上方探了出來:“法師,您還,在嗎?”
“在在。”玄奘急忙道,“找到繩索了?”
“沒。”波羅葉道,“不過我,找到幾丈長,的幔布,擰成,一股了,我這就,放下來,法師您,可抓緊了。這東西,比不得麻繩,滑。”他頓了頓,怒喝道,“底下那,賊子,法師救了你,是慈悲,讓法師,先上來。敢跟法師,搶繩索,我把,你抖下去。”
那少女哼了一聲,不理會他。
布幔緩緩放了下來,那少女果然不去搶,玄奘想了想,怕這少女先上去再惹出什麼事端,便將幔布纏在自己腰間,把自己腳下這塊岩石讓給她踩牢了,這才讓波羅葉把自己拽上去。
到了懸崖頂上,玄奘才覺得手腳無力,一屁股坐在地上,身體抖個不停。
“法師,救不救她?”波羅葉道。
“救!自然救——”玄奘重重喘息了幾口,拼命揮手,“快快——”
波羅葉不敢耽擱,急忙把幔布繩索又扔了下去,那女孩兒自己倒乖覺,在腰裡纏了,波羅葉用力把她拽了上來。她一上來,波羅葉也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喘息不已,這時才發覺渾身是汗,衣服幾乎能擰得出水來。
這少女也累壞了,手腳痠軟地坐在地上,三個人彼此大眼瞪小眼,一時間誰也無力起身,誰也無力說話。只有山風寂靜地吹過,篩動林葉和山間竅孔,發出萬籟之聲。
“綠蘿小姐,你還戴著這面具作甚?扔了吧!”玄奘看著少女臉上的鬼怪面具,不禁嘆了口氣道。
那少女的身子頓時僵直了。
“綠蘿?”波羅葉也呆住了。他這話癆可知道,綠蘿乃是崔珏的親生女兒,郭宰的繼女,怎麼這要殺他們的少女居然是綠蘿?
那少女瞪了玄奘半晌,才伸手解下面具,揚手扔進了懸崖。大殿燭光的照耀下,一張清麗絕倫的面孔出現在兩人的眼前。這少女就像荷葉上的一滴露珠,晶瑩透徹,純得不可方物,眼眸、玉肌、瓊鼻、雪頸,光潔細膩,整個人看起來宛如一顆珠玉。
可能是還年幼的關係,她身材比李夫人略矮,但纖細柔和,無一處不勻稱。便是這麼疲累之下跌坐著,也給人以驚心動魄之感。但此時看著玄奘的,卻像是一頭兇猛的小獸,隨時可能跳起來咬人。
“你怎麼知道我的身份?”綠蘿盯著玄奘,眸子冰冷地道。
“猜的。”玄奘說了一句,隨即閉了嘴。
綠蘿好奇心給逗了上來,不住口地追問,玄奘卻只顧喘息,毫不理會。她急了:“惡僧,你到底說不說?”
“阿彌陀佛。”玄奘淡淡道,“要貧僧說也可以,不過你要把大殿裡的人救醒了。這些都是年老體衰之人,時間久了,只怕會有危險。”
“好,你說的!”綠蘿掙扎著站了起來,身子一趔趄,卻是方才崴了腳,這一崴,她才如夢方醒,怒道,“你詐我!你怎麼知道大殿裡的人是我弄暈的?”
“我詐你作甚?”玄奘道,“你若是有同黨,方才自然會來救你;既然沒同黨,大殿裡的人自然是你做的手腳。”
綠蘿怒不可遏,哼了一聲,倔強地一瘸一拐地去了大殿。玄奘和波羅葉跟在她身後,到了大殿門口,卻不進去。綠蘿回頭瞪了他一眼:“怎麼不進來?”
“阿彌陀佛,貧僧怕中計。”玄奘老老實實地道,“你那迷香太過厲害,方才來的時候,貧僧若不是聞到味道似曾相識,貿貿然進入大殿,只怕早就和他們一樣,任你宰殺了。”
綠蘿氣得眸子裡幾乎要噴出火來,這個老實的和尚在綠蘿的眼裡有如精明的惡魔,憤怒的同時也無比驚懼忌憚,只好一個人進去,重新燃起一根線香。
“法師,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波羅葉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怎麼法師竟然能認出這少女便是綠蘿?須知他們雖然在郭宰家裡住了幾日,卻並沒有見過崔綠蘿,更何況方才綠蘿還戴著面具,只怕郭宰來了也未必能認出自己的女兒。
玄奘還沒來得及回答,綠蘿又一瘸一拐地走了出來,寒著臉道:“一會兒他們就醒過來了,醒來之後完全不記得發生過什麼事,也不會有所損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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