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玄奘的心裡也頗不平靜,禪院裡少了綠蘿嘰嘰喳喳的聲音,雖然清淨了,但對這小魔女的病情,他總有幾分掛念。這孩子如此暴戾,看來崔珏自縊,對她刺激很大。腦子裡整天都想著復仇,如何還能像正常人家的孩子那般長大?
但對於玄奘而言,除了多念些大悲咒,望佛祖保佑她平安之外,也沒有別的辦法。
此時已是深夜,快到子時了,玄奘正在佛堂裡打坐,忽然庭院中響起急匆匆的腳步聲,波羅葉一頭撞了進來:“法師,法……法師……”
玄奘見他滿頭是汗,不禁一怔:“你沒有在房中休息嗎?”
波羅葉一愕,這才想起一個多時辰前就告訴他自己睡覺去了,但此時他也顧不得解釋,急忙道:“法師,籠子……不見啦!”
“什麼籠子?”玄奘一頭霧水。
“空乘的……坐籠……”波羅葉跪坐在玄奘面前,低聲道,“我……一直覺得,空乘,不妥。綠蘿殺的,那人,明明是,空乘,可他,怎麼還,活著?必定有,秘密。”
玄奘臉色平靜,緩緩道:“於是你就去監視他?”
波羅葉一抖,他和綠蘿一樣,最近越發覺得,這個看起來傻笨傻笨的年輕和尚城府之深沉、意志之堅韌、目光之敏銳,讓人渾身不自在。彷彿在他的面前你根本沒有秘密可言,彷彿世上的一切都在他慈悲而平和的雙眸之中現形。
玄奘見他不答,搖了搖頭,平靜地道:“你是從綠蘿刺殺空乘那天起就開始監視他的吧?你每夜出去,雖然貧僧不知道,但白天你總是呵欠不斷。像你這種修煉瑜伽術,能斷絕呼吸幾個時辰的人,除非整晚不睡覺,否則不會損耗這麼大。”
波羅葉低下了頭:“一切都,瞞不過,法師。”
“說說吧,發現了什麼?”玄奘道。
“法師,還記得,空乘,禪院裡那個‘坐籠’,嗎?”波羅葉道,“這麼多天,我一直,監視空乘,可是,沒有異狀,今天,卻發現,坐籠,不見了。”
玄奘皺緊了眉頭,那“坐籠”他印象很深刻,並不是因為造型的奇異,而是因為空乘每日在裡面打坐修禪。他點點頭:“你這幾天監視空乘,可發現他每日到坐籠裡修禪嗎?”
“沒有。”波羅葉道,“一次也,沒有。每天晚上,他進了,禪房,就不再,出來。”
玄奘臉上凝重起來,站起身道:“帶我去看看。”
“好!”波羅葉興奮起來。
兩人離開菩提院,在幽暗的古剎中穿行,月光暗淡,遮沒在厚厚的雲層中。兩人沒有打燈籠,不過波羅葉連續跑了好多天,對道路熟悉無比,帶著玄奘走了沒多久,就來到空乘的禪院外面。
“法師,麻煩您,要爬樹了。”波羅葉尷尬地道。
玄奘瞪了他一眼,知道這廝每天夜晚都幹這爬樹翻牆的勾當。院牆不高,估計郭宰跳一下就能看到院子裡,但以兩人的身高就算抬起胳膊也夠不到牆頭。幸好外牆旁邊是松林,有一棵古松,枝杈橫斜,恰巧可以攀緣上去。
波羅葉蹲下身子,讓玄奘踩著自己的肩膀上了松樹,順著手臂粗的松枝,兩三步就上了牆頭。波羅葉乾脆一躍而上,有如猴子般靈敏。兩人伏在牆頭,波羅葉先跳下去,然後把玄奘接了下來。
院子裡一片黑暗,左右廂房裡的弟子們估計早早睡了。波羅葉熟門熟路地溜著牆角,藉著花木做掩護,帶著玄奘走到懸崖邊,兩人頓時呆住了——懸崖下山風呼嘯,陣陣陰冷,那個“坐籠”,卻好端端地聳立在懸崖邊!
“不可能!不可能——”波羅葉喃喃地道,“法師,明明……它不在的啊!”
玄奘默不作聲,走到坐籠邊蹲下,在周圍的地面上摸索了片刻,然後開啟一扇小小的門,鑽了進去。波羅葉也跟著鑽了進來:“法師,有發現嗎?”
玄奘搖搖頭,伸手在坐籠的四壁摸索。這坐籠是木質的,裡面很簡單,沒有任何陳設,只有正中間放著個蒲團,除此以外就是木板,什麼都沒有。玄奘拿開蒲團,兩人隱約看到下面彷彿有東西,似乎是一朵花。
玄奘伸手摸了摸,才知道是一朵木雕的蓮花。波羅葉心裡奇怪,這老和尚怎麼拿個蒲團墊在蓮花上?難道他以為這樣就可以像觀音菩薩?
玄奘皺眉思索了片刻,伸手撫摸著蓮花瓣,左右擰動,果然,那木雕蓮花竟然微微動了起來。兩人頓時一震,對視一眼,都露出驚懼之意。玄奘一咬牙,按照綠蘿此前說過的,左三右四,使勁一擰。
兩人的腳下忽然傳來輕微的震顫,整座房舍竟然晃動起來。兩人站立不穩,跌作一團,心頭頓時驚駭無比——這可是懸崖邊啊!
正害怕的當口,兩人驚異地發現,這座房舍竟然開始緩緩移動!波羅葉正要說話,玄奘一把捂住他的嘴巴,肅然地搖頭。兩人安靜下來,看著這座房舍幾乎是悄無聲息地在懸崖邊滑動,玄奘甚至還把房舍的門關了。波羅葉頓時頭皮發麻,這位看起來文弱,可真是膽大包天,這要是衝進懸崖,連逃都來不及。
但玄奘表情卻很是凝重。房舍開始以飛快的速度朝一旁聳立的崖壁衝過去,兩人都有些緊張,只見房舍在瞬息間撞上了崖壁,兩人眼睛一閉,以為要撞牆的時候,這座房舍卻呼地陷入了岩石之中!
兩人頓時瞪大了眼睛,這才發現,這座石壁上竟然有個暗門,房舍一到,暗門開啟,恰好和房舍一般大小,把它吞入其中。
還沒從驚異中回過神來,只聽頂上咔嗒一聲,隨即一陣強烈的失重感傳了過來,有如忽然跌進了萬丈深淵!兩人再膽大這時也駭得面無血色,只聽到耳邊風聲呼嘯,整座房舍朝深淵中墜了下去……
“死了,死了……”波羅葉喃喃道。
玄奘狠狠地掐了他的大腿一下,厲聲道:“看清了!”
波羅葉睜開眼睛,頓時目瞪口呆,原來他們竟是貼著懸崖斜斜地墜落,而且速度遠沒有直接墜落那般可怖。周圍的山石與黑暗撲面而來,呼呼地從眼前掠過……
“這房舍有機關。”玄奘低聲道,“若是貧僧沒料錯,房頂應該有掛鉤,剛才咔嗒的一聲就是溝槽扣住的聲音。而且懸崖上應該有一條鐵鏈,房舍是掛在鐵鏈上向下滑行。”
波羅葉擦了擦額頭的冷汗,喃喃道:“那會,到哪裡,才停下?”
“不知道。”玄奘淡淡地道,“到了地方,肯定會有減速裝置,否則就是這種速度也會把人撞死。一旦開始減速,咱們就該留意了。”
他說得輕鬆,其實心頭很是沉重。倒不是擔憂自己的安危,而是對空乘的嘆息,身為名僧法雅的弟子,他也算是法林裡有德行的僧人,為何做事卻這般詭異?自己的禪院裡居然裝有這等匪夷所思的機關?
房舍在輕微的嘎嘎聲中飛速滑行,這懸崖深不可測,墜了半炷香的工夫居然還不到盡頭。波羅葉奇怪起來:“懸崖……不可能有,這麼深,啊!”
玄奘點點頭:“懸崖自然不會有這麼深,咱們肯定是在鐵鏈軌道的控制下去一個地方。”
“什麼地方?”波羅葉問。
“空乘方才去的地方。”玄奘解釋,“你最初看的時候,房舍不在原地,可咱們來的時候它卻在。這房舍其實就是一種隱秘的交通工具,這說明有人曾經乘著房舍出去了一趟,又回來了。這房舍內的蓮花機關並不是很隱秘,看來住在空乘禪院中的弟子應該也知道,所以咱們沒法判斷是誰乘著它出去了。”
正在這時,眼前隱約有燈火閃爍。周圍的懸崖深淵一片漆黑,這點燈火看起來醒目無比,兩人對視一眼,開始緊張起來。有燈火,就意味著有人!如果這下面真是個秘密巢穴,兩人這麼大搖大擺地過去,可是自投羅網了。
這時候,兩人才覺得這房舍的速度真是……太快,太快了。
眼下那點光亮逐漸放大,從高空望下去,才發現是一座依山建起的農家院。說是農家院,也是前後兩進,青瓦鋪頂,顏色看起來倒跟岩石差不多,極為隱秘。房舍開始減速,咔咔的摩擦聲響起,夾雜著嘩啦啦的機械聲響,速度慢慢降低,貼著懸崖的巖壁,輕輕地滑進了最後那座院落和山壁間的夾層中。
玄奘在波羅葉耳邊低聲說了幾句,波羅葉興奮地道:“明白,法師。”
這時候房舍平穩地落在了地上,兩人開啟門,正要出去,後院的人聽到響聲,急匆匆地跑了過來,卻是一名樵夫模樣的中年男子。玄奘擋在波羅葉面前迎了上去,四周過於黑暗,那樵夫並未看清他的模樣,只看到光錚錚的腦袋。
“師兄呢?”玄奘合十問。
“去馬廄牽了匹馬,朝縣城方向走了。”那樵夫隨口答道,忽然看見玄奘模樣陌生,不禁奇道,“您是哪位師兄,以前怎沒見過?”
玄奘笑了,波羅葉陡然如一縷輕煙般閃了出來,一掌劈在他後頸,那人愕然睜大眼睛,軟軟地倒下。玄奘皺眉,低聲道:“出手這麼重,不會傷了他性命吧?”
“在您的,面前,我哪裡敢,殺生。”波羅葉搖頭,“過三五個時辰就醒過來了。”
兩人悄悄地順著小門進入第二進院落,忽然聽到撲稜撲稜的聲響,藉著房內微弱的光芒,才發現牆邊居然是一排整齊的鴿籠,裡面養了二十多隻白色的鴿子。
“應該是信鴿,用於傳遞訊息。”玄奘暗道。
再往前走,卻聞到濃重的馬糞味道,居然是一座馬廄,裡面有十多匹高大的馬匹,正在安靜地休息,時而噗噗打個響鼻。馬鞍都卸了下來,整整齊齊地堆在旁邊的木架上。玄奘內心更加疑惑,後院有三間房舍,只有靠近馬廄的這間有燈,其他兩間黑燈瞎火,屋裡傳來此起彼伏的呼嚕聲。
波羅葉低聲道:“法師,聽呼吸聲,這兩間屋子裡的人,只怕有七八個。亮燈的這間,裡面只有一個人。”
玄奘點點頭,輕輕走到窗戶邊,點破窗欞紙朝裡面看。波羅葉在後面暗中稱讚:“法師可真了不起,不但佛法高深,連這等江湖手段都這般熟悉……”
房裡只有一個二十多歲的男子,普通百姓打扮,正趴在桌上打呵欠。桌上放著兩碟小菜,一壺老酒。這人喃喃地念叨著:“這傢伙,怎麼還不回來?”
玄奘朝波羅葉招了招手,兩人緩緩推開門,那人頭也不抬:“怎麼才來?下來的是哪位師兄?”
耳邊卻沒人回答,他詫異地直起身子,猛然間看到面前的玄奘和波羅葉,立刻便呆住了。
波羅葉正要出手,那人忽然朝著玄奘恭恭敬敬地施禮:“原來是大法師!小人徐三拜見大法師。”
玄奘怔住了,給波羅葉使了個眼色,遲疑道:“你認識貧僧?”
“六年前小人有幸,遠遠見過大法師的風采。”那人臉上充滿了崇敬,“沒想到這麼多年,大法師依然風貌依舊。”
玄奘心裡頓時一沉,他認錯人了,能使別人認錯的人,只有自己的哥哥,長捷!玄奘心中悲苦,看來長捷真是參與了這等可怖詭異的事情,他到底在哪裡?又在做什麼機密之事?
心中悽然,但他臉上卻不動分毫,淡淡地點了點頭:“哦,貧僧倒不記得了。你叫徐三?是什麼時候調來此處的?職司是什麼?”
“回大法師,”徐三道,“小人五年前來這飛羽院,職司是養馬。”
原來這地方叫飛羽院。玄奘心中盤算了片刻,問:“你此前是做什麼的?”
“小人是石匠。”徐三道,“曾參與建造興唐寺,後來空乘法師知道小人曾經給突厥人養過馬,就招納小人來了此處。”
玄奘又旁敲側擊瞭解了一番,才知道這個飛羽院養有快馬和信鴿,是一座專門負責通訊的秘密基地,算是個訊息的中轉樞紐,主要負責興唐寺和外圍的聯絡。從此處到興唐寺內的核心禪院,建有鋼索通道,利用坐籠可以往返,不但可以秘密運人,還能運送些不便從正門走的大宗物件。
這個徐三隻負責外圍的工作,更多的情況就不瞭解了。
玄奘點了點頭:“貧僧有要事尋空乘師兄,可他不在禪院。方才貧僧見坐籠啟用過,以為他下了山,就追過來問問。”
“哦,回大法師,空乘法師方才的確乘著坐籠下來了,隨後命我們送了些東西回禪院,然後他自己牽了匹馬,急急忙忙走了。”徐三道。
“沒回寺裡?那他去了何處你知道嗎?貧僧有大事,一定要儘快找到他。”玄奘道。
“嗯……”徐三想了想,“空乘法師去哪裡,辦什麼事,自然不會跟我們這些下人講的,不過,小人聽他的馬蹄聲,應該是朝縣城的方向走的。”
玄奘怕露出破綻,不敢再詳細追問,當下點了點頭:“給貧僧牽兩匹馬。”
“是。”看來長捷的地位非常高,足以調動這飛羽院的資源,那徐三毫不猶豫地答應,然後去馬廄裡牽了兩匹馬。
這時波羅葉笑嘻嘻地過來了,朝他招了招手:“你,過來。”
徐三納悶地走過來瞧著這個西域人,波羅葉笑道:“咱們,大法師的,行蹤,是絕對的,機密。你們這些,人,不能知道。”
徐三想起組織裡嚴厲的手段,當即面色發白,撲通跪了下來,險些大哭:“法師,大法師,饒命啊!”
波羅葉把他拽了起來:“你,不要怕。法師慈悲,不殺人。讓我,打暈你,醒來後,你就當作,啥都,不知道。明白?”
“明白,明白。”徐三汗如雨下,主動把腦袋伸過去讓波羅葉打。
波羅葉剛要打,玄奘道:“後院還有個人被我的護衛打暈了,醒來後你和他解釋清楚,讓他莫要聲張。”
“小人明白,小人明白,”徐三磕頭不已,“多謝法師饒命。”
波羅葉不等他說完,一掌拍暈了他,然後把他和後院那位一起扛到屋裡扔在床上,然後熄了燈,和玄奘悄悄拉著馬匹出了飛羽院。
這座飛羽院隱秘無比,背靠懸崖,前面是一座山丘,山丘四周樹木叢生,即使走到樹林裡也看不見這座院子。林間有小道,兩人策馬而行,波羅葉問:“法師,咱們,去哪兒?”
“縣城。這座飛羽院裡的人只是下人,不瞭解核心機密,要找出真相,只有追查空乘。”玄奘淡淡地道,一抖韁繩,策馬飛奔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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