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正在逗趣,忽然西北方向傳來急促的馬蹄聲。阿術臉色一變:“師父,是不是盜匪又來了?”
玄奘聽了聽,搖頭:“前後不過三騎,想來並非盜匪。”
話雖如此,玄奘還是提起了心,八百里莫賀延磧,自古以來就是生命的禁區,只有逐利成性的商旅才敢成群結隊,冒險穿越。區區三騎,當然不會是商旅,而這裡距離伊吾還遠,巡哨的將士也不會進來,這幾人進入莫賀延磧究竟是想幹什麼?
馬蹄聲越來越近,只見風沙中奔來三匹駿馬,馬上的三名騎士都穿著罩袍,臉上戴著面罩。這三人彷彿早有目標,徑直奔了過來,但看見前方的玄奘和阿術,三人還是吃驚不小。
三人勒馬繞著玄奘二人轉了兩圈,當先那人掀開身上的罩袍,露出一張清秀靦腆的面孔。玄奘不禁有些發怔,此人長相竟然是漢人,身上穿的服飾也與大唐彷彿。但阿術一見此人,身子卻是一顫,露出驚悚之色。
玄奘此時的確狼狽,孤身穿過莫賀延磧,僧袍髒汙不堪,頭頂長出了寸許短髮,臉上、身上到處是灰塵和血漬,面板因乾燥和日曬裂出深深的傷口,甚至滲出了血珠。腳下的千層布鞋也爛得不成樣子,三根腳趾露在了外面……但精神依然不減,眸子淡然如水,疲憊中透出一股從容。
那青年愕然半晌,才認出玄奘是個和尚,急忙朝玄奘合掌施禮:“原來是位法師!不知法師從何處來?要往何處去?為何孤身在這莫賀延磧之中?”語言也與大唐一般無二。
玄奘急忙合十:“阿彌陀佛,貧僧玄奘,自大唐而來,前往天竺求佛。”
那青年猛然一驚,驚喜道:“原來您就是玄奘法師!神佛保佑,您……竟然獨自穿越了莫賀延磧!”
他急忙跳下馬來,跪倒在玄奘面前禮拜,行的竟然是五輪俱屈之禮。這是在天竺佛教影響下西域盛行的大禮,所謂五輪俱屈,就是雙手、雙膝、額頭著地。這是九禮的第八等禮節,僅次於第九禮,五體投地。
其餘兩名騎士也紛紛下馬跪拜。玄奘遇見這麼尊貴的禮節,倒有些不知所措,只好按儀式,撫摸他的頭頂,口中以經文祝願他長生如意,然後遲疑道:“施主這是……”
那青年喜笑顏開地站起來:“法師有所不知,在下乃高昌國王的三子,姓麴,名智盛。前些日隨二王兄出使伊吾國,就聽往來於絲路的胡商講過,法師欲西遊天竺求法。當時我還與二王兄商議,是否要在伊吾多待幾日等您抵達,沒想到佛祖可憐,讓我在這裡遇見了法師。”
玄奘這才恍然,原來這麴智盛竟然是高昌國王的三兒子,怪不得相貌衣著與漢人一模一樣。
這高昌國乃是西域諸國中的一個異數,它從國王到百姓,都是漢人,孤懸於西域諸胡之中數百年,雖然歷經波折,卻頑強地生存了下來。
高昌最早是兩漢時的屯戍區。當時漢朝在此地建設軍事壁壘,且耕且守。因為“地勢高敞,人庶昌盛”,便命名為高昌壁。東漢兩晉時,內地喪亂,漢人逃避戰火,紛紛逃往河西以至高昌一帶。高昌日漸人口眾多,漢人佔有七成。五胡亂華時期,柔然攻高昌,立漢人闞伯周為高昌王,高昌從此建國。其後經過幾百年的動盪,柔然、高車、西突厥這些強國先後登場,圍繞高昌歸屬展開了幾百年的爭奪,但高昌國的政權一直掌握在漢人手中。
北魏景明三年,麴氏稱王,至今已傳了八代九王。麴智盛的父親麴文泰,就是這一代的高昌王。高昌國處於中原文化和西域文化的交會點,但高昌國始終以漢語作為官方語言,甚至從上一代高昌王麴伯雅開始,就在麴文泰的主持下進行了漢化改革,要求“棄夷狄之辮髮衽服,行漢化”。結果麴伯雅和麴文泰父子倆受到高昌貴族的反撲,發動“義和政變”,父子倆狼狽逃走,直到六年後才平定叛亂,重掌國政。
“不知三王子此番進入莫賀延磧,所為何來?”玄奘問道。
麴智盛猶豫一番,沉聲道:“我在伊吾國中,聽到有商旅言道,沙漠中有一股胡商被盜匪截殺,不知真假,因此便帶人來看看。不料竟巧遇了法師。”
玄奘嘆了口氣說:“此事不假,貧僧正好路過,那商旅一行六十餘人,盡數被殺,慘不忍睹。”他指了指阿術,“這個孩子——”
阿術忽然笑了:“我叫阿術,乃是法師從長安帶來的童僕,見過三王子。”
麴智盛看了阿術一眼,高昌國的胡人太多,他也不以為奇。但玄奘卻猛然一驚,深深凝視著阿術,內心泛起了驚濤駭浪。這孩子,竟然要在麴智盛的面前掩蓋自己的身份!
這是為何?玄奘不敢想下去。
麴智盛沒發現玄奘的異樣,一臉熱忱:“既然法師證實此事,那我也不必再看了。不如這樣,我且陪著法師前往伊吾,讓我這兩名隨從先去現場守候,等到了伊吾,我將此事通報給伊吾王,讓他派人妥善處理。法師覺得如何?”
“聽憑三王子安排。”玄奘道。經過這番對答,玄奘也看得出來,這個麴智盛單純熱忱,性格淳樸,阿術的反應卻讓他心頭堆積一團濃重的不祥之感。但此時又不是問話的場合,只好悶聲不語。
麴智盛很高興,招呼兩名騎士騰出一匹馬,讓給玄奘騎。這裡距離那片湖水不遠,兩名騎士就合乘一騎,遠遠地去了。麴智盛親自為玄奘牽馬墜鐙,伺候他上馬,自己當前帶路,朝著伊吾而去。
玄奘與阿術隨著麴智盛在莫賀延磧中行走一日,便抵達了伊吾城外,行人漸多,頭頂天空湛藍,道路兩旁種植著胡楊與垂柳,紅柳叢茂密無比,有如波濤般覆蓋了荒涼的土地。夯土版築的平房稀稀落落,分佈在伊吾城外。伊吾是距離大唐最近的西域國家,也是西域著名的彈丸小國,全國只有七座城池,總人口不過兩萬,胡漢雜居。但伊吾是絲綢之路的重驛,胡商到達此地,下一站就進入了中原,因此這個小國頗為富裕。
到了城門口,就碰上了交通堵塞。西域諸國的城門一向狹窄,往往一個大隊商旅經過,就會把城門堵得水洩不通,甚至會碰上兩輛高車並排卡住、進退不得的事情。但這次明顯不是商旅堵路,城門口空無一人,但不少胡商都躲避在城門外竊竊私語,旁邊還有士兵維持秩序,不讓後來的商旅經過。
麴智盛上前問一名胡商:“怎麼回事?為何不讓進城?”
那胡商見是名衣著考究的漢人,不敢無禮,恭敬道:“漢家少爺,似乎有貴人經過,故此戒嚴。”
“哦,難道是石萬年要出城麼?”麴智盛驚訝地問。
那名胡商嚇了一跳,頓時不敢回答。因為石萬年便是伊吾國王,這漢家少年竟然直呼伊吾王的名字!麴智盛卻不以為意,事實上在高昌王的眼裡,這麼個小小的伊吾國幾乎算得上自己的附庸。他乃是高昌王子,當然不必對伊吾王過於恭敬。
“法師,無須理會,您先請入城到館舍休息,稍後我就去見伊吾王,與他一起來拜見您。”麴智盛朝玄奘笑道。
玄奘搖頭:“貧僧乃一介遠遊僧人,如何能干擾國事?既然國中有事,貧僧等待便是。”
麴智盛只好守候在他身邊,等待城中的貴人經過。就在這時,城內馬蹄聲急,悶雷般捲過街道,三十名騎士控著駿馬,手持長矛,腰挎彎刀,背上還揹著弓箭,風一般地從眾人眼前奔過。
麴智盛一看這群騎士的服飾,頓時怔住了,失聲道:“焉耆人?”
玄奘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不曉得他為何如此激動。西遊之前,玄奘曾經瞭解過西域諸國的資訊,知道這焉耆國在高昌國的西南,也是一個崇佛的國度,但更具體的就不清楚了。莫說是他,只怕大唐朝廷對此時的西域情況也是兩眼一抹黑。隋末戰亂之後,西域與中原隔絕,至今三十年了,除了往來於絲路的胡商能帶來些許異域訊息,大唐禁止百姓出境,朝廷情報來源極為有限。
卻見這麴智盛呆呆地看著焉耆騎士,臉上露出潮紅,激動難抑,忽然衝上去,攔住最後一名騎士,大聲道:“龍騎士,且住了。”
那名騎士一勒戰馬,長矛一指麴智盛,厲聲道:“你是何人?為何攔路?”
這時先前的幾名騎士也紛紛兜了回來,長矛、弓箭一起對準了麴智盛。麴智盛笑容可掬,連連拱手:“沒有惡意,沒有惡意。在下只想問一問,龍霜公主是否來了伊吾?”
玄奘莫名其妙,阿術扯了扯他,低聲道:“焉耆王姓龍,焉耆騎士號稱龍騎士。兩國相鄰,素來不睦,法師莫讓他惹出事,咱們走不脫。”
玄奘點頭,還沒來得及說話,麴智盛果然便惹出了事,那名騎士大怒,揮起長矛抽了過來,怒罵道:“賊坯,你是何人?敢問我國公主的行止!”
麴智盛臉上笑呵呵的,毫不躲閃,任憑那長矛杆子抽在了身上,啪的一聲,衣衫幾乎裂開。麴智盛疼得臉上一抽搐,但仍恭敬不已,笑道:“不敢,不敢。在下只不過是敬慕公主,特來致上問候之意。”
那群騎士不禁面面相覷,摸不著頭腦,玄奘也不禁啞然。堂堂一個國家,幾個尋常騎士出國,你見面便問候人家公主,這可不是找打麼?
幾個粗壯的騎士上前便想揍他。其中一名老成的騎士盯了他半天,見他衣衫華貴,又是漢人,便阻止了同袍動粗,喝問:“你是什麼人?”
麴智盛拱手,臉上誠懇無比:“在下姓麴,名智盛,曾經見過公主一面。見幾位兄臺的裝束像是宮廷近衛,因此才貿然相詢。”
“麴智盛……”那名騎士盯著他猶疑半晌,問同伴,“這名字怎麼有些耳熟……哦——”他忽然吃了一驚,臉上驚怒交集,“你便是那高昌國的三王子?”
“他自然便是那麴智盛!”遠處馬蹄聲響起,一個清脆悅耳的聲音回答道。
玄奘等人抬頭望去,只見城門口奔來十餘匹健馬,都是清一色青春靚麗的胡女,尤其是當先一名少女,膚色白皙,腰肢柔軟,修長的玉腿夾在馬腹上,藍色的眼眸下垂著一層輕紗,罩住了她的容顏。
她身穿白色絲質窄袖襦裙,外面罩著外翻繡花領子長袍,頭上盤著玳瑁和寶石髮髻,一條寬大的紅色絲巾纏繞著頭髮,兩端從背後垂下,在臀部打成繁複的結,垂至腳下。快馬賓士中,紅色長帶飄揚而起,別有韻味。
麴智盛早已經看呆了,張大了嘴巴,痴痴地凝視著她,身體都在微微顫抖,好半晌才喃喃地道:“霜月支,你來啦!我……真的好歡喜!”
“下流!”一名侍女當即變了臉色,一鞭抽了過來,啪的一聲正抽在麴智盛臉上,頓時泛起了一道血痕,血珠滾滾而出。玄奘嚇了一跳,連周圍的龍騎士都是一驚,畢竟眼前這傢伙可是高昌王子,被侍女抽了一鞭,可謂絕大的羞辱。
但麴智盛卻笑眯眯的,從容無比,眼睛望著龍霜公主,雙手朝著那侍女作揖:“是是,在下言語不周,姑娘打得好!”
這回連玄奘也看不下去了,低聲道:“阿彌陀佛,三王子,可需要貧僧為你包紮?”
麴智盛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吃驚地問:“包紮?不,我為何要包紮?此鞭乃公主所賜,焉能損壞!也許數年之後,在下撫摸臉上鞭痕,想起公主風采,那何嘗不是佛陀賜予的福祉?”
玄奘徹底無語了。
一旁的阿術低聲道:“師父,這龍霜公主名叫霜月支,是焉耆國王龍突騎支的掌上明珠,權傾朝野,遙控國政。龍突騎支勇而無謀,喜好自誇,這位公主精於權謀,一手創設了焉耆國策,人稱‘西域鳳凰’。”
玄奘默默地點頭,他當然看得出來麴智盛喜歡這位公主,簡直銘心刻骨,然而看起來事情彷彿沒有那麼美好。
果然,龍霜公主嘲弄地盯著麴智盛,眼神裡露出一絲玩味,忽然一笑:“三王子,可肯為我做一樁事?”
“肯!”麴智盛喜出望外,大聲回答道,連聲音都有些顫了,“公主讓在下做什麼?莫說一樁,就是百樁、千樁,在下也會不惜此身,誓死完成公主心願。”
“沒那麼嚴重。”龍霜公主淡淡地道,“我來得匆忙,未帶奴僕,可願低跪為鐙,引我下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