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李世民和崔珏三人靜靜地站在棧道上,彼此凝視,眼眸中都逼射出灼人的光芒。崔珏一言不發,李世民則凝視著面前這個渾身是血、頭破血流,但臉上卻平靜無比的僧人,心裡不知轉著什麼念頭。
“阿彌陀佛,貧僧玄奘參見陛下。”玄奘躬身合十道。
“玄奘?”李世民一怔。玄奘的名頭他自然是聽說過的,裴寂還請自己專門下旨,任命他為莊嚴寺的住持,可後來聽鴻臚寺回報,說這個僧人居然抗了旨。這讓李世民極感興趣,沒想到今日這和尚竟跑到了幽冥界。
崔珏心裡更是緊張得有如一根即將崩斷的弓弦。他知道,只要玄奘一多嘴,自己苦心孤詣的一切就會轟然坍塌。但李世民在側,他卻不敢造次,只好勉強壓抑著內心的恐懼與緊張。
三人間的空氣凝固得有如一團冰。
李世民忽然笑了:“崔卿,玄奘法師怎麼會到了幽冥界?”
崔珏淡淡地一笑:“臣也不知,也許是陽壽終了,也許是法師悟得大道,可以貫通陰陽。”
“哦?”李世民靜靜地看著玄奘,“那麼法師你自己知道嗎?”
“貧僧知道。”玄奘坦然道,“貧僧是被綁架來的。”
此言一出,崔珏的心幾乎蹦出了腔子,臉色頓時慘白。李世民卻饒有興致地道:“法師怎麼會被綁架到幽冥呢?”
“一日,貧僧正在坐禪參佛,忽然神思縹緲,惶惶然不知身在何處,紛紜世界在眼前閃過,六道眾生於身側行走。忽然有兩名鬼卒抓住貧僧,將貧僧帶到了此處,同時來的,還有貧僧的僕從波羅葉。”玄奘道。
崔珏臉上露出古怪之色,但同時一顆心也放回了肚子裡。他知道,玄奘與自己達成了妥協。
“波羅葉?”李世民指了指山上,“便是方才中箭而死的那人嗎?”
“正是他。”玄奘點頭,“陛下,若貧僧所想不錯,您眼前便是十八泥犁獄。您身為人界之王,這地獄汙穢,切不可深入,以免沾染鬼氣,有礙於陛下的龍體。因此我二人才呼喝阻止,不料卻驚動了這裡的守護者,波羅葉為了救貧僧,中箭而死。”
李世民嘆息了一聲:“法師竟然有神通可穿越陰陽。”他問崔珏,“崔卿,為何那守護者殺了波羅葉之後,又射殺了四名鬼卒?”
崔珏臉色陰沉,但這時也沒有好法子,只好順著玄奘的話說,躬身道:“陛下,玄奘法師乃是聖僧轉世,豈能受幽冥鬼卒的傷害,因此鎮守幽冥界的守護神才會射殺了鬼卒。”
“原來如此。”李世民驚歎地看著眼前這個僧人,目光中滿是崇仰,“法師還能回到人間界嗎?到時千萬要教朕修那如來大道,朕要摩頂受戒,供奉聖僧。”
“陛下有命,貧僧豈敢不從。陛下需要及早迴歸,否則時間久了,損毀人間肉身,大為不妥。陛下回陽日,就是貧僧迴歸之時。”玄奘臉上露出笑容,心裡驚歎,這位皇帝,著實聰明不已,跟自己一唱一和,生生把崔珏擠對得無可奈何。
李世民不知曉內情,玄奘心裡卻緊張無比。他知道眼前這情勢,第一要務,就是要保證皇帝平平安安地回去,一旦自己的話裡稍有閃失,惹得崔珏破罐子破摔,說不定心一橫,將自己和皇帝通通斬殺也未可知。玄奘要做的,不但是要把李世民送出去,自己也要平平安安地回去才行。
崔珏恨得牙癢,但既然是戲,玄奘也願意配合他做,自然要做足了。你玄奘親口承認這裡是幽冥界,皇帝還以為你是神通廣大的聖僧,難道回到人間,你還敢冒著欺君之罪說出泥犁獄的真相不成?
這一瞬間,崔珏心裡念頭百轉,已經有了主意,笑道:“陛下,聖僧能夠穿越陰陽,自然有回去的法子。他法體不朽,縱是多待上些時日也無妨,倒是陛下需要及早回去。”
李世民也被這幽冥界搞得心裡不安,早就想回去了,急忙點頭應允。三個人順著棧道來到陰山上,前面是一座幽深的潭水,潭水深黑,上面籠罩著濃濃的雲霧。旁邊的石壁上刻著幾個大字:“還陽池。”
“陛下,此處就是迴歸人間界之路,咱們就此作別。”崔珏拱手道。
李世民看了看這有如虛幻的深潭,點點頭,拉著崔珏的手,誠懇地道:“崔卿,朕回了陽世,必定不忘崔卿之恩。帝王之言,天日可鑑!”
崔珏躬身拜謝,李世民又看著玄奘道:“聖僧的救護之恩,朕沒齒難忘。期待日後在人間界見到聖僧,聆聽法音。”
玄奘含笑合十:“貧僧遵旨。陛下放心,貧僧這就與陛下一起回去。”
崔珏愕然,還沒來得及說話,玄奘忽然拉著李世民朝那還陽池中一躍而下,身形沒入雲霧之中。那雲霧厲害至極,玄奘只在其中呼吸了幾口,腦子便轟然一聲,身體喪失了知覺,眼識、耳識、鼻識、舌識、身識,盡數虛虛蕩蕩,好像腳下很軟,好像站在了雲端,又好像……腦子渾渾噩噩,什麼都不知道了。
“果然是五識香……”這是玄奘在幽冥界的最後一個念頭。
“玄奘——”崔珏本來還想借著話頭,把玄奘多留些時日,至於多久……別忘了,泥犁獄一日,便是人間三千七百五十年。沒想到這玄奘當機立斷,生怕自己走不掉,居然拉著李世民一起跳進了還陽池!
崔珏欲哭無淚,李世民親眼見到玄奘與自己一起走的,屆時自己回來了,找不到玄奘,心裡必定懷疑。他朝著還陽池憤怒地大罵,可面對這個機智深沉的僧人,他卻是一點法子也使不出來。
這時,法雅也走到了還陽池邊,凝望著池中苦笑不已:“老和尚號稱謀僧,這和尚……唉!事已至此,也算圓滿,切不可因小失大,就放他回去吧!老和尚再與他好生談談,咱們若是沒做,他固然會阻止,可做了,千百年的佛運就已經賭上去了,不信他不屈服。”
崔珏不甘心地攥起了雙拳,眼中彷彿要噴出火來。
“爹爹——”忽然間耳邊傳來一聲嬌柔的呼喊,崔珏的心頓時柔軟了起來。
“哎呀,淹死朕了——”李世民渾身一悸,猛地睜開了眼睛。
他忽然愣住,自己卻是躺在十方臺臥房中的床榻上,身上蓋著錦被,哪裡有渾身溼漉漉的?四周到處都是人臉,裴寂、魏徵、杜如晦、尉遲敬德等人都驚喜地盯著他,一見他醒來,紛紛叫道:“陛下醒了,陛下醒了!”
“這……這是怎麼回事?”李世民詫異道。
魏徵抹了一把額頭的汗水,這時他雙腿無力,幾乎站不穩當,低聲將經過講述了一番。原來,他和尉遲敬德在十方臺的庭院中一直守候了一宿,卻始終沒有等到對方發動陰謀。兩人不禁有些詫異,又走到廊下聽李世民臥房中的動靜,李世民正在酣睡,低低的呼嚕聲傳了出來,兩人這才放心。
直到天光大亮,也沒有什麼危機和陰謀,兩人納悶無比,悄悄開啟門進入佛堂,那六名禁軍高手有的坐,有的站,一個個睡眼惺忪,卻強打精神。問了問,六人面面相覷片刻,一起搖頭,昨夜什麼事都沒發生。兩人一顆心才鬆了下來,傳來內侍去叫醒陛下。
結果內侍入了皇帝的房中,臉色慘白地跑了出來:“大人,陛下……陛下叫不醒!”
魏徵和尉遲敬德這一驚非同小可,宛如一腳踏進了萬丈深淵,踉踉蹌蹌地奔進房中,只見皇帝正躺在床榻上酣睡,臉上時而掛著喜悅的笑容,時而露出驚恐之意,怎麼喊都不醒。
這時裴寂和杜如晦也聽說了,慌忙跑了過來,眾人命禁衛封鎖院落,又是推拿又是呼喚,一直折騰了半個多時辰,李世民才睜開了眼睛。
李世民聽他們講完,面露古怪之色,坐起了身子,內侍急忙拿來靠墊給他抵在背後。
“昨夜,朕夢見遊覽幽冥界,參觀十八泥犁獄……”李世民喃喃地道。
眾人聽完,一個個呆若木雞。魏徵眉頭大皺:“陛下可否詳細講講?”
李世民點點頭,把昨夜甦醒,夢見自己站在煉妖之野的黑暗荒原中,一直到玄奘和尚拉著自己跳進還陽池的經過講述了一番。魏徵臉色慘變,頓足長嘆:“還是中計啦!沒想到對方的陰謀竟然這般實行……”
“陰謀?”李世民詫異了起來,不悅地道,“怎麼會是陰謀?朕明明親身遊覽了幽冥界和十八泥犁獄。”
魏徵冷笑:“在陛下看來,這幽冥界是真的,還是人為?”
裴寂惱了:“魏大人,幽冥界怎麼可能是人為?陛下蒙炎魔羅王約請,進入幽冥界,與那炎魔羅王立約,分別執掌人間界和幽冥界,此乃是我王被天地諸神認可,我大唐江山得到諸神護佑的明證,怎麼可能是人為?”
李世民頻頻點頭,魏徵啞然,他還能怎麼說?難道要一意說這幽冥界乃是虛幻,陛下您被人騙了,天地諸神並沒有認可你嗎?
但魏徵性子執拗,豈肯輕易認輸:“陛下,既然在幽冥界您曾經見到玄奘法師,他也陪著您一起還陽,不如把玄奘法師請來,聽聽他如何說。”
李世民點頭,他還真想見見玄奘:“裴卿,你去找找,看玄奘法師如今在何處,請他來見朕。朕也有些乏了,先歇歇。”
李世民不乏才怪,昨夜走了那麼多的路,又是驚心動魄又是提心吊膽,這時只覺身子綿軟無力。裴寂答應了一聲,轉身退了出去。
他一出去,魏徵、杜如晦、尉遲敬德三人面面相覷。魏徵沉吟片刻,轉身告訴內侍:“你們且出去,沒陛下的命令,誰也不準進入。吳國公,您命禁軍封鎖興唐寺,任何一人都不得出入!”
內侍答應一聲,轉身出去。尉遲敬德猶豫了片刻,見李世民點頭,於是拱了拱手,也出去了。房內只剩下李世民、杜如晦和魏徵。
“陛下,臣敢斷言,您遊覽幽冥界,是一場天大的陰謀!”魏徵沉聲道。
李世民眯起了雙眼,淡淡道:“此話怎講?”
“這裡破綻太多。臣給您追根溯源。武德四年,裴寂上表,請太上皇在昔日破宋老生處修建寺廟,以彰顯定鼎大唐之功。太上皇敕命修建興唐寺。可當時戶部根本拿不出錢糧,而時任霍邑縣令的崔珏竟然能夠募集善款三萬貫,修建這座寺院,他哪兒來的這麼多錢?別忘了,武德四年,您正和王世充、竇建德激戰,朝廷捉襟見肘,連提供給前方將士的糧食都無法保證。河東道武德三年才平定了劉武周、宋金剛,一片荒蕪,百姓凋敝,整個晉州一年的賦稅也不足三萬貫!”
李世民點點頭,這個情況他親身經歷,當然知道。魏徵道:“陛下可知道,實際上,修建興唐寺耗費的錢糧遠不止三萬貫,據臣的估算,只怕全國各地,彙集到霍邑的錢糧不下三十萬貫!”
“三十萬貫?”李世民和杜如晦都驚呆了。這等鉅款連朝廷也拿不出來,修建一座城池也不需要這麼多錢。
“陛下看看,這座寺廟雖然宏偉,可花得了那麼多錢嗎?那麼,錢花在哪裡了?錢又從哪裡來?”魏徵冷笑,“第二,陛下還記得武德九年裴寂大人的三小姐那樁事嗎?一個和尚誘拐了裴寂大人的女兒,裴寂起初震怒,甚至派人追殺,可隨後卻又不了了之。這又是為了什麼?後來臣還查過那個和尚,那和尚乃是益州空慧寺的僧人,武德六年斬殺了他的師父之後潛逃。曾經在河東和長安廣泛活動,與裴寂、法雅過從甚密。這兩人什麼身份,何以對一個犯了法的僧人這般密切,連自己的女兒被他誘拐也不敢聲張?”
李世民陷入沉思。
“無他,唯一的原因就是,這個和尚手裡有他們致命的把柄!臣正是對這個和尚起了疑心,發覺他經常在晉州和霍邑一帶活動,才進行了秘密訪查。這一查,果真查出了問題,當年崔珏自縊前,就是這個和尚登門造訪,兩人閉門長談之後,崔珏於當夜自縊!嘿嘿,您在幽冥界時,崔珏告訴您是炎魔羅王化作一名僧人來找他,其實這個僧人卻是那名犯了法的和尚,長捷!”
李世民目光閃動,輕輕地道:“你接著說。”
“嘿嘿,”魏徵笑道,“更奇的是,長捷卻是玄奘法師的親哥哥,這兩年玄奘一直在找尋長捷的下落,曾經在長安的僧人中廣泛打聽。臣特意命人放出了口風,說這長捷在霍邑出現過,玄奘果然便前來霍邑了。”
“原來玄奘到這裡是你的計策!”李世民哈哈大笑,指著他道,“看來你早對興唐寺懷疑了。”
“沒錯,”魏徵點頭,“陛下即位之後,一直打算革故鼎新,任用新銳,卻受到朝廷中舊勢力的百般阻撓。這些人以裴寂為首,於是臣便盯上了裴寂,順藤摸瓜,察覺到這些年來經過裴寂的手,有數十萬貫的錢糧運往霍邑。裴寂不是個貪鄙之人,況且他老家在蒲州,就算貪鄙,也不會把鉅額的錢糧運到霍邑。這裡面究竟有什麼內幕,臣一時也摸不清,於是派遣了八九名不良人潛入霍邑和興唐寺。”
李世民搖搖頭,看著杜如晦:“朕還說,前幾年你怎麼會提議把不良人交給魏卿轄制,原來你們是打了這個主意。”
杜如晦笑道:“一切都瞞不過陛下的法眼。”
“那麼後來呢?不良人可查出什麼了?”李世民問。
“沒有。”魏徵坦然道,“一入興唐寺便是泥牛入海。我們只找到了兩具屍體,其他人都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因此,臣才鼓動玄奘前來,還在他身邊派了不良人。”
“他身邊有不良人?”李世民奇道,“那你怎麼不把他召來問問?”
“陛下方才說過,他死了。”魏徵沉聲道,“那人便是陛下在幽冥界見到的,與玄奘一起的人,波羅葉!”
“那個天竺人?”李世民駭然。這一刻,他忽然有了種明悟。
“還有,陛下曾經在幽冥界允諾崔珏,要保他後人三代富貴。但您可知道他後人在何處?”魏徵道。
“哦,在哪裡?”李世民一直牢牢記著此事。
“在霍邑!”魏徵道,“崔珏遺下一妻、一女,如今他的妻子改嫁,改嫁的人,正是陛下甚是欣賞的猛虎縣令,郭宰!也就是上表奏請陛下入住興唐寺的人!”
李世民臉上霍然變色,魏徵說到現在,雖然沒有確鑿的證據證明十八泥犁獄是一場陰謀,可是草蛇灰線,剝繭抽絲,卻一樁樁連成一體!
“那麼按你說,朕此次入住興唐寺,到魂遊地府,都是有人故意操縱的結果?”李世民沉吟道,“可是朕分明躺在床上,為何會出現在地獄中。”
魏徵冷笑:“臣沒懷疑錯的話,陛下這房內有嚴密的機關,先用某種藥物使陛下昏迷,然後機關發動,再把陛下弄到他們造好的幽冥界中。方才陛下沉睡,臣將守在外間的六名禁軍高手隔離審問,這六人分別承認昨夜曾聞到一股甜香,然後就沉睡了片刻。只不過睡的時間太短,很快就醒來,便沒有起什麼戒心。”
“什麼?聞到甜香?”李世民的心慢慢沉了下去。他想起自己沉睡前,彷彿聞到一股古怪的香甜氣息,他咬牙道,“這房中竟然會有密道!你檢視過了嗎?”
魏徵苦笑:“陛下,若是有密道,自然是那謀僧法雅的設計。法雅此人陛下比臣清楚,天縱才學,上至佛家大道,下至旁門左道,無不精通,對機關器械的研究可謂前無古人。臣要查出他的機關,除非把這座房子拆掉。”
李世民在太原留守府當二公子的時候就認識法雅,自然知道這老和尚多厲害,聞言不禁冷笑:“謀僧又如何?算到朕的頭上!既然如此,那就拆了這座十方臺!朕倒要看看,他們是不是真的在算計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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