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八十一案(全4冊)

第十章《西遊八十一案:大唐泥犁獄》(10)

玄奘轉頭一看,只見空乘笑吟吟地從側門裡走了出來。也許是被盛大的法會刺激,這個老和尚一掃往日間滿臉皺皮的奄奄樣,精氣神十足。滿是皺紋的臉上,看不到絲毫與年齡相關的衰老。

“師兄此言何解?”玄奘笑道。

“世事變遷輪迴,往復不息,佛家是不會以世事作為依據,來判斷善惡是非的。”空乘道,“識心便是妄心,才會引來生死輪迴,為何?因為它會分別人我是非,生貪嗔痴愛,起惑造業。所以,對破除妄心的佛家而言,宇宙間是沒有什麼對錯與善惡的,無論善人還是惡人都能成佛。”

“師兄說得是。”玄奘點頭。

空乘也不走近他身邊,就那麼倚在古松之下,盯著他道:“識心就是妄想與執著。只有妄想與執著斷盡,法師才能與諸佛如來一樣,不生、不滅、不衰、不老、不病。如今法師為了心中執著,而違逆了天子詔書,豈非不智?”

玄奘知道他的來意,沉吟片刻,笑了:“釋迦為何要坐在菩提樹下成佛?”

空乘愕然,想了想:“菩提乃是覺悟之意,見菩提樹如見佛。”

“錯了。”玄奘搖頭,“因為菩提樹枝葉大,可以遮陰擋雨。”

空乘無語。

“師兄你看,世間眾生既然平等,為何釋迦不坐在竹子下?野草下?生命對釋迦而言,並無高低貴賤之別,可他偏偏要坐在菩提樹下。那是因為,功用不同,菩提樹可以遮陰擋雨,對釋迦而言,如此而已。四大皆空,菩提也只是空。”玄奘道,“對我而言,莊嚴寺的住持,只不過是釋迦走向菩提樹時路經的一根竹子。至於違逆詔書之類,更是妄心中的一種,何必放在心上?”

“好吧,好吧。”空乘無奈了,“師弟辯才無礙,老和尚不是對手。但我今天卻要和你說一樁大事。”

兩人重新在院中的條石上坐下,空乘道:“你知道這次任命你做莊嚴寺住持,是誰的提議麼?”

“右僕射裴寂大人。”玄奘道。

空乘點點頭:“裴寂大人是太上皇的心腹,也是朝中第一宰相,他和太常寺少卿蕭瑀,是我佛家在朝中最強有力的支持者。這樣的大人物,親自舉薦你,你可知道其中有何深意嗎?”

玄奘搖搖頭,空乘問:“當今天子姓甚?”

“李。”

“道家始祖姓甚?”

“李……”玄奘霍然明白了。

“師弟啊,大唐天子自認是道祖李耳的後裔,這對我佛家而言意味著什麼?”空乘沉痛地道,“武德四年,大唐立足未穩,太史令傅弈就上疏闢佛,說佛家蠱惑人心,盤剝民財,消耗國庫,請求沙汰僧尼。十一條罪狀,字字驚心!當時太上皇在位,下詔質問僧徒:‘棄父母鬚髮,去君臣之章服,利在何門之中?益在何情之外?’指責佛僧們無君無父,下令減省寺塔、裁汰僧尼。當時法琳法師做《破邪論》,多次護法,與一眾道徒展開激烈的爭論。所幸當時大唐立國未穩,我佛家損傷不大。”

武德四年,玄奘剛剛離開益州,還在漫遊的路上,對此略有耳聞,對他內心的衝擊顯然沒有空乘這般深刻。

“武德七年,傅弈再次上疏,說佛法害國,六朝國運之所以短,都是因為信佛,梁武帝、齊襄帝足為明鏡。這就牽涉大唐的國運了,直指帝王心中的要害。當時還是內史令1的蕭瑀和傅弈激烈爭辯,但終究敵不過皇帝心中的那個結。

“武德八年,太上皇宣佈三教國策:老教孔教此土先宗,釋教後興,宜崇客禮,令道教居先,儒教位次,釋教最後。這就是說,大唐定下了國策,無論我佛家再怎麼興盛,也只能是居於末座,排在道家、儒家之後。非但如此,太上皇還下詔沙汰全國的僧尼,京城保留佛寺三所,各州各留一所,其餘都廢除。”

這段歷史玄奘很熟悉,因為那時他就在長安,當時佛教徒的確壓力極大,而且道士們還趁機發難,李仲卿寫了一卷《十異九迷論》、劉進喜寫了《顯正論》,猛烈抨擊佛教。法雅、法琳、道嶽、智實等僧人展開了一場場辯論,法琳則寫了一卷《辨正論》進行頑強抗擊。

玄奘點了點頭:“幸好第二年太上皇就退位,如今的貞觀朝倒沒有發生大規模的闢佛事件。武德朝那些大規模沙汰僧尼的詔令,還沒來得及實行就被新皇廢除了,看來日後佛教興旺可期。”

“並非如此,並非如此啊!”空乘連連冷笑,“咱們這個新陛下內心剛硬,看似仁厚,實際無情,照老和尚看,他根本沒有任何信仰!對他而言,信仰只有一個——大唐江山!一個連親兄長親弟弟都敢殺,父親都敢驅逐的皇帝,你認為他會真心去興盛佛教嗎?老子後裔,對他而言是個絕佳的招牌,只怕在貞觀朝,我教地位更加不堪。”

玄奘淡淡地道:“師兄,貧僧有一事不解,我佛家為何要與道家爭那誰先誰後?”

“當然要爭!”空乘瞪眼道,“如果被道家居於第一,如何談興盛佛教?”

玄奘搖頭:“貧僧不敢苟同。首先,道祖姓李,大唐天子姓李,道家的這個優勢無論如何也是改變不了的,無論哪個皇帝在位,也要尊奉道家;第二,這個第一,真的有必要爭嗎?如果佛法不彰,失去了信眾,就是皇帝敕封你為第一,難道天下人就皈依你了嗎?第三,我佛家之所以興盛,皇帝的扶持雖然很關鍵,卻並不是最根本的。”

空乘被震動了:“哦,師弟接著說,有什麼東西比皇帝的扶持還重要嗎?”

“有。”玄奘斷然道,“那就是我佛家對皇權、對百姓的影響。若是佛家能使皇權穩固,百姓信奉,不論哪一朝皇帝都會尊奉,這是不以他個人的好惡為轉移的。哪怕他個人向道,這朝廷,這天下,也必定會崇佛。若是佛家沒有這個功效,就算偶爾有一二帝王尊奉,這個帝王崩後,也會重新湮滅。世俗有云,人在政在,人亡政息,為何?因為這個政策,只是他一人的好惡。”

空乘悚然一驚,猶如醍醐灌頂,喃喃道:“師弟說得是……那麼你看我佛家目前該如何是好呢?按照裴寂大人的意思,就是希望你入主莊嚴寺。如今佛家在京城的日子不好過,師弟你十年辯難,辯才無礙,聲譽鵲起,你到了長安,就可以狠狠地剎一剎那幫道士的氣焰。”

“原來如此。”玄奘這才明白為何裴寂舉薦自己為莊嚴寺的住持,不過他另有想法,“師兄,武德朝沙汰僧尼,爭論最劇烈的時候,貧僧就在長安,卻沒有參與任何一場爭辯。師兄可知道為何嗎?”

“為何?”空乘驚訝地問。

“因為,我們僧侶自己都搞不明真正的經義,自從魏晉以來,佛門內部宗派重重,派別之爭讓我們自己都陷入分歧,如何能說服信眾?又如何能說服天子?貧僧十年遊歷,遍查各派,才發現造成不同派別爭論的因素在於教義闡發的不一致。在佛理上站得住,就要我們內部沒有歧義紛爭,而要內部沒有紛爭,就要統一派別,要統一派別,就要尋找教義源流!”玄奘肅然道。

空乘倒吸了一口冷氣:“師弟好宏偉的志向,那麼,要尋找教義源流呢?”

“就要西遊天竺!”玄奘眸子裡散發出璀璨的光彩,“到那棵菩提樹下,給孤獨園中,求得如來真法,大乘教義!貧僧正是有意西遊天竺,才不能接受這莊嚴寺的住持之位。”

空乘整個人都呆住了,喃喃道:“師弟這是要把自己置於九死一生的境地啊!”

從大唐到天竺,理論上說有三條路,一條是海路,遠涉重洋,浮海數月。但這條水路實在危險,航海技術有限,走海路的極少;一條是從吐蕃經過驃國(緬甸)、尼波羅國(尼泊爾)輾轉到天竺;第三條就是“絲綢之路”,從長安出發,經過隴右、磧西1,越過蔥嶺,進入中亞諸國,再由興都庫什山的山口,到達北天竺,其間要越過流沙千里的大沙漠,隨時會丟掉性命。

他很清楚,目下西遊天竺,基本上絕無可能。

一來是因為路途上過於險惡,更重要的,東突厥雄踞大漠,鐵騎時常入侵北方與河西。朝廷嚴禁出關,沒有朝廷頒發的“過所”和“通關文牒”,私自越過關隘,以通敵論。事實上玄奘自己也知道,早在貞觀元年,他就上表申請,結果被嚴厲駁回。

“何謂生死?花開花謝。何謂死生,暮鼓晨鐘。”玄奘喃喃地道。

空乘神色複雜地看著這個天才橫溢的年輕僧人,長久不語,半晌才道:“師弟既然有這般大心願,為何不立即去?反而要在這裡延宕時日?”

“家兄法名長捷,如今不知下落。此去黃沙萬里,未必能回,貧僧希望能找到他,了卻心事。”玄奘道。

空乘沉默,長捷殺死玄成法師的事情他自然知道,卻不知該怎麼說才好,只好嘆息半晌,神情間很是憂鬱。

河東道,蒲州城。

蒲州乃是大唐重鎮,地處長安、洛陽、晉陽“天下三都”之要會,總控黃河漕運,又是長安、洛陽通往太原以及邊疆的必經之路,市面上的繁華可謂冠絕河東。

蒲州刺史杜楚客的府上,如今來了一位貴人,杜刺史正親自陪坐在花園的涼亭之中,兩人面前擺著一副棋枰,正執著黑白子對弈。

杜楚客是李世民的核心幕僚、左僕射杜如晦的親弟弟。此人有大才,志向高潔,原本隱居在嵩山,李世民念及他的才華,徵召出山,給他的官也不小,一出手就是蒲州刺史,掌管重鎮要埠。

杜楚客是標準的美男子,年有三旬,丰神朗姿。而他對面這人年約五旬,身上穿著布袍,三綹黑髯,一張臉稜角分明,精神很足,意態更是從容。杜楚客棋藝很高,可在這人的面前卻束手束腳,施展不開。

“罷了,罷了。”杜楚客一推棋枰,訕訕地笑道,“誰不知道你魏道士棋藝高,跟你對弈,我純粹找不自在。”

魏道士哈哈一笑:“小杜,你的棋藝比起你哥哥老杜可好多了,他呀,看見我就跑。”

杜楚客嘿嘿笑著轉移話題:“秘書監大人,皇上讓你巡視河東,你可倒好,到了我的蒲州居然不走了。算算,待了有七八日了吧?好歹你也是‘參預朝政’,還不盡快北上辦了皇上的差事,幹嗎一直待在我家贏我的棋?”

秘書省是內廷六省之一,長官稱為秘書監,主要分管朝廷的檔案資料和重要檔案,對國家大政雖然沒有直接的干預權,卻也是直接接觸朝廷中樞的重要職能部門。這個身穿布袍的魏道士居然是官身,而且從三品大員!

更重要的,這位秘書監還有個頭銜“參預朝政”,這可了不得。百官只有擔任了尚書左右僕射、侍中、中書令這幾個職務當中的一個,才算真的做了宰相。李世民登基不久,為了讓更多的重臣參與朝廷大事,給一些親信大臣加上了諸如“參預朝政”“參議得失”“參知政事”之類的頭銜,使他們能進入政事堂。冠上這幾個頭銜,就相當於大唐宰執中的一員了。

這個身穿布衣的大唐宰執,居然躲在蒲州城中,一連數日和刺史下棋!

“老道我神機妙算,等到我要的訊息從霍邑傳過來,就該上路啦!”這魏道士哈哈大笑,“你信不信,老道我數三聲,我要的訊息就來了。”

“三聲?不信。”杜楚客搖頭,“你在我宅裡住了好幾個三天了,我就不信能這麼巧。”

“嘿嘿,”魏道士掐指算了算,口中道,“一!二!三——”

話音未落,一名家僮跑了過來,進入涼亭,躬身道:“魏大人,老爺,許主事從霍邑回來了,求見魏大人。”

杜楚客呆若木雞。

魏道士得意無比,擺擺手:“讓他進來。”

過了不久,那家僮領著鴻臚寺的主事許文談走進花園。許主事一看見魏道士,臉上現出惶恐之色,恭恭敬敬地道:“下官許文談,見過大人。”

“嗯,”魏道士拈起一枚棋子,淡淡地道,“到興唐寺了?見過玄奘沒?”

“見了。”許主事低著頭道,“下官已經向他傳了陛下的旨意。”

“哦,玄奘怎麼說?”魏道士問。

“他……”許主事艱難地道,“他拒絕了。”

“什麼?”魏道士愕然望著他,“拒絕了?什麼意思?”

“拒絕了就是……抗旨。”許主事彷彿對這魏道士極為懼怕,身軀顫抖地道,“他不做那莊嚴寺的住持。”

魏道士啞然,和杜楚客面面相覷。杜楚客忽然哈哈大笑,道:“都說你算計之精準,有如半仙,如今可算差了吧?”

魏道士一臉尷尬,盯著那許主事:“把你去的經過詳細說說,一字不漏。”

“是。”許主事把自己見到玄奘宣旨的經過述說了一番,真是不厭其詳,連玄奘什麼表情什麼措辭都沒有遺漏,最後道,“大人,他給陛下上的表章還在下官身上,要不要給您看看?”

“胡鬧!”魏道士冷冷地道,“身為臣子,怎能私下裡翻看給陛下的表章!你按程式遞上去吧,本官自然看得著。”

“是。”許主事不敢再說。

“你下去吧!”魏道士眉頭緊皺,揮了揮手,“回京覆命吧!來這裡見本官的事情,不必對任何人說起。”

許主事連連點頭,擦了擦額頭的冷汗,轉身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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