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贊干布當即設宴招待玄奘,他命人上了好幾袋子青稞酒,告訴王玄策,既然以後不能飲酒,那今夜就喝個痛快。
眾人席地而坐,邊喝邊聊,玄奘喝的是吐蕃的青稞茶。這麼一聊,才知道這次文成公主下嫁吐蕃,裡面也充滿了大國玄機。
原來,三年前,松贊干布統一高原,兵鋒所向,諸王俯首。李世民皇帝不明白此人的根底,就派了馮德遐出使吐蕃,瞭解虛實。那時松贊干布才二十一歲,見中原帝國也與自己修好,甚是得意。後來言談中,得知党項、突厥都娶了大唐公主,松贊干布感覺有些沒面子,就派使者隨著馮德遐到長安,要迎娶大唐公主。李世民對新興的吐蕃並不瞭解,因此就不以為意,當即拒絕。吐蕃使者害怕無法向贊普交代,編造了一番謊言,說:初至大國,待我甚厚,許嫁公主。會吐谷渾王入朝,有相離間,由是禮薄,遂不許嫁。
松贊干布勃然大怒,感覺自尊心受辱,於是兵發吐谷渾。吐谷渾王諾曷缽此時還是個幾歲的娃娃,真是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吐谷渾早在貞觀九年就被大唐打敗,吐谷渾王伏允自殺,國家分裂為東西兩部,權臣爭權,國內混亂。松贊干布早就垂涎吐谷渾,以此為藉口,悍然發兵,不但打垮了吐谷渾,又乘勝擊破党項和白蘭羌人。
攜大勝之勢,松贊干布又發兵大唐松州,屯兵松州之西,給李世民寫了一封措辭嚴厲的求婚文書:若大國不嫁公主與我,即當入寇。我將親提五萬兵,破汝都城,斬汝頭顱,搶汝公主。
李世民一看,氣得火冒三丈,下詔嚴厲斥責。松贊干布惱怒,果真率領五萬大軍攻打松州。
松州是個邊疆的都督府,只有萬餘人,都督韓威輕視松贊干布,倉促出戰,結果大敗。李世民勃然大怒,跟松贊干布鬥上氣了,你說用五萬人打我,我就派五萬人打你,下令侯君集率領執失思力、牛進達、劉蘭等部的五萬步騎迎擊。
左武衛將軍牛進達為先鋒,率先與松贊干布接戰。當時松贊干布圍攻松州,十餘日不下,牛進達夜襲吐蕃大營,吐蕃潰敗,斬首千餘。這一戰吐蕃人損失不大,卻讓自視甚高的松贊干布倒吸口冷氣。這些年他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結果見識到大唐精銳府兵的戰鬥力不由深深震撼。但豪言壯語已經說出,松贊干布也被激起了傲氣,還要提兵再戰。吐蕃眾臣卻很清楚,這場仗不能再打了,因為大唐的主力部隊還沒抵達,僅僅先鋒部隊就讓自己如此狼狽,如何再戰?況且吐蕃這些年連年攻伐,先後攻滅數國,後方不穩,一旦前線戰敗,後果不可收拾。
眾臣苦勸,松贊干布執意不肯退兵,吐蕃大臣也甚有血性,贊普不退兵,我便以死進諫!接連八名大臣自殺,松贊干布扛不住了,只好退兵。
松贊干布退回邏些城之後,重新求婚。這次因為見識到了大唐的實力,松贊干布決定派遣大論1祿東贊,獻黃金五千兩、其他財寶數百件,真心求婚。而李世民透過這一戰也見識到了新興吐蕃帝國的戰力,著意籠絡,同意將宗室女文成公主嫁給松贊干布。
今年春,李世民命自己的堂弟,禮部尚書、江夏郡王李道宗護送文成公主入吐蕃。松贊干布親自率領大軍迎接於河源,見到李道宗,松贊干布甚是恭敬,持子侄之禮。見到大唐的服飾之華美、禮儀之優雅,松贊干布又是沮喪又是慚愧,更加堅定了將吐蕃打造成當世大國的雄心。
王玄策將文成公主入吐蕃的故事娓娓講來,彷彿說書人一般。
松贊干布聽得苦笑不已:“王長史笑殺我也,松贊得文成,如得珍寶。我父我祖從未有通婚上國者,今日我得以迎娶大唐公主,實在萬幸。等西征結束返回邏些城,我會為公主修築一座城池,讓子孫後代見證我吐蕃與大唐的友誼。”
玄奘也聽得好笑,有時候這種大國角力充滿了孩童氣,但誰能知道這孩童氣的背後往往殺人盈野。
席間,玄奘提出想找個蘇毗女國之人,詢問一些舊事。
松贊干布哈哈大笑:“法師可找對人了,今日我吐蕃勇士俘虜了蘇毗女王。還有誰比她更瞭解蘇毗國的,明日一早,我便命人將女王帶來,您隨便問。”
玄奘致謝不已。
今日吐蕃大勝,勝利的吐蕃人開始了狂歡。松贊干布要去參加狂歡,鼓動軍心,酒過半酣之後告辭。他希望二人也參與,卻被玄奘藉口旅途勞累婉拒,松贊干布也不強求,當即為他們安排了帳篷休息。
帳篷距離王帳不遠,玄奘、王玄策與那順跟隨內相前往帳篷的途中,看到吐蕃人圍著篝火載歌載舞,歡呼雀躍,還有些貴族為了盡興,拉來東女國的女俘尋歡作樂。
玄奘不忍目睹,垂著視線默默地走過。
王玄策卻道:“師父,您好像有不忍之心?”
“你說呢?”玄奘心情不太好。
“不瞞師父,這次吐蕃西征,是弟子鼓動的。”王玄策笑道。
玄奘愣了:“這是為何?”
“因為大唐,進入西域了。”王玄策道,“師父或許還不知道,您的結拜兄弟,高昌國王麴文泰,死了。去年,皇帝陛下派兵攻佔了高昌,高昌國也滅了。”
“高昌王死,高昌國滅?”玄奘頓時驚呆了,“到底怎麼回事?”
玄奘此生,與高昌王麴文泰深情厚誼。貞觀三年,他西遊時路過高昌,與其結拜為兄弟,並助其平定了一場高昌內亂,之後甚至收了其三兒子麴智盛為二弟子。麴文泰以傾國之力助玄奘西遊,給玄奘所經過的沿途二十四個國家的國王備了二十四封書信、二十四匹大綾,每經過一個就送上書信和大綾,拜請這些國王照顧玄奘。
麴文泰唯一的條件,是請玄奘取經歸來之後,在高昌停留三年,接受自己的供養。玄奘此生結交過的國王無數,若說真正傾心相交,感情深厚的,卻只有麴文泰(詳見《西遊八十一案:西域列王紀》)。
玄奘失魂落魄,回想起麴文泰的風采,不禁眼眶溼潤,喉頭哽咽。
王玄策曾經親眼見證玄奘和麴文泰的交往,深知二人的感情,也有些黯然,當即將高昌國滅亡的經過講述了一番。
“麴文泰臨死前,我那二師兄麴智盛返回高昌,繼承王位之後,出城投降。”王玄策道,“弟子在長安見到他了,二師兄很是思念師父。他讓弟子轉告師父,說他很好,雖然做了亡國之君,卻讓高昌子民避免了戰火,心中有大安寧。”
玄奘內心悲傷:“如今的高昌是什麼樣子?”
“如今高昌國已經沒了,陛下在交河城設定了安西都護府。焉耆、龜茲等國紛紛臣服。如今大唐的兵鋒已經進入西突厥,正和其在大草原上逐鹿。”王玄策道,“所以,弟子才說動松贊干布西進,他只要進入于闐,就等於一刀插進了西突厥的腰腹,我大唐征服西突厥必然更加順利。”
“難道松贊干布就甘願被你利用嗎?”玄奘問道。
王玄策冷笑:“師父,松贊干布乃是一代人傑,更兼年紀尚輕,雄心勃勃,他當初向大唐求親,其實不無試探之意,所幸我大唐兵鋒正盛,將他打了回來。可松贊干布的雄心何處安放?放眼天下,唯有將他引向西突厥。”
“大國之謀,有多少人做了戰城南、死郭北的冤魂。”玄奘嘆息。
“是啊!”王玄策道,“娑婆世界既然如此殘酷,我等的人力所能改變的,只能是保護我們自己的家園。若是不把松贊干布的兵鋒引而向西,讓他向東向北進入我大唐,那我大唐邊疆又有多少人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玄奘默然,情知他說的是實話,卻內心鬱痛難消。三人默默地在吐蕃的大營中行走,高原的月光照耀營地,輝映著篝火與歌聲,更覺蒼天寥廓,大地無情。
“是陛下讓你做的嗎?”玄奘問。
“陛下?”王玄策啞然失笑,“怎麼可能?陛下遠在數千裡之外,怎麼知道吐蕃的局勢?陛下采取的對策是扶持吐谷渾,牽制吐蕃人,而我的對策是讓吐蕃人向西發展。”
“如此大國爭鋒,動則死傷數萬,覆滅數國,卻被你如此隨性而為。”玄奘嚴厲起來,“膽大妄為,說的就是你吧!”
王玄策剛要反駁,忽然想起如今二人的身份,頓時訕訕:“師父責罵得是。”
第二日,松贊干布果然將蘇毗女王送了過來。
蘇毗女王今年已年近五旬,頭髮有些斑白,形容也有些憔悴,但氣度風采卻不減當年。身上仍然穿著青毛綾裙的王服,外披青袍,袖子長可拖地,耳朵上還掛著黃金垂璫。這一代女王名為湯滂氏,任小王1二十年,任女王八年,當年蘇毗國強盛時幾乎統御整個高原,連吐蕃人也曾經是其藩屬,長年養成的王者風範,令人不敢直視。
在王玄策和十餘名吐蕃士兵的押送下,蘇毗女王走進帳篷,靜靜地望著玄奘:“便是你要見本王?”一口流利的梵語。
“阿彌陀佛。”玄奘躬身合十,“貧僧玄奘,見過女王陛下。”
“我蘇毗國的王號稱為賓就,你稱呼本王賓就即可。”蘇毗女王道。
“見過賓就。”玄奘道,“貧僧雖然是大唐之人,卻是那爛陀寺戒賢法師的弟子,這次從天竺來到吐蕃,是為了前往貴國,卻不想遇見貴國和吐蕃之戰,意外與賓就在此處相逢。”
蘇毗女王有些驚訝:“你是戒賢法師的弟子?十多年前,我曾經親自去過那爛陀寺,拜見戒賢法師。他老人家如今身體可好?”
“師尊除了痛風之症時時發作,其他都好,身體康健。”玄奘道。
蘇毗女王這才相信,點點頭:“你果然是戒賢法師的弟子。戒賢法師早就不再開壇收徒,你如此年輕,卻能為你破例,想必你也是高僧大德。嗯,說吧,你來蘇毗國見我,所為何事?”
“貧僧想打聽一個人。”玄奘道。
“她叫蓮華夜!”那順急不可待。
“蓮華夜?”蘇毗女王的臉色頓時變了,神情間似乎有些恐懼,有些期待,更有些五味雜陳之意,連長長的袖子都有些抖動。
“賓就,您知道蓮華夜?”那順興奮了,奔跑過來,眼巴巴地望著她。
蘇毗女王默然良久,才緩緩地點頭,說道:“我當然知道。在蘇毗國境內,不知道她的人很少。你們怎麼知道她?難道她現在還活著?”
玄奘點點頭:“活著。”
“她如今如何了?”蘇毗女王神情關切。
“不算太好。”玄奘老老實實地回答。
“也是。”蘇毗女王嘆氣,“像她那樣的人,此生如何能好。她如今在做什麼?”
“她……”那順心中難受,“她如今做了犍陀羅國的妓女。”
蘇毗女王臉色大變,喃喃道:“竟然真的應驗了,難道還是逃不脫麼?”
“到底怎麼回事?賓就,麻煩您告訴我!”那順連連追問。
蘇毗女王沉默,慢慢地道:“她是一個轉世之人。前世、此生、未來都將陷入輪迴,無法逃脫。”
那順激動得渾身顫抖:“果然如此,果然如此!賓就,請您仔細講來,蓮華夜身上到底有什麼秘密?”
“你和蓮華夜是什麼關係?”蘇毗女王望著他。
“我……”那順苦澀地道,“我也不知道。或許是前世我們之間有些宿緣未了。”
“哦,你是偶然入得這場輪迴。”蘇毗女王嘆息,“相比而言,你是幸福的。”
那順眼睛有些發紅:“我知道,蓮華夜受了很多苦。所以我想查清楚,我和她前世究竟有何糾葛,我想拯救她,把她從這場輪迴中救起,從此守護著她,不再讓她受到傷害。賓就,求求您告訴我,蓮華夜身上到底藏著什麼秘密?”
“當年,我蘇毗國居住於羌塘,國脈有七百餘年,下轄十餘國,我們種植宿麥,淘煉黃金,販賣鹽巴,國中人煙阜盛,衣食無憂。”蘇毗女王緩緩地講述著,“我姓湯滂氏,二十四年前,我還是王族的一個女貴人,尚未被選為小王,因為女王去世,小王順位為女王,我被推選為小王,開始參與國政。也就是在此時,王族內部誕生了一個女嬰,生下來頭髮、眼眸漆黑如長夜,膚色白皙如牛乳,女王甚為喜愛,取名為蓮華夜。大家當時都認為,等到我順位之後,蓮華夜極有可能是未來的小王。然而,七年後,蓮華夜成了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卻突然有一天說起了梵語!女王極為驚異,下令調查,得知蓮華夜竟然是個轉世之人,她的上一世讓人極為恐懼。女王又請巫師來占卜,得到了大凶之兆,主亡國之運。女王下令將知情者滅口,將蓮華夜的秘密塵封起來。”
玄奘、王玄策、那順愣在了當場,心中彷彿掀起了驚濤駭浪。他們也想過蓮華夜身上的秘密會十分驚人,卻從未想過詭譎離奇到了這種地步!
“她上一世到底是何人?”玄奘忍不住問道。
“不可說,不可問,不可查。”蘇毗女王身體有了一些顫抖,臉上強忍恐懼,嚴厲告誡,“我也不會說的,因為一旦說出蓮華夜身上的秘密,必然會導致國家傾覆,血火戰亂!”
那順卻不管不顧,大吼:“我不管!不管山崩地裂,血火漫天,我都要知道她到底是誰,我又在哪裡!”
“如果你不後悔,我便告訴你!”蘇毗女王冷笑,“她的上一世,便是我蘇毗國的小王,衍羅娜!”
這個名字三人都很陌生,玄奘合十問:“那麼這衍羅娜小王,又有什麼奇異之處?”
蘇毗女王嘆了口氣:“這是我蘇毗之恥辱,既然你要聽,我便講給你聽。這衍羅娜出生不久,便被王族和巫師選中為小王,二十一歲那年,在一次與迦溼彌羅國的戰爭中,她的軍隊覆滅,自己也被俘虜。迦溼彌羅王為了羞辱她,將她賣入妓院,做了妓女。六年之後,坦尼沙國的王子偶然遇見她,為她傾倒,將她贖回,迎娶為後。”
玄奘大吃一驚:“坦尼沙王子?坦尼沙的哪一個王子?”
“他的名字叫王增。”蘇毗女王道。
玄奘的臉色頓時嚴峻起來,沉吟不語。王玄策和那順卻不太瞭解,二人詢問,玄奘才嘆了口氣,答道:“王增就是戒日王的親兄長。戒日王喜增,兄妹三人,他排行在二,兄長王增,小妹羅伽室利。當時還沒有如今的戒日帝國,他們的父親光增王還在世,定都坦尼沙城。”
這段歷史玄奘很清楚,當時的天竺大陸,主要有四大強國爭霸,西天竺的坦尼沙國,定都曲女城的穆克里國,東天竺的高達國,控制中天竺的摩臘婆國。光增王為了聯姻,將女兒羅伽室利嫁給了穆克里國的攝鎧王,兩國結盟,對抗高達國和摩臘婆國的軍事聯盟。
不久,盤踞吐火羅區域的嚈噠人殘部入侵五河地,光增王派兩個兒子討伐嚈噠。就在五河地戰事最為激烈的時刻,光增王突生疾病,王增分身乏術,喜增趕回王城,光增王最終病逝,王后也自焚殉夫。喜增則代理國政,直到王增勝利班師,才將王位交還給了哥哥。傳說中兄弟二人極為和睦,對王位互相謙讓,王增一心一意要讓弟弟繼位,自己進入山林修行,但他拗不過淳樸的弟弟。喜增堅拒,把王位讓給了哥哥。
“那麼,衍羅娜最後做了坦尼沙的王后?”玄奘問道。
“是的。”蘇毗女王道,“王增當時要娶一個妓女,令國人極為不滿,光增王也頗為惱怒,但兩人恩愛情重,王增寧可不要王位,也要娶衍羅娜,與父親的關係鬧得頗為僵硬。直到光增王死後,他繼承了王位,才娶了衍羅娜為妻。然而,僅僅一年之後,就發生了塌天大事。”
玄奘點了點頭,他當然知道。
王增即位的第二年,穆克里國和摩臘婆國之間爆發了戰爭,摩臘婆國擊敗了穆克里國,並攻破曲女城,斬殺攝鎧王,俘虜羅伽室利。王增大怒,讓喜增監國,自己和大將婆尼率領一萬騎兵攻打摩臘婆國。雙方爆發了一場激烈的戰爭,王增勇冠三軍,徹底殲滅摩臘婆軍隊,將其國王斬殺於亂軍之中,卻並沒有找到自己的妹妹。
這時高達國的設賞迦王宣佈調解兩國爭端,邀請王增赴會。王增不知有詐,結果在會場中遭到設賞迦王的暗算,被殺。之後喜增即位,對設賞迦王宣戰,經過數年的征戰,最終與鳩摩羅王聯手,才擊敗設賞迦王,從而一步步建立起了如今統轄天竺的戒日帝國。
“我之所以不想告訴你們,是因為衍羅娜小王被俘事件,乃是我蘇毗國一大恥辱。”蘇毗女王嘆息,“正是因為蘇毗小王被俘,上一代女王末羯才倉促地被選為小王,數年後即位,成了女王,而我也被改變了命運,選為小王。”
“衍羅娜之後的事情呢?你是否瞭解?”玄奘問。
蘇毗女王搖搖頭:“她去了天竺以後的事,我便不清楚了。那是蘇毗國之恥,誰會去關心她,打聽她?想來你們也問完了,我也該回俘虜營去了。”
玄奘站起身,朝著她深深鞠躬合十,女王不說話,沉默地從容走了出去。到了營帳門口,她又轉回身,望著王玄策:“方才你一直沒有說話,但我知道,你便是這兩日的戰爭中,為吐蕃出謀劃策之人。”
“是我。”王玄策坦然道。
“你是大唐官員?”蘇毗女王看了一眼他腰裡的銀魚袋。原來王玄策雖然披了發,易了服,卻不捨得自己的銀魚袋,照舊掛在了身上。
“您認識此物?”王玄策驚訝。
“末羯女王在位時,曾派人朝貢過前隋,武德年間和貞觀六年,我也曾兩度遣使朝貢,皇帝承認我蘇毗國的藩國地位。”蘇毗女王冷冷道,“卻不知道為何大唐的官員會幫助吐蕃,滅我蘇毗?說不得此事我蘇毗國要去長安問個清楚明白。”
王玄策頓時有些狼狽,他神情鄭重,朝著蘇毗女王長長一揖,道:“玄策雖然無愧於職責,卻有愧於您蘇毗。若是賓就同意,我願作保,讓吐蕃人將您釋放,送您到長安頤養。”
蘇毗女王露出嘲諷的笑容:“你認為這一戰我蘇毗敗了麼?”
王玄策愕然:“難道不是?”
“我蘇毗國都城被攻破,一直向西遷徙,在吐蕃人的追殺下,根本逃不到勃律。”蘇毗女王淡淡道,“所以我才發動這一戰,只不過以自身為餌,將松贊干布的大軍拖在此地,換其他國人能順利抵達勃律而已。我如今已經年有五旬,高原苦寒,壽命短暫,我又患了重疾,原本活不了太久,能以我這一身,換蘇毗國重新立足,於願足矣。一戰的勝敗,自身的榮辱,又算得了什麼?”
她蒼涼地笑著,轉身離去。背影消失在帳篷之外時,仍有幽幽的聲音傳來:“人生短暫,瞬間哀苦老死,化作劫灰,連個痕跡都留不下來。和輪迴者比較起來,到底誰更幸福?”
見完蘇毗女王,此間的事便算了了。玄奘向松贊干布告辭,松贊干布有些不捨:“法師,松贊正好有一事要請教。”
“陛下請說。”玄奘道。
“我有一大心願,”松贊干布道,“如今我吐蕃已經一統整個高原,卻尚未有自己的文字,因此前幾年,我曾經兩次派遣大臣,攜帶黃金、金沙等財物,希望能學習天竺的文字,創造吐蕃文字,然而有些人為魔鬼所阻,有些人因為酷熱而亡,還有些人則不曉梵語,只好回來了。我一向聽聞法師的聲名,知道您不但是大唐的高僧,更精通梵語,能以梵語寫作經論,實在是一等一的高僧大德。若是可以,松贊願意供奉法師常住邏些城,教授梵語,為我吐蕃製作文字。不知法師意下如何?”
玄奘頓時有些為難,想了想:“不瞞陛下說,貧僧此次來到吐蕃,是為了替戒日王辦一件事,此事辦完,必須要返回曲女城。”
“那不急,我可以等待法師。”松贊干布快樂地說,“只要法師能在我有生之年來到邏些城,我就於願足矣。”
玄奘只好明確表態:“陛下盛情,貧僧感激不盡。只是貧僧在天竺遊歷十餘年,蒐集經卷數百卷,為的是有生之年能返回大唐翻譯經典,造福眾生。如今貧僧四十有二,尚不知壽命幾何,等返回曲女城之後,貧僧就要向戒日王辭行,回國翻譯經典。”
松贊干布遺憾不已。
“陛下,不如這樣。”玄奘道,“您可選派一些人到天竺去,貧僧將他們引薦到那爛陀寺學習梵文。”
松贊干布這才高興起來,連連感謝。兩人約定,等松贊干布挑選好學習梵文的人選,就送到曲女城,請玄奘找人教授他們梵文。
在一個清晨,朝陽映照雪山的時刻,玄奘帶著王玄策、那順離去。回去的路要順暢許多,松贊干布送了大批的駱駝和馬匹,以及一應物資,三人免了飢寒之苦。但過了迦溼彌羅國,玄奘卻改道向東。
“師兄,咱們這是去哪兒?”那順問。
“去天竺國,曲女城。”玄奘道。
“去曲女城作甚?”那順不解,“咱們不是要回犍陀羅找蓮華夜嗎?”
玄奘溫和地望著他,說:“那順,蓮華夜的上一世,先是做了蘇毗小王,享盡萬千寵愛,隨後淪為妓女,之後遇見王增,成為王妃,這都一一應驗了。那麼,她最終的死亡,必然是被殺。所以貧僧想來,王增的王妃之死,恐怕會與戒日帝國有關。咱們便去那曲女城調查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