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這一案,玄奘沒法再住在郭宰家了,畢竟一個是牽連了命案的,一個是縣令大老爺,需要避嫌。於是玄奘便向郭宰告辭,前去城東的興唐寺掛單。
一個和尚,一個天竺流浪漢,就在一個太陽初起的清晨,離開了霍邑縣城,一步步朝城東的霍山走去。玄奘仍舊揹著他那口巨大的書箱,波羅葉扛著兩人的換洗衣物和日常用具,兩人順著城東的小道,前往霍山。
霍山在隋唐可是大有名氣,在歷史名山的序列中,與五嶽齊名的還有五鎮之山,其中霍山號稱“中鎮”,地位和後世的中嶽嵩山差不多。唐人還給霍山的山神立傳,說他“總領海內名山”,可見這霍山的地位。開皇十四年,隋文帝下詔敕建中鎮廟,規模宏大,到了武德四年,裴寂上表,說當初陛下起兵時,被宋老生阻在霍邑,經霍山之神指點才破了宋老生,定鼎大唐,請陛下在當初破宋老生的地方修築寺廟,禮敬佛祖。
李淵大喜,當即下詔修建,並賜名“興唐寺”。其實他很明白,當初受阻霍邑,自己原本是想退回太原的,是李世民採納了崔珏的計策,力主出戰,這才破了宋老生,打下了這至關重要的一戰。不過這個卻是不能承認的,自己怎麼會想退卻?恰好裴寂這老夥計知道自己心思,說是霍山之神的指點,這就對了嘛,自己是受了神靈指點,神靈是輔佑大唐的!
可下了詔書之後,工部尚書武土彠來上表,說民部1不給錢。民部尚書蕭瑀則叫苦說沒錢,說臣被稱為佞佛,連自己家的宅院都舍了作佛寺,若民部有錢,敢不給嗎?實在是沒錢啊!
李淵無奈,此事只好虎頭蛇尾了。
這件事當時在僧人中間流傳甚廣,直到四年後玄奘去了長安,還曾聽人提起過。後來據說興唐寺算是修起來了,只是如何修的玄奘就不大關心了。估計隨著大唐國力日漸強盛,李家天子也終究要還了霍山之神的人情吧!
出城十里,就進了山,山路蜿蜒,但並不狹窄,可容兩輛大車並行。一路上溝澗縱橫,河流奔湧,四周山峰壁立,雄奇峭拔。路上有不少行人,大都是到興唐寺進香的,還有人是去判官廟的。兩人走得累了,見不遠處的山道邊有茶肆,一群香客正在喝茶,就走了過去。
在佛寺周邊,僧人的地位是非常高的,一則是因為周邊大都是信民,更重要的是,佛寺擁有大量土地。唐代非但賜給寺廟土地,還賜給每個僧人口分田,玄奘在益州就擁有三十畝地。另外貴族、官員甚至平民,還把大量土地施捨給寺院,就以這興唐寺來說,立寺僅六年,已經佔地上萬畝,周圍幾十裡方圓,絕大多數農戶都是耕種寺院的土地。
開茶肆的茶房是一對老夫妻,玄奘還沒到茶肆前,那老茶房就殷勤地迎了出來:“法師,一路辛苦,請裡邊坐。小人有好茶伺候。”說著朝裡面喊:“老婆子,快上好茶——”
這茶肆很簡陋,在山壁和一棵柳樹中間搭了一頂篷子,擺放十幾張杌子,然後搬來七八塊表面平滑的石頭當案几。老婆子在後面燒茶,老漢當茶房。
正在喝茶的十幾個香客一見來了和尚,還有頭裹白布的胡人,都站起來施禮。玄奘合十道謝,放下大書箱,和波羅葉在杌子上坐了下來。老茶房上了一壺茶,瞧了瞧玄奘的書箱,笑道:“法師是遠道而來的嗎?”
“貧僧自長安來。”玄奘道,“到興唐寺參學。”
“哎喲,長安來的高僧啊!”十幾個香客頓時興奮了起來。
“老丈,興唐寺怎麼走?”玄奘看了看,這裡有兩條岔路,順著山脈一條向北,一條往南。
“哦,法師一直朝北,走上十里就到了。”老茶房道,指了指,“往南是去判官廟的。”
“判官廟?”玄奘有些詫異,判官廟原來也在這一帶!
眾人以為玄奘不知道,有個香客當即就說了起來:“法師,這判官廟可靈驗哪!供奉的是咱霍邑縣上一任縣令,崔珏大人。”
“這崔大人可真是百姓的父母官啊!”另一個香客道,“據說他天生有陰陽眼,夜審陰,日斷陽。把霍邑治理得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奸邪小人沒有敢作奸犯科的。死後成了泥犁獄裡的判官,只要是百姓有冤情苦難,有求必應!”
“還不止呢!”另一個老年的香客插嘴,“連這興唐寺都是崔大人出資修的,老漢有個侄子當年在工地做賬房,據說花了三萬貫的錢糧!法師您看遍了天下寺院,這興唐寺只怕在全天下都是數得著的。”
這個訊息令玄奘吃驚起來:“興唐寺是崔大人出資修的?貧僧在長安時,聽說是朝廷下詔修建的啊!”
那老香客道:“朝廷想修,可沒錢哪。讓河東道拿錢,那陣子突厥和梁師都侵擾不斷,河東道也沒錢,於是崔大人就自己出資,在晉州徵調了十萬民夫,耗時三年方才落成。唉,可惜了,寺廟才建成,崔大人就去世了。”
波羅葉聽得異常專注,低聲在玄奘耳邊道:“法師,這三萬貫,錢糧,抵得上,晉州八縣,一州,全年的,稅收。崔珏這個,縣令,月俸,兩貫一百錢,他,哪來的,鉅額財產,修建寺廟?”
波羅葉的質疑不無道理,初唐剛立,國力匱乏,除了無主荒地多,什麼都缺,更別說銅錢了。想想崔珏的月俸才兩貫零一百錢,就知道這三萬貫是多麼鉅額的數字了。
玄奘目光一閃,臉上露出笑容:“你覺得呢?”
“我……”波羅葉撓撓頭皮,“這事,蹊蹺。”
玄奘笑而不答,轉頭問那老茶房:“老丈,如今興唐寺的住持是哪位法師?”
“哦,是空乘法師。”老茶房恭恭敬敬地道,臉上現出崇敬之色,“這位大法師,可是高僧啊!您知道他的師父是誰嗎?”
玄奘想了想,對這個名字並沒有太深的印象,只好搖頭。
“是法雅聖僧啊!”老茶房臉上光輝燦爛,“這位聖僧,那可是天上下來的仙佛,能撒豆成兵,鎮妖伏魔,前知一千年,後知五百載!好多年前就預言前隋要滅,出山輔佐唐王,奠定這大唐江山!”
周圍香客看來都知道法雅,立時議論紛紛。
玄奘不禁啞然而笑。空乘他不知道,對法雅卻還是比較熟悉的,法琳、法雅、道嶽、僧辯、玄會是長安五大名僧,其中法琳的名氣和地位還在法雅之上。玄奘在長安待了五年,和五大名僧來往密切。
前隋時,法雅是河東道的僧人,“修長姣好,黠慧過人”。他為人機敏聰慧,所學龐雜,佛道儒無不精通,三教九流無所不識,什麼琴棋書畫,詩文歌賦,醫卜星相,就沒有不會的。玄奘對這個人印象深刻就是因為這。玄奘和天下高僧辯難十年,幾乎從無敗績,不過面對這法雅卻有些束手束腳,並不是法雅對佛理的理解比他更強,而是這人旁徵博引,舌燦蓮花,你思路清晰,他給你攪渾了,你思路不清晰,他給你攪暈了。
此人更厲害的,是精通戰陣!
這可了不得,一個僧人,從沒上過沙場,從沒做過官員,居然對排兵佈陣、行軍打仗瞭如指掌,也不知從哪兒學的。
大業十一年,李淵還是山西河東撫慰大使的時候,偶然在街市上和法雅相遇,法雅就斷言李淵將來必定大貴。李淵也驚歎此人學識廣博,極為欽佩,於是把他請回府邸,讓李建成、李世民和李元吉等兒子們來參拜。從此法雅就私下奔走,為李淵起兵反隋做籌劃。李淵起兵後,又讓法雅參與機要,言聽計從,可謂權傾左右。李淵立唐後,想讓他還俗封官,法雅不願,於是李淵就任命他為歸化寺的住持。
不過他這個住持與尋常僧人不一樣,擁有極大的特權,可以隨時出入禁宮。玄武門兵變後,李淵退位,李世民登基,就取消了法雅出入禁宮的特權。這和尚近年來也不再熱心政事,而是安於佛事,平日裡和玄奘談禪,也甚是相得。
至於什麼撒豆成兵,鎮妖伏魔,玄奘可沒見過,法雅本人也沒說過,想來都是山野鄉民的傳說吧。
不過興唐寺的住持是法雅的弟子,對玄奘也算是個好訊息,起碼算是熟人了。
又和眾香客閒聊幾句,喝了幾碗茶水,吃了波羅葉帶的胡餅,玄奘起身告辭,讓波羅葉從包裹裡拿出一文錢遞給老茶房。老茶房一看,頓時嚇了一跳:“哎喲,開通元寶啊……幾碗茶能值啥錢,老漢當作供奉還羞慚,哪裡敢要您的錢……還是開通元寶!老漢萬萬不敢收。”
“是開元通寶。”玄奘笑了。西漢之後,唐之前的七百年,通行的錢幣都是五銖錢,李淵立唐後,另鑄了一種新錢,錢文是“開元通寶”。不過鑄錢的民部忽略了一個問題,此前的五銖或者幾銖,錢幣上只有兩個字,一左一右,或者一上一下,讀起來都不會有問題。可這“開元通寶”,開元兩個字要從上往下讀,通寶兩個字要從右往左讀……對老百姓而言就太複雜了。一拿到錢,老百姓就習慣轉圈讀,就成了“開通元寶”。人人都把這新錢叫作“元寶”,後來連朝廷也無奈了,再鑄錢時,上面的文字就乾脆寫“元寶”。
“老丈,拿著吧。”玄奘硬將錢塞進他手裡。周圍的香客臉上變色,這和尚,太大方了。也難怪老茶房不敢要,一斗米才三四個錢……
離開茶肆,繼續往北走,不到一個時辰,轉過一座山峰,眼前豁然開朗,只見重重迭迭的廟宇鋪展在遠處的山腰上,太陽映照之下,金碧輝煌,宛如整座山嶺都鋪上了青磚紅瓦。兩人怔怔地看了半晌。這廟宇的規模也太宏大了,依著霍山層層迭迭,不知道有多少個大殿,多少進院落。
“這,三萬貫,沒白花。”波羅葉喃喃地道。
玄奘不答,他心裡忽然湧出一個模模糊糊的想法,卻不敢宣之於口,只好勉強壓下來,默不作聲地朝著興唐寺走去。
黃昏時分,他們終於到了興唐寺的山門前。天色已晚,香客大都離去,山門前很安靜,兩名沙彌不緊不慢地拿著掃帚灑掃。見到玄奘二人,其中一人走過來合十:“法師來自何處?可是要掛單嗎?”
玄奘放下書箱,從裡面拿出度牒遞給他:“貧僧玄奘,自長安來,慕名前來參訪善知識。”
那沙彌急忙放下掃帚,道:“法師請隨我來,先到雲水堂去見職事僧師兄。”
這名沙彌領著玄奘進了山門,並沒有走天王殿,而是向左進了側門,穿過一重院落,到了一座佔地兩畝大小的禪堂外。禪堂外有參頭僧,沙彌把玄奘交給他,自己離開了。玄奘這十多年一直掛單,自然熟悉規矩,當即在房門右側站定。參頭僧見有僧人來掛單,朝著禪房內喊:“暫到相看——”禪房內的知客僧便知道有僧人來掛單了。
一名笑容可掬的知客僧從房內出來迎接:“哎喲,阿彌陀佛,師兄遠來辛苦,快請進。”
玄奘燃香敬佛後,兩人在蒲團上坐下,知客僧命小沙彌送上茶點,開始詢問來歷。這都是掛單的手續,玄奘一絲不苟,遞過度牒,詳細說了自己的來歷。
“阿彌陀佛,哎喲,”這知客僧看看度牒,聽了玄奘的自述,當即驚歎。他這兩句口頭禪不分前後,反正張口就有,“從益州到長安,從長安到霍邑,師兄這一路可真是不近啊!走了多久?”
玄奘愕然,這怎麼回答?他想了想,如實道:“貧僧走了十年。”
“哎喲!”知客僧呆了,半晌才想起下一句,“阿彌陀佛……”
雖然是感嘆的語氣,不過這僧人心裡卻認定眼前這和尚有毛病,便有些冷淡,也不再多說,取出票單,寫上玄奘的姓名籍貫等資料,命小沙彌給住持送去。遊方僧想掛單,必須要禮拜寺裡的住持,禮拜之前,要先透過知客僧稟報,如獲應允,才可禮拜。而住持一般是要等到遊方僧湊到一定數目,才會一起接見,否則有些寺廟遊方僧眾多,來一個見一個,住持便無暇他顧了。
這知客僧看在玄奘從長安來的分上,便有一搭沒一搭地陪他聊了兩句,但表情頗為冷淡,正在這時,那個沙彌急匆匆地跑了進來:“師兄,師兄,住持來了!”
知客僧吃了一驚:“哎喲,阿彌陀——”
“佛”字還沒出來,院子裡響起咚咚的腳步聲,一名披著袈裟,年約五旬的和尚大步跑進來。旁邊還跟著兩名中年僧人。剛到禪院,那和尚便高聲喊道:“慧覺,慧覺,長安來的玄奘法師在何處?”
知客僧慧覺怪異地看了玄奘一眼,噌地跳起來,迎了出去:“師父,法師在禪堂裡。”
“快請……哦,我自己進去。”老和尚撩著袈裟,一路跑進禪堂,看見玄奘,頓時大笑,“阿彌陀佛,玄奘法師!”
玄奘急忙站起來合十躬身:“阿彌陀佛,貧僧玄奘。可是住持大師?”
“貧僧空乘。”空乘哈哈笑著和玄奘見了禮,“上個月,收到我師父法雅大師的書信,說到玄奘法師去年離開長安,到河東一帶遊歷,著貧僧留意些。貧僧還盼望著,若是法師能來到敝寺多好,便可請教佛法,參詳疑典。沒想到佛祖安排,竟然真叫貧僧見著法師了。”
“哎喲,阿……那個彌……”玄奘還沒說話,慧覺呆了,亮錚錚的腦門上一頭冷汗。他可沒想到這個僧人這麼大的來頭,讓自家住持親自出迎,還這麼恭敬。想起自己對他冷淡的接待,頓時有些緊張,口頭禪也說不囫圇了。
玄奘不禁莞爾,和空乘客套了兩句,空乘立刻命慧覺親自去給玄奘辦理掛單手續。慧覺很乖覺,興奮地答應,正要跑,又被空乘叫住:“慧覺,不用讓法師住在雲水堂了,你……”他想了想,“你去把我以前住過的菩提院收拾一下,就讓玄奘法師在那裡休息吧!”
慧覺臉上的肉一哆嗦,這菩提院是住持早先住的院子,幾乎是寺裡最幽靜、最別緻的一處禪院。後來尚書右僕射裴寂大人巡視河東道,來到興唐寺,住持為了接待裴寂,才把這座院落騰了出來,沒有再搬回去。
“這和尚啥來頭?住持竟然這般看重他?”慧覺心裡納悶,一溜煙地去了。
空乘又命兩個沙彌把玄奘的書箱和包袱扛到菩提院,這才帶著他去了自己的禪房。
這興唐寺的規模之大,令玄奘大開眼界。除了中軸線上的天王殿、大雄寶殿、法堂、藏經閣等為每座寺院皆有,只是這裡的規模大了一倍有餘之外,兩側更是連綿的禪院,僅僅一座供遊方僧們居住的雲水堂,就有上百個房間。
他跟著空乘左轉右轉,幾乎轉得暈頭轉向,走了半個時辰,才算到了空乘居住的禪院。這裡是一處山崖的邊緣,院落正對著山崖,十幾棵百年以上的古松盤曲虯結,透出濃濃的禪意,松下有一塊白色的巨石,表面磨平了,放有一套茶具,周圍是四張石鼓。山崖邊上是整塊岩石形成的平臺,外面砌著青石的圍欄,山風浩蕩,黃昏的懸崖下湧來絲絲縷縷的霧氣,猶如仙境。
“曲徑通幽,禪房洞天。住持這個院子真不下須彌境界。”玄奘讚道。
“哪裡,哪裡。”空乘笑道,“老僧早些年從長安來到霍山,一直忙於修建這座寺院,荒廢了功課,如今只是尋了這幽僻的地方來補補功課而已,哪裡比得上法師遊歷天下,到處辯難那般直通大道。”
波羅葉忽然看見懸崖邊有一座小巧玲瓏的“房舍”,說是房舍,其實只有五尺高,一個成年人在裡面無法站直,只能屈身坐著。裡面空間也小,只怕頂多能容納兩三人。
“住持,法師,這麼個,小房子是,作甚的?”波羅葉好奇道。
玄奘也看見了,空乘呵呵笑了:“老僧叫它‘坐籠’。這些年忙於俗事,荒廢了佛法,老僧便建造了這‘坐籠’砥礪自己。每日總要在裡面打坐兩個時辰。”
玄奘不禁對這位老和尚充滿了敬意,居然能如此苦修,自己倒有些小看了他。
三月底的時光,山裡還有些冷,空乘請他到禪房裡坐,命隨身的沙彌端上茶水和糕點。兩人聊了一會兒。空乘道:“法師,這次能在興唐寺待多久?”
“說不準。”玄奘搖頭,“或者十日八日,或者三兩個月。”
空乘點點頭,對玄奘的來意問也不問,道:“法師來到敝寺,那是敝寺的大福緣,若有閒暇,不知可否開講些經論?聽說你在長安開講《雜心論》,無論僧俗還是高官貴族,盡皆傾倒啊!好容易來了,敝寺可不肯錯過。”
“全憑住持安排。”玄奘遊歷的目的就是為了參學,自然不會拒絕這種機會,“不知住持希望貧僧講些什麼?”
“那就講講《維摩詰經》吧!”空乘笑道,“待我修書給晉州各佛寺,請大德們一起來興唐寺,執經辯難,討論佛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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