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攔住他們!”李植大吼,李烈等人想要衝出去,卻被驚牛給擋住了。
李植氣急敗壞,從死士手中抓過一把弩,扣動連發,弩箭“噗噗噗”地釘在眾人身後的門框上,更有一支穿透了玄奘的僧袍。玄奘一跤跌倒在地,隨即爬起身,在地上接連幾個翻滾,躲開弩箭的攢射,衝出了貨棧。
李澶在街上早就備好了馬匹,三人連滾帶爬地上了馬,狠狠一夾馬腹,戰馬疾馳而去。這時,李烈等人才衝了出來,徒勞地射了幾箭,眼睜睜看著玄奘等人繞過街口,消失不見。
李植和呂晟也奔跑出來,李烈灰頭土臉地迎上去:“家主——”
李植狠狠一巴掌抽在他臉上:“追!”
“別追了。”呂晟道。
“他們定然是去找牛進達了!”李植咬牙道。
“眼下臨江王也在追捕,他們沒那麼容易見到牛進達的。”呂晟道,“我們只需看住兩個地方,都督府和官舍。他們找牛進達,離不開這兩處,命人藏在街上,一旦見到他們,立刻射殺。”
李植想了想,下令:“李烈,你親自帶人去。若有失手,自裁!”
“是!”李烈抱拳領命。
“他們若是能暗殺玄奘,玄奘早就死了無數次了。”呂晟神情一片落寞,轉身朝著另一個方向走起,“這場友誼,最終還得在我手裡結束!”
李澶帶著玄奘和李淳風在街巷中急匆匆地穿行,對面街上忽然奔過一群兵卒。眾人急忙躲到一輛大車後,靜靜地等那群兵卒走過去。
一名騎兵從後面追了上來,喝道:“誰是火長?”
火長急忙走出來:“何事?”
那騎兵道:“臨江王命令,玄奘和李淳風格殺勿論,另一名年輕書生嚴加保護,不得傷害!”
火長道:“三名賊人,除了和尚外,兩名書生年齡相仿,如何辨別?”
騎兵道:“簡單,和尚隨便殺,書生綁送都督府。”
“喏!”火長和眾兵卒一起喊道。
騎兵疾馳而去,火長帶著兵卒們繼續搜尋。
眾人輕輕吐了口氣,一起看著玄奘,玄奘苦笑不已。
李澶低聲道:“師父,一會兒找個成衣鋪子,給你換身衣服。
這一身僧衣太惹眼了。”
“世子,你如何又返回來了?”李淳風問道。
李澶苦笑:“在貨棧時,我聽見你對我師父說的那句話了,雖然沒有聽清,卻絕不是師父跟我說的那番。我知道事有蹊蹺,便留意了一下,發現你們和呂晟之間的氣氛頗為緊張,便沒有動聲色。”
玄奘對李澶的機敏頗為讚許:“世子真的是一夜之間便穩重了許多。”
“我折回來後跳進貨棧,聽到了你們的對話。”李澶搖頭不已,“真沒想到呂晟竟然成了這樣的人,為了報復五大士族,不惜讓瓜沙肅三州千萬無辜的人喪命。我們都錯看了他。”
“一個被仇恨浸泡三年的人,我早該想到會這樣的。”玄奘苦澀。
三人找到一家成衣鋪子,李澶出錢買了三套衣袍。玄奘還戴上了幞頭,不過他光頭沒有鬢角,這襆頭戴上去也頗有些古怪。
玄奘彆彆扭扭的,合十道:“阿彌陀佛,貧僧——”
李澶急忙拽下他的胳膊:“師父您還是別阿彌陀佛了。”
玄奘醒悟,苦笑不已。
“師父,我這就送你們離開瓜州,”眾人離開成衣鋪子,走上熙熙攘攘的大街,李澶道,“我在瓜州城待了三年,上至鎮戍校尉,下至販夫走卒都認識不少,我找一家商隊,護送你們進入莫賀延磧,去高昌國。”
李淳風道:“世子,我不去天竺呀!”
“你雖然不去天竺,卻得暫避一時。”李澶道,“若我所料不差,從瓜州到長安的驛路肯定被遮蔽了,你回不去。如果不想捲入瓜州的戰亂,你就去高昌國待上幾個月,看看局勢再做決定。”
李淳風頓時啞然,他知道李澶說得一點沒錯,想起居然要去高昌,心中頓時說不出的悽惶。
“那你呢?”玄奘問道。
“我不走。”李澶慢慢道,“魚藻被王君盛帶回阿育王寺,師父您說過,每個人生命中都有一樁要扛起來的使命。我和魚藻的使命就是扛起我們對國家的忠誠。無論是綱常倫理還是國家律令,都不允許子女告發父母,我們也不會去告發他們。只是我們要站出來,我們要讓他們知道,他們敢於背叛國家,他們的子女就敢於背叛他們。”
玄奘動容:“你們要在婚宴上挾持他們?”
李澶搖搖頭,苦澀道:“都是我們的阿爺,哪裡能下得了手啊!
魚藻在他們手中,我看來是必須完成這樁昏禮,我和魚藻會在婚宴上發難,保護牛進達殺出瓜州,決不能讓肅州的兵權落入阿爺手上。”
“你阿爺有一萬大軍,靠你們區區幾人想殺出瓜州,實在渺茫。”
玄奘道。
“是啊,九死一生。”李澶笑道,“不過也沒什麼,就像魚藻說的,夫妻同命,一起生一起死罷了。”
玄奘默默地看著他,第一次對自己這個弟子生出一種敬仰。
“這次能娶到魚藻,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幸福。”三人朝著城門處走去,李澶雖然比原先堅韌得多,可情感依然柔軟,說到動情處就忍不住眼眶通紅,“我原想著能帶給她一生的幸福,可是今夜我們就要死了,我連片刻的幸福都不能給她。我們這一生太過短促,太過慘淡,我想著能讓她在臨死前開心一下也好,我不想她嫁給我之後連個笑容都不曾有,所以她提出讓呂晟在迎親路上劫持她,帶著她在天上飛一飛,我立刻便同意了。我沒法帶給她的歡樂,別人能帶給她,也挺好。這次我折回貨棧,一來是覺察到不對,二來也是想跟呂晟商量一下細節。可到頭來,魚藻連這點心願都無法滿足了。”李澶終於流出了淚水,哽咽道,“師父,我想讓她帶著笑容而死!”
玄奘停下腳步,凝望著李澶,輕聲道:“世子,貧僧來滿足你們的心願。”
“師父,您——”李澶怔住了,就是李淳風也詫異無比。
“貧僧佛法粗疏,也不懂法術道術之類的東西。”玄奘慢慢道,“可是無論佛法、道法不都是為了救贖世人,使人心安樂嗎?我們此生暗淡,可是貧僧卻想在今夜的瓜州城放一朵煙花,讓我們此生燦爛。”
瓜州西城,宣德坊。
呂晟坐在酒肆的二樓,這座酒肆靠近宣德坊的坊牆,坊牆只有丈許高,坐在二樓居高臨下,可以看到坊外鎖陽大街的熙攘人群。
玉門關司馬普密提帶著兩名普通打扮的狼兵侍立在身後,微微地躬著身。
呂晟朝鎖陽大街的四處觀察著:“你說一個時辰前,玄奘和李淳風、李澶在這一帶察看了很久?”
“是,阿郎。”普密提道,“他們測量了坊牆的高度,路面的寬度,以及各種距離,據說三人在街上談了許久才各自散去。”
“他們到底要做什麼?”呂晟深深疑惑,“這一帶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
普密提正要說話,呂晟卻擺擺手阻止了他,目光專注地望著大街,普密提詫異地看過去,只見一支五十人的鐵甲騎兵正列隊前行,佇列前打著肅州刺史的旗號。
就在佇列前的高頭大馬上,端坐著一名樣貌整肅、高大魁梧的四旬中年男子,身高足有六尺五寸。如今並非戰時,他穿著一身輕便的皮甲,身後的一隊越騎卻身著明光鎧,手持槍矛,便是行走於街市之中,也是目不斜視,按照行軍陣列前行,一看便是那種百戰餘生的軍中精銳。
想來此人便是肅州刺史牛進達,身後是三輛牛車,裝載著他從肅州帶來的賀禮。這是要去都督府敬獻賀禮。
鎖陽大街上的百姓早就知道這是肅州刺史來了,也不懼怕,避在道旁指指點點,向身邊的人眉飛色舞地講述當年瓦崗寨群雄的英雄事蹟,彷彿自己曾親身經歷一般。
就在這嘈雜之中,牛進達猛然間心有所感,抬頭側望,恰好和呂晟的目光碰上。牛進達並不認識呂晟,卻是瞳孔一縮,似乎感受到了一股極大的威脅。
兩人隔空對視了片刻,互相撤回目光。牛進達不動聲色,繼續馳行,隊伍很快消失在東城的城門處。
“好生厲害!”呂晟喃喃道,“這種沙場征戰出來的悍將,果然沒有一個善茬。我心中只是略略有些殺意,居然就被他察覺。”
“他便是再厲害,在阿郎的面前仍然是一介凡人。”普密提笑道。
“你不懂。想殺此人,並不容易。”呂晟道,“好了,你繼續說,還查到了什麼?可有玄奘的下落?”
“屬下並不知道他在哪兒,只是查到他去過哪些地方。”普密提道,“他帶著兩名索子匠去了一家鞣皮鋪,定做兩條三十丈長的鹿筋細繩,粗細不超過半分,纏以細麻增加其韌性,外表塗黑。”
呂晟頓時詫異了:“他這是要做什麼?”
“屬下也不知,我等到的時候他已經離開了,只說一個時辰後來取貨。”普密提道,“然後我詢問他的去向,卻是去西市採買一些硫黃和硝石。”
呂晟臉色有些凝重:“硫黃和硝石是用來製作伏火的,玄奘採買這些作甚……哦,他定然是幫李淳風買的,此人懂得丹經內伏硫黃法。那麼後來呢?”
“後來玄奘在東西兩市請了些各行會的博士,一名畫匠,一名縫皮匠,兩名洗染匠,兩名塑匠,兩名鐵匠,四名紙匠,六名木匠。”
普密提一一說道。
呂晟頓時如墮五里霧中,半晌才道:“他這是要作甚?難不成要蓋房子嗎?”
“蓋房子不用洗染匠。”普密提低聲提醒。
“我當然知道!”呂晟惱怒,“然後他人呢?”
“跟丟了。”普密提道,“他把這些人帶去某個地方,我們沒有打聽到。”
“那麼,李澶和李淳風呢?”呂晟問。
“這兩人沒有找到,似乎與玄奘分頭行動,要採買大批物什,不知要造什麼東西。”普密提小心翼翼地道。
呂晟沉吟半晌,忽然道:“你說李澶這時候仍然與他們在一起,沒有回阿育王寺?”
“是的,屬下在阿育王寺派有人,確定李澶沒有回去。”普密提道。
呂晟看看天色:“這會兒已經到申時末了吧?李澶和魚藻的迎親隊伍戌時一刻就要離開阿育王寺,只剩下一個多時辰,他難道不成婚了嗎?”
“應該不會。”普密提道,“王家娘子仍在阿育王寺,李澶應該不會丟下她逃走的。”
“這倒也是。”呂晟面色嚴肅,推桌起身,“既然不是要逃,那必定是在謀劃一樁大事,破壞今晚的叛亂。你帶我去玄奘最後消失的地方,必須立刻抓住此人!”
“世子定然不是要逃,十二孃還在阿育王寺,他不會逃的。”
都督府後堂,王利涉正賠笑勸說著。
李琰彷彿困獸般走來走去,怒吼道:“他不逃又去了哪裡?為何至今不回阿育王寺!只剩一個時辰了,新郎不在,這婚典如何舉辦?”
“大王少安毋躁,少安毋躁。”王利涉勸著,“這會兒賀客都已經上門,敦煌各士族的家主也已經到了,您一會兒出去接見,萬萬不能有半分焦躁。”
李琰點點頭:“兵卒都埋伏好了嗎?”
“瓜州兩個鎮的兵力都埋伏在了都督府周邊,共有五百人,東城的三座城門都已經戒嚴,整個東城密如鐵桶。您一聲令下,連只蒼蠅都飛不出去。”王利涉道。
李琰焦慮的神色略略有些放鬆。
這時候都督府的總管來報:“啟稟大王,王刺史差了王君盛來求見。”
“王君盛來了?快請!”李琰急忙道。
李琰平復了一下心情,端坐在堂上。不一會兒,總管帶著王君盛急匆匆地進了堂內,王君盛向李琰見禮。
李琰笑著:“君可派你來可有什麼事嗎?”
王君盛直接道:“大王,我已經向阿郎彙報了十二孃和世子劫走玄奘的事。阿郎聽說世子至今也未找到,心中頗為憂慮,命我來聽聽大王的打算。”
“這逆子!”李琰恨恨地道,“你回去請刺史放心,只要十二孃好端端地待在阿育王寺,他跑不遠。戌時前,我一定會抓住這逆子。”
“如果能找到世子,順利昏迎自然是好。”王君盛道,“阿郎想問,萬一世子沒有找到,大王有沒有備用的方案?”
“備用的方案?”李琰一時愕然,與王利涉對視了一眼,硬著頭皮道,“這成婚之事哪裡有什麼備用的方案?難道君可有好主意?”
王君盛沉聲道:“大王,這場昏禮對你我而言,最重要的就是誘捕牛進達,必須舉辦,至於昏禮的主角是不是世子和十二孃,並不重要。”
“啊?”李琰好半晌沒明白,“你是說……君可是說……”
“我家阿郎說,”王君盛一字一句道,“如果世子找不到,大王不妨找一名身材樣貌相似之人,從阿育王寺迎出婚車。”
李琰和王利涉面面相覷。
王利涉忍不住道:“可是十二孃不肯吧?”
“由不得她不肯。”王君盛道,“這點我家阿郎會辦好,大王勿要擔心。”
“那麼,進入都督府之後呢?”王利涉思考著,“還要進行撒帳式,如今中庭裡賀客們都已經來了,這些人都是都督府和州縣各級衙門的官員,瓜州、敦煌各士族的家主,都認得世子啊!”
“阿郎說,這些人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牛進達。”王君盛道,“牛進達此時已經在來都督府的路上,大王需要在婚車抵達前就把牛進達灌醉,屆時婚車一到,在假世子亮相前立即動手!”
李琰明白王君可的打算了,他思忖了片刻,雖然比原計劃要提前,卻並沒有什麼大的漏洞,於是默默地點頭:“利涉,你馬上安排。”
王利涉領命。
李琰問道:“君可何時入城?”
沒有王君可在場,他還真沒有信心能順利拿下牛進達。
王君盛笑道:“阿郎屆時會協助大王擒拿牛進達。只是牛進達帶的三百五十名越騎駐紮在羊馬城中,阿郎希望大王能讓他帶五百人進羊馬城,協助大王拿下這些親兵。”
不等李琰回答,王利涉笑道:“此事不用你家阿郎費心,大王已經在羊馬城安排了一千甲士,拿下這些越騎毫無問題。”
“是,大王既然有安排,阿郎也就放心了。”王君盛並沒有爭辯,“阿郎所擔憂者,是牛進達的魚符究竟是隨身攜帶,還是放在羊馬城讓越騎校尉保管。所以,就請大王屆時不能放走任何一名越騎,若是拿不到魚符,即使捕了牛進達,我們也是前功盡棄。”
李琰的臉色嚴峻起來,王君可擔憂的確實有道理。牛進達真未必隨身攜帶魚符,叛亂一起,萬一逃出一名越騎,將魚符帶出瓜州,那可就誤了大事。
李琰正要說話,卻見王利涉笑道:“這點大王也考慮到了,他會命獨孤刺史親自率人圍捕,絕不會走脫一人。”
“那我就放心了。”王君盛笑道。
正在這時,忽然有部曲來報:“大王,肅州刺史牛進達到!”
李琰一個激靈,閉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氣。他知道,生死勝敗,終於要見分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