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闊源清流,重理傳承!”魏道士一拍桌案,長嘆一聲,“這和尚,好大的志氣,好大的氣魄!”
“看來你還是小瞧了他呀!”杜楚客喃喃地道。
魏道士苦笑:“何止我小瞧了他,那位當朝宰相也看走了眼,玄奘不愧佛門千里駒,區區一寺,豈能羈縻之。我魏徵生平從不服人,今日卻服了這個和尚!”
杜楚客思忖半晌,道:“霍邑之事既然脫離了裴寂他們的預測,恐怕事情和你預料的有所變化啊!那你還北上嗎?”
魏徵搖頭:“霍邑縣已經成了虎穴之地,何必蹈險。陛下交給我的使命是巡查河東道民生,何必理會這等大禍事。眼下裴寂等人對玄奘判斷失誤,肯定要調整計劃,老道我還是等等吧,後發制人。”
“可是……”杜楚客神情凝重,“對方已然佈局這麼多年,可謂根深蒂固,眼下這一觸即發的局面,如果你不去,還有誰能跟那人的智慧匹敵?若事到臨頭,咱們豈非束手束腳,全無反抗之力?”
“哼。”魏徵冷笑,“棋子究竟執在誰的手中,只怕那謀僧也算度不盡吧!有人想要玄奘走,老夫卻偏要他留下,看看這興唐寺的水,究竟有多深!”
“話雖如此,你也不可不防。”杜楚客還是神情擔憂,“此事實在太大,對方一旦發動,只怕會天崩地裂,大唐江山震顫,影響百年國運。裴寂倒還罷了,那謀僧的手段你也清楚,可稱得上神手妙筆,深沉若海,號稱算盡三千世界不差一毫。你雖然精通術數陰陽,但萬一有個閃失,只怕悔之莫及。”
“老道自然曉得。”魏徵也有些喪氣,“這個謀僧,還真讓人頭皮發麻。咱們耗費了偌大的人力物力,居然直到現在還不曉得他葫蘆裡賣什麼藥。唉。”
他面色頗為頹廢,沒想到杜楚客一看倒笑了:“好啊,好啊!又看到你這賴相了,每次你一示弱,必定有後手。我哥哥吃你的虧可不少啦!”
魏徵頓時啞然,喃喃地道:“原來老道還有這毛病?日後可得留神了。咳咳,小杜,不瞞你,老道我的確有後手,正插在那謀僧的命門上,至於能起多大作用,就不得而知了。”
“快說說看!”杜楚客拍手笑道。
魏徵一臉正色:“佛曰,不可說;老子曰,不可名。兩個聖人都不讓我說,老道我敢說麼?”
杜楚客啞然。
“這樣吧,”魏徵想了想,道,“既然因為玄奘,這個謀僧算度失誤,眼下手忙腳亂,那老道我不妨再給他燒把火,你把訊息傳出去,刺激他們一下。”
“什麼訊息?”杜楚客問。
“天子下月巡狩河東的訊息。”魏徵冷冷地道,“我就不信他們不動。”
天子即將巡狩河東的訊息,有如長了翅膀一般,短短几日內傳遍了河東道的官場,本來各級官員還將信將疑,又過了幾日,禮部發文,說四月初八日,皇帝將啟程巡狩河東道,令沿途各級官員做好接待準備。公文後面還特意註上皇帝的原話:“一應事宜切以簡樸為上,莫要奢靡,更勿擾民。”
話雖這般說,但河東道的各級官員哪裡敢怠慢,這可是新皇繼位以來第一次巡狩河東,河東是龍興之地,太原更是王業所基、國之根本,號稱“北都”,皇上巡狩北都,那意義何等深重?
尤其是晉州刺史趙元楷,他所在的晉州更是去太原的必經之路,治下的洪洞、趙城、霍邑三縣都得接駕,這可就是一樁大學問了。趙刺史連連發公文給三地縣令,命令他們做好迎接聖駕的準備,並將具體措施上報。
迎接聖駕可不是接三兩個人的事,皇上一離京,起碼有上百名大臣跟隨,十六衛的禁軍估計五六千,說不定還帶著樂坊宮女。這種接待強度可想而知。這一來,三個縣頓時雞飛狗跳,三位縣令頓時頭痛欲裂,尤其是霍邑縣的郭宰大人,這位從軍中悍將變成負責地方治安的縣尉,再由縣尉升任縣宰的大人,對這種接駕禮儀簡直兩眼一抹黑,幾日間,活生生把金剛巨人愁白了頭。
所幸這幾日綠蘿的病情漸漸康復,熱燒早退,只是整個人卻有些呆滯,常常睜大眼睛,視線沒有一個焦點,一出神便是半晌。郭宰心疼得難受,但自己事務繁多,只好讓優娘多陪著女兒。
這一日,郭宰匆匆忙忙去了衙門之後,李優娘來到女兒房中,見綠蘿屈膝坐在床榻上,小小的身子抱成一團,呆滯地看著帷幔上的一個蝴蝶結。李優娘幽幽嘆了口氣,端起几案上的一碗藥走過去坐在床邊,柔聲道:“綠蘿,喝了藥吧!”
綠蘿木木地轉過臉看著自己的母親,彷彿面對著一個陌生人。
李優娘心中一顫,一碗藥湯嘩地灑在了錦被上。
“那個人是誰?”綠蘿喃喃地道。
“哪個人?”李優娘勉強笑了笑,手忙腳亂地去擦拭藥湯,低下頭,不敢看女兒的臉。
“你還要瞞著我?”綠蘿咬牙道,“興唐寺,娑婆院中的那個僧人!你的那個姘頭!”
“綠蘿——”李優娘臉色煞白,雖然驚恐,但眼神中居然是憤怒的神色居多,“不許你侮辱他!”
“侮辱他?”綠蘿嘲弄地看著母親,“我不但要侮辱他,而且還殺了他!”
李優孃的身體僵硬了。
綠蘿眯著眼睛,宛如獵食的貓一般凝望著母親:“看來你已經知道了呀?可惜我殺他的時候你沒看到,我一刀捅進了他的心臟,他捂著胸口,連喊都喊不出來,因為他的嘴裡到處都是血沫。他望著我,那骯髒的血一股一股地從他的手指縫裡滲出來。然後,他跟我說了一句話……你?”
李優娘悲哀地望著女兒,眼圈通紅,卻只是淚珠縈繞,整個人麻木了一般。
“他說,沒想到,我會死在你的手上。”綠蘿的眸子宛如刀鋒一般,“他沒有想到嗎?他是僧人,卻沒想過因果迴圈,報應不爽?你既然這般庇護他,看來是自願了,你置自己的名節於不顧,我也沒什麼好說。可是,你知不知道……”她一字字地道,“你們羞辱了我的父親!羞辱了我那傻笨的繼父!也羞辱了我——”
最後一句簡直是撕心裂肺吼出來的,眼淚瞬間奔湧而出,再難自抑。
李優娘也是淚如泉湧,這個優雅美麗的女人在女兒面前失聲痛哭,再也不顧形象,彷彿要把無窮無盡的委屈和痛苦發洩出來。
哭了半晌,李優娘停止哭泣,拿出絲帕,拭了拭眼淚,喃喃道:“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樣,為娘……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我沒有想象,我是親眼看見的。”綠蘿冷冷地道,“你的事我現在一個字都不噁心!我只問你一句,那惡僧究竟是誰?我殺死的那人,和興唐寺住持,到底哪一個才是空乘?”
李優娘不答。
“不回答我?”綠蘿怒氣衝衝,嘶聲叫道,“他到底有什麼好?值得你拋下與父親恩愛之情,拋下與郭宰的夫妻之義,拋下我這個做女兒的尊嚴,去與他私通?即便他死了,你也要對他百般維護,連他的身份都不肯說出來?”
李優娘一向生活在優雅之中,未出閣時便以才女著稱,兩任夫君都對她愛護有加,連重一點的話都沒說過,今日卻被自己的親生女兒這般辱罵,心中的痛苦簡直難以言喻。可是她仍舊搖著頭,喃喃道:“我不能告訴你……不能告訴你……”
“你不告訴我……好,好,你不告訴我……”綠蘿氣急,“難道我自己便查不出來嗎?他的屍體我找不到,難道那個院子我也找不到?那個地道我也找不到?不過,他們的善後天衣無縫,我也不知道他們怎麼做的,可是我相信,一切人為的都會有破綻。我能找出來!”
“還有!”綠蘿喝道,“莫要把我逼急了,否則我告訴郭宰!告訴河東崔氏家族!我倒要看看堂堂縣令還要不要臉面,看看號稱河東第一世家的崔氏要不要臉面!”
李優娘臉色慘白如紙,聽了這話反而笑了,雖然淒涼,眼中卻露出一抹柔情,緩緩道:“你不會說的。”
“你怎知我不會說?”綠蘿怒道。
“因為,你姓崔,你愛這個姓氏甚於你的生命;更因為,你對郭宰這個繼父內心有愧,別看平日裡你對他橫挑鼻子豎挑眼,可你知道他疼你,甚於他自己的性命,你不敢面對他。”
“你……”綠蘿怒不可遏。
“你是我的女兒,我一手養大的,我瞭解你,甚於瞭解自己。”李優娘低聲道。
“住口!住口——”綠蘿劈手奪過藥碗,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母女倆在房中大吵,雖然莫蘭和球兒被李優娘支得遠遠的,也聽到了碗碟破碎的聲響,急急忙忙地跑了過來。李優娘嘆了口氣:“你好好休息吧!等你平靜了,咱們再談。”
說完輕輕拭了拭眼角,蓮步輕移,出了房門。
郭宰晚上回來,先到綠蘿房中看了看自己的寶貝女兒。綠蘿白日間發了脾氣,病倒好了,獨自氣悶悶地躺在床榻上,繼父來了也不理會。郭宰詳細問了莫蘭,知道小姐無恙,倒也放了心,他在綠蘿面前碰壁也習慣了,毫不在意,樂呵呵地回了自己房中。
一進屋,見優娘也面朝裡躺在床榻上,頓時一怔,這母女倆今天怎麼了?連睡覺都是一個姿勢。
“夫人,我回來了。”郭宰輕聲道,“可有哪裡不舒服?”
“沒有。”李優娘下了床,給他寬衣,把官服迭好了搭在衣架上,“相公這幾天為何這麼忙碌?這都快戌時了。”
“唉!”一提這事,郭宰在綠蘿那裡得到的好心情頓時蕩然無存,一屁股坐在床榻上,喃喃道,“愁白了頭啊!”
“到底怎麼回事?”李優娘上了榻,跪在他背後緩緩揉捏著他的肩頭。
郭宰很享受這種溫馨的感覺,微微閉上了眼睛,嘆道:“皇上要巡狩河東。”
“巡狩河東干你何事?”李優娘奇道,“你治理這霍邑縣有目共睹,百姓安居樂業,皇上看在眼裡說不定還會封賞,又發什麼愁?”
郭宰苦笑:“封賞倒談不上,河東富庶,這縣裡的繁華也不是我治理之功。這倒罷了,關鍵是如何迎駕的問題,霍邑縣是前往太原的必經之路,皇上當年隨著太上皇興兵滅隋,大唐龍興的第一戰就是在霍邑打的,肯定要住幾天。可……可我讓他住哪兒?”
“也是。”李優娘在這方面的見識倒比郭宰這個官場上的武夫強多了,“皇上巡狩,若是從簡,扈從加上群臣也有五六千人,若是奢靡一點,只怕不下萬人,咱們這縣城……還真是安排不下。”
“可不是嘛!”郭宰連連嘆息,“這幾日我和幾位同僚一直在想辦法,還把縣裡的大戶人家召集了起來,獻計獻策。其實我的本意是想動員一名大戶,讓他們把宅子獻出來。可咱們這裡,山多地少,道路崎嶇,即便是大戶,家宅也都不大,住個上百口人就算不小的宅子了,哪能安置下皇上?”
“這倒是樁大事。”李優娘喃喃地道。
“別說我,洪洞、趙城兩個縣令也在頭痛呢,不過他們還好,兩城距離近,皇上只會在他們中的一家過夜,兩人還能有個商量,可我呢?”郭宰幾乎要發狂了。
李優娘忽然一笑:“相公真是當局者迷,難道你忘記那個地方了嗎?地方夠大,風景又佳,住上幾千人也不成問題。更重要的是,皇上肯定滿意。”
“嗯?”郭宰霍然睜開了眼睛,身子一轉,愣愣地盯著夫人,“還有這地方?夫人快說,是哪裡?”
“我要是說了,夫君有何獎賞呀?”李優娘柔媚地道。
郭宰心裡一酥,魂兒都要飛了:“夫人只要能找到這地方,夫人要什麼老郭我就去弄什麼!哪怕夫人要天上的月亮都給你摘下來!”
“我要那月亮作甚……”李優娘痴痴地看著他,忽然環臂摟住他的脖子,幽幽道,“有了你,就足夠了。”
郭宰骨頭酥麻,心中感動,卻還沒忘了正事,一迭聲地催促。李優娘道:“興唐寺!”
郭宰一呆,隨即拍手大笑:“好啊!好啊!夫人真是女中諸葛,縣官們都建議縣裡捐出錢糧,起一座行宮。我心疼那大把大把的開通元寶,捨不得花,沒想到夫人竟然一文錢不花就解決了這個大麻煩!沒錯,沒錯,興唐寺啊,地方夠大,禪院多,皇上和百十名大臣住進去綽綽有餘,山門前的空地還能駐兵……兆頭也好啊,興唐!皇上肯定喜歡!”
“夫君該獎賞我了吧?”李優娘笑道,眼睛深處,卻露出一絲深深的痛苦。
“獎!現在就獎!”郭宰絲毫沒有留意,哈哈大笑著,一把扯了衣服,把夫人平放在榻上,身軀壓了上去。他這身軀過於龐大,頓時把嬌小的李夫人遮沒了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