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三年,冬十一月。玄奘孤身一人走進了八百里莫賀延磧,只牽著一匹瘦馬。
這片先秦史籍中的“西海流沙”,後世吳承恩筆下的流沙河,當真稱得上“八百流沙界,三千弱水深。鵝毛飄不定,蘆花定底沉”。但與文人浪漫想象不同的是,這裡是生命禁區,舉目一望,戈壁遍佈,黃沙連天,終年大風呼嘯,風沙剝蝕著高原土臺,形成狀如鬼怪的殘丘。白天地面灼熱,眼前始終籠罩一股煙霧般的空氣,每走一步,四周景物都像是在移動。夜晚寒冷刺骨,鬼影森森。
更絕望的是,進入莫賀延磧的第二天,玄奘失手打翻了水囊,一囊清水快速滲入沙中。到如今,他已經四夜五日沒有喝過一滴水,一人一馬只是靠著本能,在乾熱的風沙中一步步挪動。腳下沒有路,指引著他的,只有前方騾馬和駱駝的屍骨,偶爾也有人的頭骨半掩在黃沙之中,空洞的眼眶注視著後來者。玄奘四顧茫然,屍骨裡的磷火夜則妖魅舉火,燦若繁星,晝則驚風擁沙,散若時雨。
玄奘的體力終於耗盡,他全身發燙,頭暈目眩,眼前出現了幻覺,恍惚間看見一隊軍旅,數百人騎著駝馬,都作胡人打扮,忽進忽停,滿身沙塵,千變萬化。遠看清晰可見,到了近處卻消散無蹤。
他知道,自己已經到了生命的盡頭,妖魔作祟,侵襲入體。連人帶馬倒在沙丘上,等待死亡的來臨。口中默唸觀世音菩薩:“弟子天竺取經,既不為財,也非遊訪,只為能求得無上正法,導利群生。求菩薩大慈大悲,尋聲救苦,消除災厄。”
慢慢地,他陷入昏迷,殘夢中卻有一個金甲神人,手持長戟怒喝:“還不快起身遠行!”
玄奘打了個寒戰,猛然驚醒,這時一陣冷風吹來,如沐冰水。一人一馬頓時精神一振,玄奘掙扎起身,趴在馬背上在沙漠中繼續前行。又走了十幾裡,那匹瘦馬忽然長嘶一聲,發瘋般地奔跑,一直跑了幾十裡,到了一處沙丘邊上,玄奘不禁悚然一驚。
陽光下,一縷刀光映入他的瞳孔。
那把彎刀斜插在黃沙中,旁邊是一具屍體。這裡似乎發生過一場戰爭,屍體枕藉,足有六七十具,被利箭射殺的騾馬和駱駝,被刀劍斬斷的頭顱與四肢,黃沙浸透著鮮血,在陽光下閃耀著驚心的光芒。
玄奘呆呆地望著,翻身下馬,踉踉蹌蹌地跑了過去,一具一具翻找,沒有活人,屍體早已僵硬,鮮血也已凝固。現場狼藉不堪,騾馬背上的羊毛包裹被撕裂,羊毛滿地飄灑;整張的羊皮混雜著鮮血,汙穢不堪;黃沙中還散落著珍貴的香料和石蜜,玄奘甚至還在沙裡找出兩顆綠色的貓眼石。
從死者的相貌和穿著來看,應該是絲綢之路上的商隊,大多數人相貌與邊塞胡人近似,估計來自西域諸國,另一部分則是高鼻深目,鬚髮蜷曲,應該來自更遙遠的西方世界。這並不奇怪,絲綢之路上險惡重重,商旅們經常成群結隊,結伴而行。
現場一眼看去,似乎是沙漠匪幫搶掠商隊,但玄奘很快發現不對。因為很多羊皮和羊毛包裹仍舊完好無損,甚至一些香料簍都還捆綁在駱駝的背上,匪幫並沒有把這些珍貴的貨物搶走。當然,從波斯、吐火羅和昭武十國來的胡商,因為路途遙遠,大都運輸那種易於攜帶且價值大的商品,譬如寶石、金銀絲、香料、自然銅,他們到了西突厥才會購買羊毛和羊皮,販運到大唐獲利。但這些羊皮和羊毛在伊吾一帶,價格仍然頗為昂貴,尤其是香料,更是價格高昂,盜匪為何不拿?
“咄……咄……咄……”寂靜的沙漠中,忽然傳來一陣輕微的聲響,似乎是輕微的碰撞聲。
玄奘悚然一驚,循著聲音在屍體堆裡翻找。他早已忘掉了疲憊,一連檢視了二十多具屍體,這才發現,在一頭死亡的駱駝身下,壓著一個頭戴羊角形氈帽的胡人老者。那老者胸口幾乎被剖開,肋骨翻卷,已經奄奄一息,但手指卻在執著地敲擊著死駱駝背上的木架,發出咄咄的聲音。
“施主,施主!”玄奘急忙抱起他,輕輕在他臉上拍打。
好半天,那老者微微睜開眼睛,見玄奘是個和尚,精神才微微一振,喃喃地說了句什麼,是異國語言,玄奘一個字也聽不懂。老者喘了口氣,眼睛裡露出驚懼的神情,緊緊握著他的手,用漢語喃喃道:“瓶……瓶中……有鬼——”
“什麼?”玄奘訝然,把耳朵附在他唇邊。
那老者用盡渾身精力,嘶聲大叫:“瓶中……有鬼——”
話音未落,身子一栽,手臂垂了下去。雙眼兀自大睜,露出無窮無盡的恐懼,緊緊盯著玄奘。
“瓶中有鬼?這是什麼意思?”
玄奘皺眉想了想,將他平放在沙地上,站起身來失神地望著這片殺戮場。此時,沙丘另一側傳來瘦馬的嘶鳴。玄奘搖搖晃晃地走上沙丘,眼前波光一閃,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湖水碧綠,湖草青青,一池清水,一片草原,鑲嵌在黃色的沙漠裡。
玄奘以為是幻覺,不敢伸手觸控,那匹瘦馬卻飛撲下沙丘,一頭扎進了湖水。玄奘醒悟過來,連滾帶爬地跑下去。到了湖邊,卻沒有急著喝水,而是從馬背的行囊裡取出濾網。根據佛教戒律,這種水稱為“時水”,必須過濾之後才能喝。
清涼的湖水進入身體,玄奘這才感覺到生命逐漸回來了。他回到屍體堆裡,在死者身上翻了翻,找到幾塊饢餅,填飽了肚子。然後趺坐在沙漠中,唸了一段往生咒,開始在沙地裡刨坑,將屍體一一掩埋。
這個工程實在浩大,屍體足有六十多具,還有兩百多匹騾馬和駱駝,玄奘氣喘吁吁地幹了三個多時辰,才埋了二十多具。沙漠乾燥酷熱,他累得大汗淋漓,後來實在撐不住了,一跤跌坐在地。
就在這時,沙丘頂上人影一閃,倏忽不見。玄奘吃了一驚,揉揉眼睛,以為是自己眼花,隨即卻聽到一陣腳步聲急促遠去。他一躍而起,奔上沙丘,頓時瞠目結舌,只見沙漠裡一個赤身裸體的孩子正在驚慌失措地奔跑,到了湖邊,縱身跳了進去,游到了湖水中央,才轉過頭來看他。
玄奘張大了嘴巴,慢慢走過去,站在湖岸上看著他。那孩子估計有八九歲,膚色慘白,黃色的頭髮捲曲著,鼻樑高挺,眼窩深陷,眼珠竟然是藍色的。有些像粟特人或者吐火羅一帶的雅利安人種。
“阿彌陀佛,”玄奘朝他合十拜了拜,“小施主,不要害怕,我是來自大唐的僧人,沒有惡意。”
那孩子膽怯地看著他,雙手撥著水,歪著頭猶疑。玄奘笑了笑,朝他伸出了手,示意他上岸。那孩子卻露出驚懼之意,一個猛子扎進了水底。玄奘正在詫異,水花一翻,那孩子又冒出了頭,手一揚,一團泥沙扔了過來,啪地打在了他的臉上。
玄奘怔住了。泥沙從臉上滑落,他苦笑一聲,伸手擦了擦,解釋道:“貧僧確實沒有惡意。那些死者是你的親人麼?你可否上岸,與貧僧一起埋葬了他們?曝屍荒野,入不得輪迴淨土。”
“你……不能……碰觸屍體……”那孩子忽然大聲說。他說的是漢語,雖然口音怪異,但吐字清晰,顯然受過良好的訓練。
“什麼?”玄奘有些摸不著頭腦。
“你不能碰觸屍體!”那孩子大聲說,“人死後,邪靈侵入,屍體變得骯髒。任何人,包括父母親屬,都不能碰觸它。”
玄奘哭笑不得:“那麼,誰能碰觸它呢?”
“掮屍者,他們專門處理屍體。”孩子認真地道,“而且不能埋葬入土,屍體太骯髒,火葬會汙染火,水葬會汙染水,土葬會汙染大地。屍體必須先浸入白色公牛的尿液裡清洗淨化,換上正道之衫,繫上聖腰帶,才能和聖先知溝通……”
玄奘恍然大悟,低聲道:“原來你是拜火教徒!”
“瑣羅亞斯德教!”那孩子惱怒地糾正。
玄奘點點頭,作為佛門堪稱最博學的僧人,他對瑣羅亞斯德教並不陌生。瑣羅亞斯德教流行於波斯一帶,中國稱之為祆教、火祆教或者拜火教。因為來往於絲綢之路的粟特人大都信仰拜火教,在長安,就有不少拜火教的寺廟,大唐人稱之為祆祠。
按照他們的教規,屍體的確不能埋葬。無論是搬運或放置屍體,都要使用鐵製或石制的器具,不能使用木製的器具。拜火教認為,木頭接觸屍體時,會被汙染,石制或鐵製的器具則有抗汙染的能力。因此他們將屍體放置到無蓋石棺中,運到石塊砌成的環形無頂墓地裡,這種墓地名叫“寂靜之塔”。這種設計可以方便兀鷹來啄食屍體。等到屍體身上的肉被啄食完畢,再把遺骨放到寂靜之塔中心,在陽光照射下,遺骨風化成為粉末。雨季來臨時,遺骨粉末隨著雨水經過石灰的過濾,從地底埋設的排水管道流入大海。
想通了這個,玄奘倒有些為難了,和那孩子商量:“這沙漠中可沒有石頭,如何安置你族人的屍體?”
那孩子想了想,藍色的眼睛閃過一抹哀傷:“就讓他們隨著大漠的風沙散去吧!或許會有兀鷹飛來,把他們的肉帶往天堂。”
話已至此,玄奘也無可奈何了:“生如朝露,死如夏花。或許這天地間也是眾生的大好歸宿吧!”
經過這番對答,這孩子對他不再恐懼,從湖水裡游上岸,就那麼赤條條地站在陽光下。玄奘問:“你的衣服呢?”
那孩子打了個寒戰,似乎充滿恐懼。沒辦法,玄奘只好從商旅們的行囊裡找了件衣服,裁短了,讓他穿上。這孩子很倔強,堅決不穿,認為死者的衣服不潔淨。玄奘苦口婆心地勸,說這是從行囊裡拿出來的,新衣服,沒人穿過,否則你只好穿我的僧袍了。
面對不潔的衣服和異教徒的僧袍,這孩子只能屈服,選擇了前者。但找不到那麼小的靴子,於是玄奘找了一張羊皮,裹了他的腳,用捆紮貨物的牛筋繩子捆得結結實實。
“你叫什麼名字?”玄奘問他。
“阿術。”那孩子神色複雜地看著玄奘埋頭為自己裹腳,道,“我是粟特人,來自康國的撒馬爾罕,隨叔叔到大唐行商,和焉耆國的商人結伴而行。經過伊吾後,昨晚在湖邊宿營,卻遇上盜匪,屠殺了我們整個商隊。我當時偷偷在湖水裡游泳,才倖免於難。”
他哽咽了一聲,輕輕把手搭在了玄奘的肩上,露出一絲親近之意。玄奘嘆息不已。阿術道:“我在那湖邊草叢裡藏了一夜,卻不敢出來,只怕盜匪未走。直到看見你的馬匹,才曉得又來了過路的客商,卻沒想到是個僧侶。”他臉上露出笑容,指了指那瘦馬,“這實在不像是盜匪們會騎的。”
玄奘笑了笑,問:“你叔叔是誰?也遇難了嗎?”
阿術指了指先前被駱駝壓著的那名胡人老者:“這就是我叔叔,阿里布?耶茲丁。”
玄奘默然,想起耶茲丁臨死前的那聲呼喊,瓶中有鬼?他百思難解,於是問阿術:“你叔叔臨死前,對貧僧說了一句話:瓶中有鬼。你可知道那是什麼意思?”
“瓶中有鬼?”阿術目光一閃,卻搖了搖頭。
玄奘捆紮好阿術腳上的羊皮,又去把所有的屍體一具具擺好,將斷掉的頭顱和四肢都撿回來,安置在軀體邊,儘量讓他們屍身完好。然後趺坐,默唸二十一遍往生咒,超度亡靈。
阿術蹲在旁邊,默默看著這個大唐僧人,感覺他有一種動人心魄的力量與慈悲,笑容如山間清泉、大漠日出,帶給人天然的親近。事實上他已經偷偷觀察玄奘許久,見這和尚幾欲倒斃之時仍舊一具具掩埋這些素不相識的商旅,才決定現身。
“師父,您進入這莫賀延磧,打算前往哪裡?”阿術問。
玄奘睜開眼睛,眺望著西方的大漠:“貧僧立志西遊天竺,求取如來大法。阿術,你呢?你孤身一人,打算怎麼辦?”
阿術揉了揉眼睛,有些哽咽:“叔叔死了,我想回撒馬爾罕,回到父親身邊。來時的路,我們走了半年多……師父,撒馬爾罕就在您去天竺的路上,能否帶我回家?”
玄奘良久不語,輕輕撫摸著他的頭:“好,貧僧帶你回家。”
阿術雀躍起來,臉上笑容綻開。玄奘也笑了:“阿術,你們曾路經伊吾,從此處到伊吾還有多遠?你可記得來時的路?”
“記得,記得。”阿術連連道,“西行百餘里,只需一日一夜便到伊吾。非但伊吾,我隨叔叔一路東來,路經數十國,對每一國的地理、風俗、方言都熟稔無比。”
玄奘沒想到自己竟然撿了個嚮導,異常高興。兩人不再耽擱,從湖裡取了水,灌滿了水囊。阿術又從商旅的行囊裡取來胡餅和肉乾,打了個大包裹,一併馱在瘦馬背上。玄奘扶他上馬,自己牽著馬,兩人相攜西去。
再往西去,就離開了莫賀延磧的中心地帶,沙漠減少,變成了荒涼的戈壁。風沙侵蝕下,戈壁灘上到處聳立著形貌怪異的石頭,狀如城堡、蘑菇,大風颳過,鬼嘯聲聲。兩人一路經過,身邊傳來咯嘣咯嘣的聲響,有如鬼怪嚼食著屍骨,讓人頭皮發麻,猙獰的暗影投射在地面,就像在無數凝固的妖魔鬼怪的腳下穿行。
阿術神情緊張,騎在馬上,還緊緊抓著玄奘的手臂。玄奘告訴他,此乃心魔,想教他念《心經》,阿術堅決不學。玄奘這才想起人家是拜火教徒,一時有些尷尬。阿術卻咯咯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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