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八十一案(全4冊)

第一百零五章《西遊八十一案:大唐敦煌變(

“世子,來口水。”李淳風噎著了。

“自己拿。”李澶道。

“我——”李淳風被噎得翻白眼,頓時憤憤不平,“咳咳……世……世子,咱倆好歹……好歹同甘……咳咳……共苦過吧?”

玄奘有些歉意,雙手抱著水罐遞給他。李淳風急忙咕嘟嘟喝了起來。

李澶不理他,沉浸在傷感的情緒中,喃喃地說著:“師父,為什麼人生的悲苦就像一張蛛網,黏在身上,怎麼也掙不脫?

“師父,為什麼我們心懷善念,也要和那些惡人一樣歷經人間八苦?

“師父,為什麼喜歡上一個人,卻總是不能帶給她幸福?”

“世子,你知道什麼是命運嗎?”玄奘問。

“請教師父。”李澶道。

“命為定數,便是我們一生下來,被拋在這人世間的位置。譬如你是世子,我是百姓。你的定數就是繼承臨江王爵,與大唐世代同休。我的定數則是耕讀洛陽,像普通百姓那樣活上一生,傳承後代。

而運為變數,我們生存於大唐千萬人口之間,摩肩接踵,彼此碰撞,彼此影響。所以一個人的定數便會窮通變化,就像空氣中的億萬灰塵,它在那裡飄,彼此碰撞湮滅,便不會有既定的軌跡可循。譬如我,被隋末亂世所改變,為了吃口飽飯,跟隨兄長出家做了和尚。譬如世子,被臨江王和王君可所改變,推離了既定的軌跡。這就是佛家說的無常,諸法是因緣而生,也會由於因緣變異而終將壞滅。”

“那我就任憑這灰塵碰撞,而無法知曉自己飄向何處嗎?”李澶問。

“不,如果命運是既定的,你知道這人生有多乏味嗎?我們從一生下來,就會看到老死的模樣。你不會再有追求奮進,不會再有砥礪前行,不會再有掙扎不甘,也不會再有夢想抱負,”玄奘笑了笑,“甚至你也不會遇見魚藻這樣一個女孩。”

李澶想笑,臉上卻一片苦澀。

“譬如貧僧,當初戰亂的塵埃把我推到了成都空慧寺,如果我貪戀玄成法師的衣缽,那至今仍然是在寺裡撞鐘唸經的一個和尚。

等到老來圓寂,就葬在寺中。運氣好,會起一座磚塔。可是貧僧不甘,不甘心這一世就這樣無知無覺地過去。我想窮盡一生,去追求一種大道,一種能夠不辜負此生的大道。所以我離開長安,走進河西,走進這場兵火叛亂。我很可能會死在這裡,死在這座大牢之中。

可是沒什麼,因為這是我自己選的路。我有大喜悅。”

“那麼我呢?”李澶哀傷,“如今的境遇不是我自己選的。”

“因為你沒有選。你至今仍然在塵埃眾生的碰撞中,”玄奘疾言厲色,“你帶著你心愛之人,想給她幸福,卻任由他人擺佈,蒙著眼睛跌跌撞撞,無知無覺。這和當初我在寺院中撞鐘有什麼區別?”

李澶似乎有些明白了:“師父,可是我如何選?”

“那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的路,貧僧不知。”玄奘道,“人世就是如此殘酷,一生下來就是一場爭渡。佛法渡人,更需自渡。”

“好一個人生就是一場爭渡!”李琰推開牢門走了進來,“澶兒,你有這種師父,阿爺很開心。”

李澶起身,淡淡地盯著李琰:“難道謀反便是你的爭渡?”

“如何不是?”李琰道,“你以為做亂臣賊子便不是爭渡?錯了!這天道倫理說是擺在每個人面前都是一樣的,其實並不一樣。

我若是個普通百姓,居住在村莊裡,周圍百十戶鄰家,早晨有炊煙裊裊,晚上有牧人歸來,掘井而飲,耕種而食,日常最大的糾紛也無非是與鄰家幾句拌嘴。可是王者不同。王朝更易你會死,皇帝變更你會死,權力丟失你會死,政敵讒言你會死,每日我們笙歌宴飲,實則是在刀尖上度日。因為百姓的命運自己無須掌控,而王者的命運不能交到他人手上,任那塵埃眾生碰撞。所以,謀反便是我選擇的道路,也是我的爭渡。我要在這河西殺出個黎明,這個黎明鳥語花香,安然自在,我每日醒來的時候不用噩夢驚悸,渾身冷汗。”

李澶看著父親的模樣,疲憊、憔悴,還不到五十歲,頭上便有了白髮,臉上也有了皺紋,不但沒有王者的雍容高貴,反而是一臉老農般的疲累,似乎每日要為生活的勞苦而奔波。

這三年來,父親便一直是這個樣子。

李澶走過去,輕輕抱住了父親。

李琰頓時兩眼泛紅,伸手替兒子整了整衣冠:“澶兒,你知道阿爺今生最開心的是什麼嗎?便是你仁厚純孝,與幾個弟弟敦睦和善。我們就像普通的一家人,每日裡都有天倫之樂。反觀太上皇和陛下,骨肉相殘,父子相逼,我覺得……這才是一家人應該有的樣子。”

“阿爺,你再派些人,把母親和弟弟們保護周全好不好?”李澶道。

“已經派了兩撥人了,我這就再遣人過去。”李琰道,“你在這裡最後幫阿爺做件事,去勸說魚藻,順利把昏禮給舉辦了。結束之後,我便遣人送你們去高昌,連法師也一同去。你們不用參與我和王君可的所有事情,如此,全了你們的忠義之情,也全了我們的父子之義。好不好?”

“為什麼一定要讓我們舉辦昏禮?”李澶問。

李琰半晌沒有說話。

“因為他要誘捕牛進達。”玄奘淡淡道。

李琰霍然盯著他,眼中露出驚駭的神色。

“因為牛進達並不曾參與你父親的謀反之舉,你父親想奪了牛進達的兵權,就必須讓他來瓜州,藉機拿下他。”玄奘道,“牛進達乃是肅州刺史,根據朝廷律令,無事不得離開轄地,但婚喪嫁娶卻不禁。瓜州都督的兒子成婚,身為下屬,牛進達無論如何也得來慶賀。所以你和魚藻的這場昏禮便是誘捕牛進達的最佳手段。”

李澶徹底愣住了,呆呆地望著李琰:“阿爺,難道兒子的幸福從一開始便是你謀反的計謀嗎?”

李琰張張嘴,不知如何回答。

這時,門外有隨從來報:“稟大王,王刺史的大軍已經抵達瓜州城外。”

李澶陪同李琰走出牢房,朝著西北角的望樓看了一眼,望樓上有四名甲士正在逡巡。李澶忽然抬起手臂,做了個奇怪的手勢。

遠處,一名身穿皮甲、戴著頭胄的旅帥從角落裡繞了出來,悄然走向望樓。

李琰和王利涉在一隊甲士的簇擁下來到瓜州城的西南。

瓜州城南是農墾區,從疏勒河引過來的一條主渠從城南流過,作為瓜州的護城河,同時也分出去十餘條支渠,上百條子渠,澆灌著廣袤的農田和園囿。獨孤達將此處作為敦煌兵馬的駐紮地,便是考慮到土地空曠,取水方便。

李琰趕到的時候,獨孤達正在和王君可巡視紮營的地點。李琰從營地中穿過,六千六百大軍,上萬頭戰馬和牲口,攜帶的糧草堆積如山,鋪開來去無邊無沿,整個營地亂糟糟一團。

此處有一座孤聳的山丘,只有十餘丈高下,頂上面積卻挺大,足有十餘畝大小,地面平整,乃是疏勒河氾濫衝擊出來的土臺,王君可將中軍設定在土臺上,可以居高臨下,俯瞰全營。

李琰策馬上了土臺,王君可和獨孤達趕來迎接。看著王君可風塵僕僕的樣子,李琰滿懷感激:“君可,辛苦啦!這份恩義,這份功勞,李琰永誌不忘!”

“大王言重。”王君可抱拳,“下官願為大王執鞭前驅,殺出一座鼎盛江山!”

在場的人都是參與者,沒什麼不可與外人言,眾人說話便毫無忌諱。

李琰來到土臺的邊緣處,看著這片浩大的營地,指著一處角落:“那裡我看並非是軍營規制,可是士族的營地嗎?”

“大王好眼力。”王君可笑道,“八家士族,除了李植不在敦煌,其他七家的家主全被我裹挾了來。他們總計有四百人,我讓他們聚居在一處,便於控制。”

“這些人心思叵測,務必要看管好。”李琰叮囑。

“大王放心,他們的馬匹我命人統一調配,沒有馬,他們能做出什麼來?”王君可道。

“君可到底心細。”李琰讚了一句,“你覺得咱們這次起事,把握有多大?”

“只要能捕了牛進達,奪了肅州的兵權,下官便有九成的把握!”王君可鄭重道,“最低的預期,我們可以割據四州之地。”

四州便是西沙州、瓜州、肅州和甘州,再往東去就是大唐邊陲重鎮涼州了。

“對我來說,這就足夠了。”李琰略略有些放鬆,“那麼最關鍵的地方在何處?”

“關鍵便在於誘捕牛進達。”王君可道。

“跟我仔細說說他。”李琰道,“雖然他做了我兩年的部屬,不過並沒有什麼私人的往來,並不太瞭解。”

“牛進達是我瓦崗寨的袍澤,我們極為熟悉。”王君可道,“他祖籍隴西,是濮陽雷澤人。他出身官宦之家,祖父牛雙,是北齊的鎮東將軍、淮北太守。父親牛漢,在北齊光祿寺清漳署任過清漳令,掌管酒水供應。不過牛進達這個人卻不喜詩書,從小就豪俠任情,隋末崩亂之時,他負劍行走天下,揚言要尋得一名力士,對隋煬帝做那博浪一擊。”

“倒是一條光明磊落的漢子。”獨孤達道。

“是啊!”王君可倒也贊同,“當年李密上了瓦崗之後,他慕名來投,為了不連累家人,把名字取了個諧音,叫尤俊達。直到歸了大唐,才又改回原名。”

“哦,原來是他!”獨孤達恍然,“當年王世充和李密爭霸時,我聽說過瓦崗寨中有這樣一號人物,李密每次出動,都以此人為先鋒,斬將奪旗,鑿軍破陣,極為悍勇。”

王君可大笑:“沒錯。當年我們瓦崗軍中最為悍勇之人便是秦叔寶、單雄信、程咬金、裴行儼、羅士信、尤俊達、王伯當,以及在下。當年還有人送了綽號,叫瓦崗八虎將。”

“瓦崗寨真是隋末亂世中的一大異數,”獨孤達感慨,“斬張須陀,破宇文化及,摧王世充,聲動萬里,威震四方。算上魏徵和李勣,真是人才濟濟,將星如雲。”

李琰也笑道:“君可把自己擺在最後一位,卻是過謙了!”

“也不算。”王君可難得的謙虛起來,“叔寶和雄信除了武藝絕倫,其為人我也是自愧不如的……其他人嘛,大家都差不多。不過牛進達真正是悍勇無比,單打獨鬥我想拾掇他也頗為費力。”

李琰嚴肅起來,他是深知王君可在武力上的強悍,當初在莫高窟乾淨利落斬殺兩名星將,奎木狼這個天上神靈竟然也不敢直攖其鋒。牛進達與他是同一級別的猛將,恐怕要拿下此人並不像原來想象中的那般容易。

在軍陣之中,個人的勇武並沒有民間傳言的那般誇大,但也不可小覷。尤其是在隋唐流行重甲具裝的騎兵作戰模式下,人和馬皆著重甲,再有一名悍勇無匹的猛將率領,賓士於戰場之上真的是無堅不摧。

“我們這是誘入一頭猛虎啊!”李琰喃喃道,“若是捕虎不成,只怕要被虎所傷。”

王君可道:“大王請放寬心,有我在,牛進達萬萬傷不到你分毫。”

“王刺史要考慮得再周全一些,”獨孤達忽然笑道,“莫忘了抓捕場所是昏禮現場,還有世子和諸位賓客。”

王君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笑道:“獨孤刺史且請放心。”

兩位刺史之間忽然就起了一些別樣的氣氛。

“君可的謀劃一向縝密,定然能保得澶兒平安,這我倒不擔心。”李琰對兩人間的暗鬥毫無察覺,“既然君可已經到了,我們兩家大軍合兵一處,便有一萬三千人。君可久經戰陣,精通兵法,我是萬萬不如的,如何調配,如何計劃,你就拿出個章程吧!這一萬三千人,我便交給你了!”

“多謝大王信重!”王君可神情激昂,抱拳領命。

“君可就好生安置營地吧,我去安撫一下各位士族家主。”李琰和王君可作別,翻身上馬,帶著人下了土臺,朝著軍營馳去。

獨孤達遲疑半晌,也向王君可告辭,追著李琰過來。到了近前,他放慢馬速,和李琰並肩走著。

“大王,下官有個意見,不知當不當講。”獨孤達道。

“子遇,你我是什麼關係,哪有什麼不當講的話。”李琰笑道。

獨孤達神色頗為凝重:“王君可初來之時向我提出,要進羊馬城駐紮,被我給拒了。”

“哦?”李琰驚訝起來,“為何?”

“我跟他講,羊馬城地勢狹窄,扎不下太多軍馬。”獨孤達道,“隨後我給他選了這塊營地,便是看中此處在城南的護城河之外,距離東城的核心重地最遠。”

李琰臉色一變,冷冷道:“你在提防他?”

獨孤達看出李琰的不悅,急忙道:“大王請聽我解釋。王君可用兵雖然厲害,可為人詭詐,反覆無常,不能將軍權交給他。萬一他起了異心,我們就任人宰割了。”

“胡說!”獨孤達是李琰的心腹,說起話來就沒那麼客氣,李琰當即狠狠地道,“子遇,我們既然要謀大事,就得用人不疑。大事未成,就彼此猜忌,豈不是必敗之道?況且王君可與我是姻親,兩大家族已經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他又怎麼可能起異心?”

獨孤達苦笑:“我並不是說王君可眼下就有異心,但若是將來戰局不利呢?”

李琰皺起眉頭,卻沒有反駁。

王利涉插嘴道:“大王,獨孤公考慮得甚是周全。將來朝廷必定要派人來平叛,來的不管甘州的張弼也好,涼州的李大亮也好,或者是朝中的李勣、程知節,這些人要麼是他的瓦崗同袍,要麼是與瓦崗舊將有千絲萬縷的聯絡,一旦戰局不利,如何保證他不起異心?”

“到了那時,他未必再有退路吧?”李琰遲疑。

“他有沒有退路看將來的局勢,可我們要不要把身家性命交付在他的手上?”獨孤達道,“大王是王者,王者御下要有制衡之道。

如果大王把軍權給他,哪怕他沒有反心,只是驕縱不聽號令,這軍中誰人能制衡他?”

這句話倒是說服了李琰,他默默地點頭:“我雖然不疑君可,可你說得倒也沒錯。能令他謹守君臣規矩,也能保全我們君臣之義。”

“大王英明。”獨孤達說道,心中卻暗暗嘆氣。自己這位大王著實太過仁厚,能共甘苦也能共富貴,守成之時追隨他倒是個明智的選擇,可如今是在謀反,詭譎險惡,一味仁厚只怕前景堪憂啊!

便在這時,忽然一名都督府的官吏策馬狂奔而來,叫道:“稟報大王,世子……世子把玄奘救出大牢,殺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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