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州,淨土寺。
淨土寺位於瓜州外城,出城便是瓜州城南的農田園囿,距離東西二市也頗遠,是城內比較偏僻的所在。
淨土寺西北角的普賢禪院中,院落里長著一棵巨大的胡楊,足有千百年的樹齡,虯屈斑駁,濃蔭匝地。呂晟斜倚在隆出地面的樹根上,面前放著一壺酒,寂寞地喝著酒。
這時,玉門關司馬普密提走進院子,躬身施禮:“參見尊神!”
“叫我阿郎!”呂晟冷冷道,“我厭惡這個稱呼!”
“是,阿郎!”普密提急忙道。
“人都帶到了?”呂晟道。
普密提是突厥的牧奴出身,漢話說得並不流暢:“是,阿郎。
屬下從玉門關帶了九名星將、三十名狼兵,都已經進入瓜州城,按照您的吩咐,四散安置。”
“不用四散安置。”呂晟想了想,“王君可即將發動叛亂,人手分散了,便無法控制局勢。你安排六名星將進入東城,潛伏在都督府附近。王君可佔據瓜州後,必然以都督府作為駐地。等到朝廷平叛大軍抵達,便下令星將全力襲殺王君可。”
“是,阿郎。”普密提道,“那麼另外三名星將呢?”
“另外三人嘛……”呂晟臉上露出譏諷,“安排在城門處,助王君可奪取瓜州!”
“是,阿郎。”普密提欲言又止。
“什麼事?”呂晟問。
普密提道:“阿郎,欲谷設遣人送來厚禮,言辭謙卑,表示按照您的吩咐,已經下令大軍集結伊吾,做出進攻瓜州的態勢。並表示,如果阿郎需要,他可以親自率軍對瓜州發動進攻,策應尊神的計劃。”
“你告訴他,”呂晟冷冷道,“我不需要他真正進攻,如今他做得已經足夠。我很滿意。”
“是,阿郎。”普密提道,“欲谷設說,瓜州事成之後,懇求阿郎能前往伊吾國巡視,他願以舉國之力供奉尊神。希望阿郎能給他這份榮耀。”
“請我去伊吾?”呂晟冷笑,“他是想背叛頡利可汗了?想借我來號召突厥各部,便是要謀那大汗之位吧?”
“現在頡利可汗眾叛親離,已經日益衰落了。拔野古、回紇、同羅幾大部族背叛了他,推舉夷男為真珠可汗,起兵叛亂。現在東突厥事實上已經瀕於分裂。”普密提道,“阿郎乃是天上……”
普密提不敢說了,呂晟意興闌珊地擺擺手:“無妨。在那些蠻夷的眼中,還是那頭狼更有價值。”
“是,阿郎乃是天上狼神下界,如果去了伊吾,欲谷設藉著您號召各部歸附,是輕而易舉之事。”普密提道。
呂晟不置可否:“欲谷設是頡利可汗的侄兒,如今也要背叛了。
看來東突厥大勢已去。大唐的皇帝正想對東突厥用兵,我既然也受過朝廷恩惠,便幫他一把。你告訴欲谷設,我會到伊吾一行,卻要問他一句——敢不敢稱可汗?”
普密提笑道:“欲谷設求之不得,肯定欣喜非常。”
這時,李植帶著兩名部曲急匆匆地走進庭院,見呂晟神情寧靜,頓時鬆了口氣。
“呂郎君,可休息好了?”李植笑道,“這兩天老夫得罪了,實在是萬不得已。”
呂晟盯著他:“那個銅鏡到底是誰給你的?奎木狼麼?”
李植搖搖頭:“呂郎君還是不要問這個了。只要你一心完成咱們的約定,老夫絕對不想跟那頭狼打交道。”
呂晟“哼”了一聲:“若是再敢釋放出奎木狼,咱們的合作到此為止。”
“是、是。”李植賠笑道,“呂郎君,找到玄奘和李淳風的下落了。”
呂晟急忙道:“他們在哪兒?”
“果然不出我所料,玄奘去找李琰告密去了。”李植恨恨地道,“不過奇怪的是剛剛得到訊息說,他們被李琰抓了,關押在了都督府的大牢。”
呂晟愕然:“李琰抓了玄奘?他去找李琰,密報王君可謀反的軍情,李琰怎麼會抓他?”
“問題就在這裡,”李植臉色難看,“我著人打聽,你猜怎樣?
一個時辰前,玄奘和李淳風挾持李琰逃走,最終在沙磧中被拿住。
獨孤達命人封鎖了訊息,故此瓜州城內一無所知。”
呂晟霍然站了起來,失聲道:“玄奘挾持李琰,逃離瓜州……玄奘乃是性情溫和之人,為何會做出這種暴烈的舉動?不好!”
呂晟和李植面面相覷,兩人同時想到了。
“只有一個解釋,李琰才是這場謀反的主使!”李植喃喃道,“玄奘是一頭撞在刀尖上了。”
呂晟狠狠地將酒罐摔了出去:“那就是說……就是說——”
“咱們也被算計了!”李植苦澀,“李琰和王君可聯合起來,手中便有一萬三千大軍。即使朝廷來平亂,隔著幾千里路,這場仗打上三兩年都有可能。再加上東突厥和大唐的戰事爆發……咱們無法掌控了。唉,我們的目標只是想報復五大士族,卻不想分裂國家,可是整個河西將一片糜爛,敦煌和瓜州還不知道能剩下幾人!”
“你說怎麼辦?”呂晟吼道,“這難道是我想看到的嗎?”
“我有什麼辦法?”李植也急眼了,“這是我想看到的嗎?我李氏是想借助平滅叛亂作為功績,不是要做大唐的罪人!”
“不想做大唐的罪人?”呂晟咬牙冷笑,“你暗中煽動王君可謀反,難道不知道對國家有怎樣的傷害嗎?這還不是大唐的罪人?”
“可我沒想過背叛朝廷!”李植怒道,“士族的根基在哪兒?
在一個穩定強大的朝廷!朝廷強大了,士族才能與它共享天下民利!我李氏對大唐的忠誠天日可鑑!”
兩人憤怒地爭吵,彼此怒視。
呂晟的兩隻眼睛慢慢紅了,神情漸漸冰冷,顯得猙獰,兩隻手上慢慢伸出鋒銳的狼爪。他的嗓子“咕咚”一聲響,嗓音忽然變得宏大、沙啞,赫然便是奎木狼的聲音:“對大唐的忠誠?大唐是什麼?人間的一介王朝,倏忽百年的命運,那只是天神打個盹而已!”
“呂郎君——”李植大駭,“莫要被控制了心神!快快恢復過來!”
“哈哈——”呂晟猙獰大笑,“吾乃天上正神,區區一介凡人,如何能壓制本尊的靈體?”
狼爪在身上一劃,外袍撕裂,呂晟的半個身子已經化作了毛茸茸的半條狼身。
“尊神,您回來了!”普密提淚流滿面,跪倒膜拜。
李植抖抖索索地掏出銅鏡,卻被奎木狼劈手抓過去,爪子一捏,咔嚓碎裂。
“攔住他!”李植轉身就逃。
兩名部曲膽戰心驚地抽出橫刀,硬著頭皮擋在奎木狼身前。奎木狼的身子忽然如閃電般迅捷,只是一閃,便從兩人間穿了過去,兩名部曲頓時如木雕泥塑一般,喉嚨上赫然現出一條巨大的裂口,鮮血汩汩而出。
兩具屍體撲倒在地。
奎木狼衝到李植身後,一把扣住了他的脖子,就待一扭,李植便要被扭斷脖子了。就在這關鍵時刻,李植忽然從懷中掏出一條絲絹,嘶聲大叫:“呂晟,這是什麼!”
奎木狼微微一愣,看了一眼絲絹,頓時如遭雷殛,整個身體僵直不動。
那赫然便是在玉門關時,呂晟和翟紋牽繫在手上的絲絹,上面繡著鴛鴦。
奎木狼呆呆地看著絲絹,眼神慢慢溫柔起來。他伸出狼爪,將絲絹握在手上,神情中的暴戾漸漸消散。整個人恢復了正常,狼爪也緩慢消失,最終恢復成呂晟的模樣。
呂晟身子略略有些發軟,踉蹌了一下。他靜默半晌,將撕裂的衣袍繫好,把絲絹拿在手上,輕輕地嗅著。
“抱歉了,承玉公。”呂晟低聲道。
“無……無妨,你這個毛病,我……我理解。”李植驚魂甫定。
“這東西你是從哪裡得來的?”呂晟低聲問道,“這又是誰給你的?”
李植道:“是臨行前翟娘子給我的。她說一旦你失控,便將這東西拿出來給你。她讓我告訴你,堅守本心,她在敦煌城等你。”
呂晟將絲絹捂在臉上,沉默無聲。
都督府大牢。
府牢在都督府的西北角,四周高牆環繞,牆上建有望樓,有甲士持著弓弩值守。兩畝大小的院落中,修建著四排堅固的牢房,牆壁皆是夯築而成,極為厚實。此時關押了重要人犯,獨孤達調集了整整一隊的鎮兵,全副甲冑,往來逡巡。
李琰和李澶帶著兩名親衛,在牢房的甬道間行走,李澶還提著一隻食盒。兩人分別走到兩間牢門前,彼此對視了一眼。守門的甲士急忙開啟牢門,父子分別走了進去。
李琰走進牢房,牆壁上的窗戶極高,極小,光線陰暗,崔敦禮戴著鐐銬,正靠牆壁坐著。
見李琰進來,崔敦禮冷笑:“逆賊,居然還有臉見我!”
“崔舍人何必逞口舌之利,我既決議謀反,那便不在乎罵名。”
李琰道,“崔舍人,你是士族高門,我也不想折辱你。我只問你一句話,陛下派你來,到底藏著什麼心思?”
“還有什麼意義?”崔敦禮嘲諷,“你已經謀反了,此前種種都已經隨風而去。無論你的戰功也好,家世也好,爵祿也好,都一概抹殺。你未來只有一條路,伏誅!”
李琰沉下臉:“本王好言好語問你,卻如此不識抬舉!你是本王的囚犯,當我不敢奈何你嗎?”
崔敦禮別過臉,淡淡道:“願就鼎鑊。”
李琰沒想到此人如此硬氣,頓時大怒:“來人,賞他三十鞭!”
身後的甲士闖上來,將崔敦禮用鐵鏈縛在牆上,揮舞馬鞭抽了過去。馬鞭狠狠抽在崔敦禮的身上,衣衫撕裂,身上瞬間就是一條條的血線。崔敦禮渾身顫抖,卻咬著牙一言不發。
“貞觀以來,還未有以死殉國者,今日便由我崔敦禮始!”崔敦禮嘶聲大吼。
三十鞭抽完,崔敦禮已經是神志模糊,瀕於昏迷。
李琰用馬鞭將他的臉挑了起來,冷冷道:“崔舍人,說吧,陛下是不是想要拿下我?”
“你這逆賊……”崔敦禮喃喃道,“陛下想要拿你,如何會派我一介通事舍人來?當是派三品大員來代了這瓜州都督,當眾奪了你的職位。你如何敢反?”
李琰沉吟著,朝廷若要拿下自己,這的確是比較穩妥的方式。
前涼州都督、長樂王李幼良就是被這樣拿下的。有人告李幼良謀反,皇帝直接派遣了中書令宇文士及代理涼州都督,李幼良直接就沒了兵權,想謀反都沒資本,只好逃走。宇文士及調動軍隊將他抓捕,直接絞死。
李琰突然想到一種可能,臉上色變:“難道陛下已經知道我要謀反的訊息?所以才要把我誘入長安?”
但再一想,更不可能。因為自己決意謀反,是在十日之前和王君可密謀之後才做的決斷,長安距離三千里,皇帝怎麼可能未卜先知?
“那麼,就一定是陛下早就有謀劃。”李琰喃喃道,“他知道我在瓜州經營了三年,根深蒂固,如果你不能把我召出瓜州,就直接命李大亮派兵來解決我,所以他才會往甘州增加兵力。”
“我不知道你從哪裡聽到的流言。”崔敦禮有氣無力地道,“可是甘州……絕沒有增加絲毫兵力。李琰,你是疑忌陛下太深。”
“皇室天家,從來沒有什麼人倫溫情,有的只是疑忌與背叛。”
李琰喃喃地說著,落寞地走了出去。
快到門口時,崔敦禮大喊:“李琰,懸崖勒馬也還來得及!”
“來得及?”李琰沒有回頭,苦澀地笑道,“來得及作甚?自縛長安,請陛下斬了我的頭嗎?”
崔敦禮啞口無言,所有人都清楚,李琰哪怕此時戛然而止,也不可能有活路了。
“自古以來兵變就如同懸崖,一腳踏空,就只能墜下去。”李琰慘笑,“就如同三年的玄武門兵變,世民除了殺出一片乾坤,只有死路一條。所以我從不怨他,也希望天下人莫要怨我。”
另一間牢房,玄奘和李淳風雙手被銬,李淳風的枷具上放著一張胡餅,一隻手摁著,正努力啃。李澶則跪坐在地上,專心給玄奘餵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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