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八十一案(全4冊)

第十九章《西遊八十一案:大唐泥犁獄》(19

輪迴的時光撥轉到兩個時辰前。

玄奘靜靜地坐在石室中,平淡地看著綠蘿,問:“綠蘿小姐,你讓貧僧走,還是留?”

波羅葉站在一旁,手中握著彎刀,冷冷地注視著綠蘿。綠蘿卻毫不理睬,失神地看著不知名的地方,喃喃道:“若是留,我能留下你的心嗎?”

“貧僧自入空門以來,禪心已然獻給我佛大道。”玄奘低聲道。

“若是走,你的心也會隨之而去嗎?”

玄奘不答,低聲念著佛。

綠蘿悽然一笑:“爹爹關心的是身後之名,法雅關心的是國家政事,你關心的是如來大道,可是對我而言,關心的只是玄奘哥哥的去留,他會不會留在這紅塵俗世,陪著我白頭偕老。我是小女人,比不得你們有那般崇高的追求,就如我繼父只關心我母親,我母親只關心我生父,我們是一樣的人,而我和你,卻是在兩個世界。玄奘哥哥,可是我卻偏偏愛上了你,愛上了另一個世界的人,你告訴我,我該怎麼辦才好?”

“阿彌陀佛,綠蘿小姐……”玄奘想說什麼,卻又不知該說什麼,只好苦笑一聲,佛號一句,報之以無窮無盡的沉默。

“玄奘哥哥,我從小就失去了父親,雖然如今知道他還活著,可那些年月裡,他卻並沒有給過我絲毫的關愛。你知道他死後我和母親面臨怎樣的窘境嗎?”綠蘿彷彿在回想,“我母親是風塵女子,父親娶了她之後,崔氏家族就和他斷絕了關係。父親死後,我們母女無依無靠,只有父親留下的三十畝永業田,可我們不會種地,租種出去,收的租子還不夠餬口,那時候,你知道我心中有多麼恐懼嗎?我雖然活在這人世間,卻有如孤身一人,赤身裸體地站在曠野上。當時,我快十歲了,母親告訴我,女人唯一的出路,就是嫁給一個愛自己的人,共同面對人生中的一切困厄、一切苦難。我也在幻想著將來我會愛上一個什麼樣的人。我不知道他會是誰,但我知道,他一定會帶給我安寧,帶給我溫暖,讓我不再恐懼這個世界……”

綠蘿喃喃地訴說著,玄奘和波羅葉都沒有打斷她,目光中皆是憐憫。這個女孩,身世之可憐,內心之悽苦,兩人誰也沒想到。

“玄奘哥哥,你說我兇嗎?我謀殺了你三次,可能你心裡覺得我冷血無情,彷彿魔女一般,波羅葉就一直叫我小魔女。可是你知道我為何要殺你嗎?那是因為你的面容讓我恐懼。一看見你,我就會想起那個恐怖的夜晚,那個妖異的僧人來索我爹爹的命。我只有殺了你才會心安。我怎麼會愛上你呢?”她臉上帶著微笑,彷彿沉入某種甜蜜的回憶。

“還記得那個夜晚,我殺了空乘之後,神思恍惚迷離,夜晚發起了高燒,你坐在我的床榻邊講佛經嗎?那時候,我才真正地去近距離看你,發現你並不是那個讓我恐懼的人。相反,你的聲音讓我安寧,沉醉,你彷彿碰上任何事都不會生氣,不會緊張,不會恐懼,你彷彿能洞察一切,卻不揚揚自得,故意說出來傷害別人的面子。玄奘哥哥,你知道嗎,我的一生都在等候你……”

玄奘看了波羅葉一眼,急忙咳嗽一聲打斷她:“綠蘿小姐,貧僧感念你的恩德,可是對貧僧而言,世上的情愛都不曾入我眼中,更不會在我心中留下一粒塵埃。如果小姐應允,貧僧這便要離去了。”

無窮無盡的淚水終於在綠蘿的眼中噴湧而出,她聲音哽咽,泣不成聲。法雅臨走前,特意把她那張角弓放在她身側觸手可及的地方。綠蘿卻看也不看。

“如果你要殺我,只管在背後給我一箭。”玄奘苦笑,“殺我,是為了救你父親,貧僧不會責怪你的。”

波羅葉狠狠地拉了他一把,兩人並肩朝來時的地道走去。

綠蘿在背後哽咽道:“要走你便走吧!難道你當真以為我忍心殺你麼?”

玄奘身形一滯,隨即被波羅葉扯了出去。綠蘿看著兩人消失的背影,忽然伏到坐榻上失聲痛哭。

也不知哭了多久,忽然一個蒼老的聲音道:“看來最不瞭解你的人,其實是你父親呀!”

綠蘿霍然抬頭,只見法雅一臉憐憫地站在自己身邊。綠蘿擦了擦眼睛,冷冷地道:“什麼意思?”

“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願意為遠大的目標喪失眼前的幸福。”法雅道,“很不幸,你爹爹的錯誤在於,他把你看作和他一樣的人。其實老和尚早知道你不會忍心去殺玄奘,他是個很有魅力的人,無論對你,對老衲,都是如此。”

“那你為何還要我殺他?”綠蘿質問。

法雅苦笑:“你爹爹太過執拗,他認為玄奘騙了你,執意要殺他。可是老和尚受人之託,卻定要保住玄奘的性命。於是我倆就打賭,讓你來裁決,殺他還是不殺他,自己決定,老和尚可沒幹涉分毫。”

“他果然不瞭解我……”綠蘿悽然一笑,道,“帶我去見爹爹吧!我已經……那麼多年沒見過他了。”

“你爹爹……”法雅猶豫了,半晌才道,“你爹爹眼下正處於一生中最關鍵的剎那。成,則萬事順遂;敗,則萬事皆休。也罷,”老和尚眼睛裡散發出璀璨的光彩,“老衲就讓你親眼見證這世上最偉大的神蹟,和這樁古往今來最偉大的計劃!”

這一瞬間,法雅的胸中火熱,只覺整個人都在熊熊燃燒。他禪修五十年,一顆心早已如枯木頑石,可這時眼見得平生大計即將成功,也是渾身亢奮,就有了賣弄之心,想帶綠蘿去見識見識這樁天上地下從未有過的大手筆、大計劃。

法雅當下帶著綠蘿離開石室,進入一條地道。順著裡面向上延伸的臺階走了幾百丈,有一個鐵質的坐籠,籠子頂上是粗大的纜繩,法雅坐了進去,示意綠蘿也進來,然後關緊門,一搖鈴鐺,纜繩瞬間繃直,坐籠緩緩升起,頂上是一條筆直的隧道,有如一口井。坐籠的邊緣摩擦著石壁,發出嘎嘎的刺耳聲,綠蘿不禁捂住了耳朵。

煎熬了半個時辰,坐籠才算出了隧道,這裡居然是一座山的半腰。周圍陰風慘慘,怪雲繚繞,山上無草無樹,到處都是滴著水的深灰色岩石。旁邊,居然有四名手持直刀、戴著猙獰面具的鬼卒!

這些鬼卒一看就比地下看守石室的人精幹,一個個目光森冷,極為敏銳,見是法雅來了,便躬身施禮,但仍舊盯著綠蘿打量了半天。

“這是什麼地方?”綠蘿很是詫異。這地方太古怪了。

“幽冥界,陰山。”法雅笑道。

“什麼?”綠蘿目瞪口呆。

法雅滿含深意地凝望著她:“你如今已經離開人間界了,這裡是幽冥重地。這四人,便是幽冥中的鬼卒。”

綠蘿完全蒙了,幾乎感覺自己在做夢。她狠狠咬了下舌尖,頓時恐懼地瞪大了眼睛——舌尖居然不痛!她不甘心,狠狠掐了自己的胳膊一下,這下子徹底呆了,胳膊居然也不痛!

法雅哈哈大笑:“小姑娘,別吃驚。你摸摸你的身體,有沒有溫度?”

綠蘿方才掐自己胳膊倒沒注意體溫,這時伸手摸了摸,頓時一臉怪異,自己的身體竟然冰涼冰涼。法雅笑道:“老和尚說的你怎麼不信?活人到了幽冥界,自然是魂魄而已,你的肉身還在那石室中。好了,跟著老和尚到山頂看看吧!”

綠蘿渾渾噩噩,跟著法雅沿山間石階向上走。臺階陡峭曲折,老和尚年紀大了,但腿腳真好,走起來步步生風,把綠蘿落下很遠。綠蘿到這時仍舊迷迷糊糊的,有如做夢一般。又過了半個時辰,才算攀爬到了山頂,頓時眼前豁然開朗,一股莫可名狀的衝擊讓她渾身顫抖,這裡,竟然是一座環形山!

高聳的山嶺環繞一週,在山脈的正中間則是一座巨大的天坑,形成圓形的山谷。而在天坑四周的峭壁上,環繞著一圈圈的棧道,直通谷底。山上雖然幽暗,然而谷底卻生騰出濃烈的火焰,環繞四周,映照得整座天空似乎都在燃燒。

就在天坑的正中間,旋轉著一座巨大的圓盤,那圓盤由上百道履帶組合而成,履帶相對轉動,上面竟然綁著無數的人。這些人的四肢被鐵環固定,嘴巴被四根鐵架撐開,舌頭居然用一根鐵鉤子勾住,另一端固定在另一道履帶上。履帶相對一轉,啵的一聲響,整條舌頭就被扯了出來,鮮血迸飛,那些人疼得渾身顫抖,撕心裂肺地慘叫。這圓盤上足足有成百上千人,這麼淒厲地慘叫,聲音動如雷霆,震人心魄。

綠蘿從未見過這麼可怖的場景,幾乎一跤坐倒。

法雅看著她驚駭的模樣,笑道:“看見了嗎?你眼前的,便是幽冥界的十八泥犁獄!人在陽間無論善惡,都會在陰間受到審判,罪大惡極者,就會被投入這十八泥犁獄受苦。最上層的這座,名為拔舌地獄。”

“十八……泥犁獄……”綠蘿喃喃地道,“這……這跟我爹爹又有什麼關係?”

“難道你沒聽說過,你爹爹死後進入幽冥界,擔任泥犁獄的判官嗎?”法雅含笑看著她。

綠蘿迷糊了:“老和尚,這種傳說我自然知道,霍山上便有爹爹的廟宇,怎麼可能不知道?可是……可是你不是說爹爹還活著嗎?又怎麼會當真入了幽冥界做什麼判官?”

法雅微微一笑:“小姑娘,老和尚問你,生與死的界限在何處?”

綠蘿瞪大了眼睛:“這是個常識,人斷絕呼吸,沒有了生命,便是死了。能呼吸,脈搏還在跳動,就是活著。”

“不對。”老和尚搖頭,“我問你,一個人,和你失去了音訊幾十年,不曾在你的生活中出現。那麼對你而言,他是死了還是活著?”

綠蘿想了想,搖頭:“我不知道。”

“那不就是了嗎?”老和尚狡黠地一笑,“崔珏在陽世,你日日能見到他,聽到他說話,對你而言自然是活著;他入了幽冥界,與人間再不通音訊,對你而言,自然是死了。可如今你進入幽冥界,重新見著他,他便是活著了。”

綠蘿蒙了,這話聽起來有道理,可想來想去又沒道理,至於哪裡沒道理卻又說不上來。

“眼前這十八泥犁獄,便是你父親這一生中所建造的最偉大的建築!”法雅不再多說,指著腳下的泥犁獄道,“這也是老和尚我一生中最偉大的成就!大業十年,隋煬帝第三次征伐高麗失敗,天下動盪,民亂沸騰,老和尚就知道這隋朝的天下必將分崩離析。然後我走遍各地,尋找那個能一統天下,結束這場亂世的人,第二年,終於找到了這個人,就是當時任河東撫慰大使的李淵。老衲開始策劃助其起兵奪取天下,結束亂世,果然,老衲的眼光不錯,起兵的第二年我們便順利攻佔了長安,建立大唐。小姑娘,你說說,老和尚的功勞大不大?”

綠蘿想了想,點頭:“很大。你的判斷很準,能從那麼多反王中尋找出太上皇,你這能力可以說駭人聽聞了。對大唐,你也是一等一的功臣。”

“錯了,錯了。錯得離譜啊!”法雅連連搖頭,在一塊圓石上坐下,招手讓綠蘿坐在一旁,道,“老衲錯啦!這麼多年來,老衲號稱謀僧,歷來算度無有不準,可偏偏平生最大的一樁事,老衲做錯了。那就是選擇了李淵!”

綠蘿愣了:“這是為何?”

“因為他姓李!”法雅沉聲道,“他是隴西成紀人,祖上是鮮卑族人,從他曾祖李虎那輩,便說其祖先為晉末的涼武昭王李暠。經過五胡亂華,這很難考證,老和尚當時也沒在意。然而問題就出在這裡,當了皇帝后,李淵居然說自己是李耳的後代!”

“李耳?”綠蘿納悶地問,“哪個李耳?”

“老子!老聃!”法雅有些氣結,悶了半晌才道,“老和尚也沒想過他們如此無恥,不過也可以體諒,天子出生尚且有彩雲相伴,家世來歷又怎麼能不顯赫?不過這樣一來,老和尚卻是有了大麻煩!我此生最大的功績,成了此生不可饒恕的大罪!”

綠蘿瞠目道:“這又怎麼講?”

她心裡焦急無比,明明要說自己爹爹,這老和尚怎麼一直說自己?但要從這和尚嘴裡掏出秘密,卻不能不忍耐,只好陪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說。所幸這老和尚講話喜歡留懸念,每個話頭都能吸引她,這才不覺得枯燥。

“嘿嘿。”法雅苦笑,“因為李耳是道家的始祖啊!自己的祖先既然是道家始祖,作為後人的朝廷,又怎麼能不敬奉道教?老和尚當年受了天下佛門的委託,要為這天下找尋一個結束亂世,帶給萬民福祉的君王,李淵和李世民做得都很好。唯一的問題是,老和尚卻把一個道家的後裔推上了皇帝之位,給佛家樹立了一個最強大的對手,帶來最難以估測的災難!”

綠蘿再笨這下子也明白了,老和尚受了佛家各寺廟的囑託,要尋個結束亂世的明主,他也算能幹,終於不負眾望地尋到了,而且順利地結束亂世,成立了赫赫大唐。問題是,這位被扶持者卻自認是道家始祖的後裔,要尊奉道家。佛家竹籃打水一場空倒罷了,更大的危機在於,將競爭對手捧上了一個無可撼動的地位,稍不留神自己就會有滅頂之災。

對佛家而言,法雅的這樁罪過可太大了。

綠蘿憐憫地看著這個號稱“算度萬物,不差毫釐”的老和尚,見他愁眉苦臉的模樣,想笑,又不敢笑。這可實在……

“於是,老和尚只好將功補過。”法雅看出她臉上憋著的笑容,也苦笑道,“苦思冥想了數載,還真給我想出個大計劃。”

“什麼計劃?”綠蘿好奇起來,這個大烏龍居然還有彌補的法子?難不成他還能把李氏趕下寶座,再換一個人?

“你那玄奘哥哥不是一心西遊,到那菩提樹下,祇樹給孤獨園,去求得我佛真經嗎?可老和尚早就求來了一卷真經,那便是你眼前這十八泥犁獄!”法雅淡淡地笑道。

“什麼?”綠蘿抬起頭,看著天坑中旋轉著的巨大圓盤,一臉不解。

“佛家有《佛說十八泥犁經》,描述幽冥界的種種可怖場景。言,活人死後,都會根據生時的善惡業報進行審判,善業大者,進入上三道,惡業大者,進入下三道,還會在泥犁獄中受那無窮無盡的苦楚。其中種種駭人聽聞之處,足以使善人竦惕,惡人驚魂。百姓如此,難道人間帝王的心就不會被震懾嗎?”

本章未完,請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

📖
目錄
⚙️
設定
🌙
夜間
閱讀設定
背景主題
字型大小
A-
18px
A+
夜間模式
首頁 書架 閱讀記錄 書籍資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