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關古道。
五大士族的車隊沿著甘泉河北岸一路向敦煌城而行,沙磧蒼涼,行人疲憊,人與馬都是渾身沙塵,愁雲慘淡。車隊後面跟著十幾輛牛車,上面拉著幾十具屍體,屍身上蓋著蘆蓆。
令狐瞻騎著馬從後方追趕了過來,灰頭土臉,衣袍髒汙,臉上和手上還帶著幾條血痕。到了一輛馬車旁,車伕急忙停下。令狐瞻跳下馬匹,從馬腹上取下一隻水囊,挑起車簾上了馬車。
馬車中,翟紋獨自一人安靜地坐著,目光呆滯。
“喝點水吧!”令狐瞻把水囊遞給她。
翟紋默默地接過水囊:“你是去追殺四郎了嗎?”
“且請寬心,”令狐瞻淡淡地道,“有人接應他,我們遭到了伏擊,死傷四十餘人,他安然無恙。”
翟紋沒有說話,一口一口地喝著水。
“你是想笑我無能,還是慶幸他無事?”令狐瞻冷笑。
“令狐郎君,多謝你贈水!”翟紋正色道,“我如今是呂氏婦,你在我車中於禮不合,多有不便,還請離開吧!”
令狐瞻憤怒地盯著她,眼中露出深深的痛苦,卻努力平靜:“你是呂氏婦?媒妁何人?通婚函書何在?”
翟紋沒有回答,令狐瞻一字一句道:“你的答婚函書在我宅中床頭,楠木長匣,兩紙真書,這幾年我每到堅持不下去的時候,就會拿出來摩挲,如今它光得可以照見人影!我告訴別人,也告訴自己,你翟紋是我令狐瞻的妻子,哪怕我窮徹大漠,也要找出你的下落。生要見人,死要見屍!每到我堅持不下去的時候,我就告訴自己,你已經死了,我只需找到你的屍體,將你歸葬令狐氏的祖墳,刻上令狐翟氏的名諱,我的苦獄便解脫了。可是你為何要回來?為何要回來讓我沉淪地獄,永不解脫?”
“你這是恨我嗎?”翟紋神情冷淡,“恨我在迎親路上被人擄走?恨我為什麼連累你?恨我為什麼不去死?”
令狐瞻啞口無言,他終於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捶打著頭顱,發出困獸般的悶吼。
許久,令狐瞻兩眼通紅地抬起頭,盯著她:“你說,我該如何處置你?”
“無論是國法還是私刑,都有相應的罪名,”翟紋道,“你可以根據我犯的罪來處置我。你既然有我的婚書,便是翟氏也無話可說,是幽囚,還是沉河,只要你舒服就好。”
“你就這般恨我嗎?”令狐瞻怒道。
翟紋詫異:“這怎麼是我恨你?令狐郎君,我們這輩子只見過三兩次,除了那一紙婚約將我們牽繫到一起,我們全無關係,也全無情感。令狐郎君,我不愛你,也不恨你,我們便是陌生人。”
“如此也好,”令狐瞻沒有發怒,反而平靜下來,“全無關係我們反倒可以談談,就只當是商賈之間一個純粹的交易。”
“你想談什麼交易?”翟紋問道。
令狐瞻沉吟道:“聽說你身上穿了一件天衣?”
令狐瞻忽然抓過她的一隻手臂,翟紋想掙脫,卻掙脫不得,令狐瞻一把握住她光滑的手腕,頓時手掌刺痛,鮮血淋漓。但令狐瞻強自忍耐,一言不發地硬撐著,不過只撐了片刻,便忍不住鑽心的劇痛,急忙鬆開了手。
翟紋不解地望著他。
“果然像米康利說的那般霸道。”令狐瞻思考了片刻,“你是何時穿上這天衣的?”
翟紋皺眉:“你什麼意思?”
“你被擄走是武德九年的八月十九日,我調查過,米來亨的商隊是八月二十五日離開的敦煌,然後在白龍堆沙漠遭到奎木狼截殺。
以商隊的速度趕到白龍堆沙漠大概需要月餘,然後奎木狼返回玉門關,給你穿上天衣。此時距離你被擄大約一個半月。”令狐瞻盯著她,“若是這一個半月之間你不曾受辱,此後奎木狼便無法再碰你。
是如此吧?”
翟紋聽得又是吃驚又是鄙夷,冷冷道:“你怎知道一個半月之內我不曾受辱?”
“我不知道!”令狐瞻咬著牙,“我只需要讓別人知道,便足夠!”
翟紋恍然大悟:“你是……你是想——”
令狐瞻滿臉羞辱,卻不得不道:“沒錯。奎木狼殺死米康利,追殺玄奘,想要劫奪那半件天衣,便是不曾碰過你,想要解開你身上的天衣魔咒吧?我只需要讓世人相信這點,就足夠了。”
翟紋也是滿臉羞憤:“令狐郎君,我對你真的很失望。你愧為男兒!”
令狐瞻失魂落魄:“玄奘說過一句話,他說我士族維持利益的方式太懶惰,其實這話並不對。南朝之時,王與馬,共天下。可是自隋唐以來,我們士族已經沒有了朝廷裡的特權,能夠凌駕於寒門之上的,是我們精心維持的尊嚴和榮耀,讓寒門敬畏,羨慕,心嚮往之。你可知道為了維持這份尊嚴和榮耀,我們要犧牲多少?我們古板地遵循著魏晉以來的古法禮儀,哪怕窮困潦倒,也必須鄙視商賈,絕不經商,有家族男女敢亂門風禮法者,一律族規嚴懲。所以,呂晟擄走你,其實是為了羞辱我令狐氏!”
翟紋默默地嘆息了一聲,她出身士族,自然知道士族子女的悲哀。
“自魏晉以來,無論寡居女子再嫁,未婚女子私奔,世人皆不以為意,可是婦人被擄失身卻萬萬不可。你身上有天衣是眾人皆知之事,我們只需要讓眾人知道,你這件天衣乃是神仙所授,借米來亨之手給你便可。”令狐瞻道。
翟紋聽得瞠目結舌:“你……你怎的如此無恥?”
令狐瞻閉目長嘆:“男兒活在世間,便如同落寞計程車族,活的是個尊嚴、榮耀。若是尊嚴沒了,還如何在他人的目光下活著?我跟你談的便是這件交易,你幫我尋回尊嚴,我讓你好好活下去。”
翟紋默默地盯著他,忽然有些可憐這個男人:“你想讓我怎麼生活下去?”
“西漢時有位紫陽真人周義山,學得《太丹隱書洞真玄經》,白日飛昇。我們便說,紫陽真人見天庭神靈下界為妖,算到你我有拆鳳之劫,有壞人倫,故此將一件天衣借了米來亨之手叫你穿上,來護你貞潔不失。”令狐瞻道,“反正你身上確實有天衣,不怕驗證。
我先將你迎入令狐氏的別宅之中將養,待得眾人相信,你我再和離,我送你迴歸翟家。你若是不願迴歸翟家,我可將別宅送你,你自由生活,彼此再不干涉。”1
1 《西遊記》七十一回出現的紫陽真人張伯端其實是北宋道士,與歷史難以契合,故改為西漢紫陽真人周義山。
翟紋譏諷:“你真是煞費苦心!”
令狐瞻冷冷道:“世上男兒各有各的艱難困苦,有些人迎風破浪,只為仕途;有些人算盡心機,只為發財;有些人砥礪前行,只為胸中襟抱;而我,只為了找回丟失的尊嚴!莫說是煞費苦心,便是披荊斬棘,捨身喪命,我也不願毫無尊嚴地活著!你我反正沒什麼情感可言,這就是一樁交易,願不願做,你自己決斷!”
令狐瞻轉身挑開車簾,跳下馬車。
翟紋忽然蒼涼地笑著,隨後慢慢流淚,失聲痛哭:“這就是你要給我的人生!”
前面,已經是敦煌城。
和翟紋相反的方向,李澶駕著馬車,拉著他的愛人,返回敦煌城。
敦煌城的南門和西門外大軍雲集,到處都是密密麻麻的軍帳。西沙州共有三座軍府、三鎮、四大守捉,悉數徵發之後總計七千五百人。其中壽昌軍府和龍勒鎮主要守備陽關方向的吐谷渾,王君可留下一千人,又給令狐瞻留了三百人守敦煌城,其他人等悉數調發。
六千二百兵卒從壽昌縣、從龍勒鄉、從效谷鄉、從懸泉鄉,四面八方源源不斷地朝敦煌集結,徵調來運送甲仗和糧草的役丁更是有兩倍之多,大量的牛馬車輛載著軍資錢帛行走於路上,彷彿整個西沙州都翻騰了起來。
李澶一路行來,還看見一隊一隊不曾披甲的私家部曲,一問才知道,王君可邀請敦煌士族隨軍出征,八大士族每家出動五十名部曲,由各家家主統領。李澶和魚藻頓時明白,這是要將士族家主們挾持為人質了。
到了南門,王君可和王利涉早已得到訊息,親自跑出來迎接。
原來,昨日凌晨魚藻和李澶偷偷離開刺史府。王君可聽說女兒又跑了,勃然大怒,但一聽說是和李澶一起跑的,便不在意了。到了下午時分,王利涉又來稟報,說臨江王派的迎親隊伍到了。
王君可這才著急起來,但這兩日來徵發府兵,加上西窟驚變,忙得焦頭爛額,也顧不得尋找。如今見李澶和魚藻安全回來,他頓時鬆了口氣。
“跑去哪兒了?”王君可厲聲詢問魚藻。
“王公,”李澶笑道,“魚藻在府中覺得憋悶,我便駕了車,陪她出去走走。我們即將成婚,婚後再有這等悠閒愜意的日子可不多了。”
王君可一愣,急忙把李澶拉到一邊,低聲道:“她知道你身份了?”
李澶點點頭:“告訴她了。”
“沒反對?”王君可問。
“她同意了。”李澶道。
王君可長長鬆了口氣,說到底,他仍然是希望女兒能與將來的夫婿情投意合,有個好歸宿,當即笑逐顏開,拍著李澶的肩膀,連連誇讚。
“世子,”王利涉笑道,“大王派的迎親隊伍已經到了,住在大乘寺,大王占卜了吉日,明日酉時三刻,最是吉利。咱們便掐著漏刻上刺史府迎親,趕在酉時三刻出門,頭天晚上就宿在州城驛。”
“這麼急?”李澶有些意外。他原想著儘量把王君可拖上幾日。
“沒辦法,誰讓瓜沙路遠呢!”王利涉笑道,“昏迎的吉日和昏禮的吉日都是占卜好的,中間就隔著四日,三百里瓜沙古道,咱們緊趕慢趕也得走上三日。”
李澶“哦”了一聲,穩定了一下心神,笑道:“王公親自送婚嗎?
十二孃只有一個兄長,如今還在長安,王公如能親自送她到瓜州,想必她欣喜一些。”
王君可倒不疑有他,見李澶關心女兒,也不禁高興:“你這孩子到底年少,胡說些什麼?哪裡有阿爺給女兒送親的?我會令王君盛送親,十二孃的同宗兄弟多得很,必定不會讓我家女兒受人欺負。”
李澶有些失望,卻知道這個理由是沒辦法把王君可誘入瓜州了。
正在琢磨,卻聽王君可道:“不過咱們還是會一路而行。”
“啊?”李澶吃驚,“為何?”
“因為有烽火急警,說奎木狼正在往北逃竄,如今已經偷越了東泉驛,想來是要往瓜州方向去。”王君可道,“你阿爺也來了文書,說北邊的突厥人蠢蠢欲動,恐怕會入寇瓜州。如今我大軍徵調,正好東進瓜州助你阿爺一臂之力。”
李澶心中一沉,真是怕什麼來什麼。自己阿爺偏生髮來文書邀請他,這豈非引狼入室嗎?
“你就安安心心籌辦昏迎之事,如今我大軍集結,只差了壽昌軍府,路有些遠,但料來明日下午時分能趕到。你們明日走後,我大軍後日便開拔,也只是落後了你們五十里路。”王君可笑道,“說不定,還能進瓜州城喝一口我女兒的喜酒呢。”
李澶心亂如麻,也沒心思再說,藉口要送魚藻回府,急忙忙進城。
王利涉既然來了,自然沒有再讓李澶駕車的道理,當即安排了車伕。李澶進了馬車,魚藻一直沒從車裡出來,卻把二人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
“我阿爺到底打的什麼主意?”見李澶進來,魚藻急忙問。
李澶嘆了口氣:“你阿爺的用意,是想趁著咱們昏禮慶典之時襲拿瓜州!”
魚藻一驚,頓時急了:“那怎麼辦?”
“不要急,不要急,”李澶安慰她,“前日晚上,我已經讓王利涉派人趕往瓜州告知阿爺了,他自然會防範的。玄奘法師他們也會提前過去,莫要擔心。”
說是不要擔心,兩人相顧一眼,心中卻都是說不盡的憂慮與悲傷。
送到刺史府門前,李澶依依不捨地離開,魚藻獨自走進庭院。
從中庭到後宅,無數的婢女、僕役正忙碌個不停,魚藻嫁的是郡王府,昏禮規格乃是諸侯禮,一應儀式煩瑣複雜,每一步驟,每一種花色都有詳細到令人髮指的定式。
魚藻一回到家,就開始任由僕婦們擺弄,八大士族幾乎都派了嫡房的長婦來幫忙,士族長婦們見多識廣,卻各有見解,有些引用《周禮》,有些引用《儀禮》,有些則自備了《春秋公羊傳》,翻開來引經據典。眾人吵得不可開交,整整一夜,魚藻只打了個盹。
“士娶妻之禮,以昏為期,因而名焉。必以昏者,陽往而陰來,日入三商為昏。”
三商,便是三刻。日入,便是酉時。也就是說,酉時三刻以後才能算昏,才能舉辦昏禮。
昨夜幾乎一宿未眠,今日又折騰一日,魚藻整個人都是蒙的,如同飄浮在雲端,腦袋空空如也,卻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說不清道不明,似乎在經歷著一種蛻變。從此以後無論從身份還是心理,都會是另一個人。至於是什麼樣的人,魚藻想不明白,她有些恐懼。
這時,王君可走進房中,揮手命婢女和各家長婦們退出去,怔怔地看著魚藻。魚藻已經穿上了純衣袡的吉服,端坐在坐榻上。
長髮也挽了起來,遍插珠翠。
在王君可眼中,眼前的女兒忽然有些陌生。
王君可沉默著坐在胡凳上,父女倆長久無言。
“你仍然在恨阿爺嗎?”王君可問道。
“如何敢恨。”魚藻淡淡道。
“知道你要出嫁,不知為何,這兩日我眼前盡是瓦崗寨時的情形。那時候你才八歲,還梳著垂髫。你時常跑去找程咬金的兒子練劍,你兄長給你做了一把木劍,可是有一次你偷了兵卒的一把環首直刀,要和程處亮對打,結果割傷了自己,坐在地上哇哇地哭。”
王君可陷入深沉的回憶,眼眶有些發紅,“我抱著你跑去找魏徵,他做過道士,懂醫術。他給你包紮,你亂蹬亂踢,他送給你一把從宇文化及軍中繳獲來的銅鐃,讓你用小鼓槌敲著,你立刻便不哭了。
那時候我就在想,將來你會嫁到誰家?當你受傷,你哭泣的時候會不會有人來疼你……”
魚藻木然坐著,眼中流著淚:“阿爺,你知道我想起瓦崗寨的時候,想到的是什麼嗎?是阿孃和兄長。我想不起那山上的任何人,什麼程咬金,魏徵,宇文化及,那是你們英雄豪傑的金戈鐵馬,統統不在我的記憶中。我記憶中全是咱們一家人在一起的日子。”
王君可悶悶道:“成婚之後,世子就會回長安,你歸寧之日,便回到長安見你的阿孃和永安。”
“長安……”魚藻悽然笑著,“還回得去嗎?”
王君可皺眉:“為什麼回不去?”
魚藻掙扎片刻,卻終究沒透露什麼,苦澀道:“阿爺,你知道這一日我在想什麼嗎?”
“嗯?”王君可笑道,“以後咱們父女也難得有這樣的機會閒坐暢談,阿爺很想和你說說心裡話。”
“我在想,”魚藻喃喃道,“從今日之後,我便不是王氏女了。
無論王氏興也罷,衰也罷,榮也罷,辱也罷,全然與我無干。從此以後我會改了姓氏,去了族譜,離開自己的爺孃,去侍奉別人家的爺孃。那麼,阿爺你生我養我,意義何在呢?”
王君可目光一凜,面上全無表情,笑道:“等你做了人母就知道了,為人父母,怎麼能講回報呢?阿爺也不瞞你,這次把你嫁入臨江王府,也是存了抬高王氏門楣的想法。有時候阿爺想想,也覺得歉疚,不過看你和世子兩情相悅,也便欣慰了。至於嫁入李氏便不是王氏女,這點擔憂你完全不必有。便是朝廷律法,也不可能斷了我父女的恩義。”
魚藻終於忍不住,苦澀地道:“阿爺,便是到了此時也不肯跟女兒如實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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