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一頭是汗,卻不知如何化解,急道:“可是貧僧這一去,十有八九會被那瀚海吞噬,根本回不來!”
“我不管!”綠蘿堅決地道,“你決意要去,我也無法阻攔,但你跟我說,你幾時回來,我便等你到幾時!若是到了時候你不回來,我就用這把刀割斷我的脖子!”
玄奘實在無可奈何,忽然看見面前一棵巨大的松樹,枝葉西指。他指著松樹斷然道:“我去之後,或三二年,或五七年,但看那山門裡松枝頭向東,我即回來。不然,斷不回矣。”
綠蘿看了看那松樹,冷靜地點點頭:“玄奘哥哥,我記住了。我會一直等在這裡,等著枝頭向東的那一天……”
玄奘無言,揹著行囊茫然離去。直到他的背影消失,綠蘿仍舊痴痴地站在松樹下,翹首而望……
玄奘身負行囊,孤身西行,也不知走了多少日,這一日,路過秦州的一處鄉下,忽然看見村頭水井旁的一棵大柳樹下,正圍著一群村漢聽一個男子講變文。變文這些年剛剛興起,故事性十足,可以講,可以唱,內容大多是些佛經故事,深受底層百姓的歡迎。一群村漢將那男子圍了個裡三層外三層,人雖然多,但大家都屏氣凝神,聽著那漢子講唱。
那漢子講的變文故事玄奘居然從未聽說過,只聽一個沙啞的嗓音道:“皇帝驚而言曰:‘憶得武德三年至五年,收六十四煙塵,朕自親征,無陣不經,無陣不歷,殺人數廣。昔日罪深,今受罪猶自未了,朕即如何歸得生路?’憂心若醉……”
玄奘忽然便是一怔,武德三年,收六十四煙塵,這說的豈非當朝天子嗎?他駐足靜聽,卻聽那漢子一直講唱:“皇帝到了蕭門前站定,有通事高聲道:‘今拘來大唐天子李某生魂。’有鬼卒引皇帝到殿門口設拜,皇帝不施拜禮,殿上有高品一人喝道:‘大唐天子李某,何不拜?’皇帝高聲而言:‘向朕索拜禮者,是何人也?朕在長安之日,只是受人拜,不慣拜人。朕是大唐天子,閻羅王是鬼團頭,因何向朕索拜?’閻羅王被罵,乃作色動容。皇帝問:‘那判官名甚?卿近前來輕道。’判官道:‘臣姓崔名珏……’”
玄奘聽到這裡,頓時大吃一驚,這漢子講的,竟然是李世民遊覽幽冥界的那一段!連崔珏也在其中。他急忙扯了一名聽得津津有味的漢子,問:“敢問施主,你們在聽什麼?”
那漢子頭也不回,急忙忙道:“《唐王入冥記》,最新的變文,說的就是當今的陛下啊!”
玄奘傻了,正在這時,忽然有一名姿容端莊的少婦,牽著一個虎頭虎腦的兩三歲男孩兒,從遠處村裡走了過來,到了人群外,笑道:“陳郎,該回家吃飯啦!”
“哎喲,陳家娘子來啦!”周圍的漢子一起笑道,紛紛讓開路,正在講變文那漢子走出人群,拉著娘子和兒子的手,大笑道:“今日到此為止,回家吃飯去!”
夫妻兩個牽著孩子的手,一路歡笑著朝村裡走去。
玄奘看著那男子的背影,有如被轟雷擊中一般,整個人都傻了。無論十年百年,整個世界如何變幻,他也不會忘記那張面孔,因為那是他十歲以後最美好的記憶,陪伴他度過了一生中最困厄的時光,帶著他走上佛家之路,並和他身體裡流著同樣的血!
——那是他尋找已久的哥哥,長捷!
“那個少婦便是裴家的三小姐吧?那個孩子,就是我的侄兒……”一瞬間,玄奘淚水奔流,感激和喜悅讓他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
這時候,他想起崔珏臨死前的話:“若是回頭見到長捷,告訴他,我謝謝他,從此不再恨他了。”心中有如醍醐灌頂,忽然便明白了那話中的含義——正是長捷與裴緗私奔,引起朝廷注意,才使得崔珏的處境極為艱險。為了防止被朝廷窺察到自己的模樣,洩露秘密,他竟然將自己臉皮整個剝下,然後製成了人皮面具重新戴在臉上!
正是這種被迫毀容的痛苦,才使得崔珏深恨長捷。可偏偏又因為他幾年前便毀了容,李世民最後抓獲了他,也無法確定他真實的身份。幽冥還魂,在帝王的心中永遠成了揮之不去的噩夢!法雅和崔珏險之又險地獲得了成功!
也正因為如此,崔珏對長捷才最終釋懷,臨死前原諒了他。
李世民滿含威懾的話,在玄奘的耳邊響起:“至於你那二哥,一則急流勇退,還算知趣,二則朕也找不到他,你呀,就期盼他永遠別讓朕找到吧!”
“二哥,”淚眼迷濛中,玄奘凝望著長捷遠去的背影,喃喃道,“就祝福你永遠別讓皇帝找到吧!”
他哈哈一聲長笑,擦乾淚水。滿目的風沙中,孤單的身影踏上西行的漫漫旅途。
時光也不知過去了多少年,大唐早已強盛一時,長安城也成為這個世界上最偉大的都市。昔日明眸善睞的少女如今已滿臉憔悴,白髮叢生,卻依舊守著洪福寺,守著寺裡那株蒼老的古松。她日日來到松下,眺望著松樹上斜指向西的枝葉,口中不住地念道:“玄奘哥哥,你答應我的,或三二年,或五七年,但看那山門裡松枝頭向東,你就回來。如今兩個五七年已經過去了,你為何還不回來……”
樹下的行人與香客惶然注視著這個瘋癲癲的女人,一個個繞行而走,竊竊私語不停傳來:“這個瘋女人又來了!”
“她為何每日都到這松樹下轉圈?”
“你還不知道啊?據說這個女人在這樹下轉悠了十六年了,聽寺裡的僧人說,她從貞觀三年就日日在這樹下徘徊,如今已經是貞觀十九年,那可不是十六年了麼?”
“她到底是瘋了還是傻了?究竟怎麼回事?”
“沒人知道,她從不和人談話,只是自己每日在樹下徘徊,喃喃自語。誰也聽不懂她在說什麼。”
忽然人群喧譁了起來,眾人紛紛仰頭:“快看啊!那女人爬到樹上了!”
眾人目瞪口呆地看著,只見那女人手中握著一把寒光凜凜的彎刀,爬到樹幹之上,朝著斜指向西的樹枝死命劈砍。那彎刀上帶著奇異的花紋,看起來極為鋒利,一刀劈下,手臂粗細的枝幹應聲而落。那女人彷彿瘋狂了,口中狂叫道:“你騙我!你騙我!你為何還不回來——”
她邊哭邊砍,眨眼間將那根樹枝砍得七零八落,隨即從樹上一躍而下,痴痴地望著古松:“玄奘哥哥,你說過,但看那山門裡松枝頭向東,你即回來。你看,松枝頭向東了……”
眾人驚訝地望去,果然見那根最粗大的枝幹被砍斷之後,只剩下一根向東的松枝……
那女人抱著樹幹慢慢地委頓到了地上,仰望著松枝痴痴地笑道:“玄奘哥哥,你終於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