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講完半晌,眾人沉默無言,好半晌,大麻葛才問:“法師,為何提婆達多臨終前的話難以理解,似乎有深意?”
玄奘想了想:“他要走的路曲折險惡,或許只有佛陀能明白吧!就像您面前的娑婆寐尊者,他如今在走的路,貧僧也看不懂。但我想,他一定有他的執著。”
“你——”娑婆寐吃了一驚,深深凝望了玄奘一眼,卻彷彿不願提及,“好了,無論如何,老和尚已經探究出了蓮華夜和那順的前世之謎,這場賭局該了結了吧?”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來,眾人只覺脊背冷颼颼的,似乎有一團不祥的陰風席捲四方。伊嗣侯三世的表情甚是猙獰、羞辱、不甘、絕望、憤怒、迷茫,不一而足,他定定地望著眼前的佛塔,一言不發。眾人誰也不敢再說什麼,靜靜地等著,都知道他只要一言出口,極有可能會爆發一場慘烈的戰爭。
“不!”大麻葛忽然道,“這蓮華夜輪迴三十三世,你只不過探究出了她的第一世,也敢說贏了賭約?”
娑婆寐惱了:“源流已經探究清楚,難道你要老和尚將她的每一世都一一打撈出來麼?”
“那倒不用。”大麻葛冷笑道,“中間的過程我可以不看,只需你將她最後一世探究出來,我們便認輸!”
娑婆寐愣了,望著伊嗣侯三世:“陛下,您也是這個意思麼?”
伊嗣侯三世沉默很久,點了點頭:“大麻葛的意思,就是朕的意思。”
娑婆寐輕輕吐了口氣,道:“老和尚倒不是怕難,而是此事太過簡單。”他轉身望著蓮華夜,“那便說說你的最後一世,也就是上一世。你到底是何人?”
蓮華夜愣了一下,眼神中流露出恐懼,喃喃地問:“當真要我說嗎?”
“若是覺得不便,你可以不說。”玄奘溫和地說。
娑婆寐惱了:“大乘天,勝敗在即,你切莫攪擾,說!”
蓮華夜點點頭,正要說話,忽然她的身上冒出一縷縷的白色煙霧。那股煙霧彷彿從她體內散出,透過衣物冒了出來。就彷彿體內充滿了溼潤的柴草,正在艱難地燃燒。眾人都怔住了。
“蓮華夜,你沒事吧?”那順想要衝過去,卻被娑婆寐一把拉住,他神情凝重,搖了搖頭,“你且不要驚慌,看看發生了什麼事。”
玄奘沒有作聲,也靜靜地看著,但更多的注意力卻放在周圍眾人的反應上。只見蓮華夜身上的煙霧越來越多,那煙霧似乎充滿一種迷亂的氣息,稍微吸入一口便頭昏腦漲,昏昏欲睡,眾人急忙掩住口鼻。
“我這是怎麼了?”蓮華夜茫然地看著自己的身體。
這時煙霧越來越多,越來越濃密,彷彿一隻巨大的白色蠶繭,裹住了她的全身。眾人已經看不清蠶繭中的蓮華夜。
“那順,救我——”蓮華夜忽然一聲慘叫。
那順大叫一聲,甩開娑婆寐衝入煙霧,但瞬息間,眾人卻看見那順從煙霧的另一端衝了出來。煙霧中竟然空空如也!
那順伸出雙手,迷茫地看著自己的手,那手上卻沾染了幾縷煙霧,輕輕一吹,煙霧消散無蹤。
“蓮華夜?”那順回過神來,反身衝入煙霧四處亂抓,瞬間把煙霧攪得七零八散,最終煙霧散盡,眾人只看見那順呆愣愣地站在宮室中央,蓮華夜,在剎那間消失無蹤。
“師兄,師兄!”那順惶恐地哭著,“蓮華夜不見了——”
玄奘也震驚不已,他走過去揮開嫋嫋的白霧,仔細檢視。目光從在座的各人臉上一一看過,震驚,疑惑,呆滯,不一而足。娑婆寐凝望著他,與他默默對視。
玄奘的心慢慢涼了下來,他拉起那順,溫和地道:“放心,只要她還活著,貧僧就一定能幫你把她找回來。”
那順激動地握著他的雙肩:“師兄,哪裡能找到她?告訴我,上刀山下火海我都去!”
“我們去蘇毗女國。”玄奘道。
那順愣了,連娑婆寐和伊嗣侯三世等人也愣了。
“蘇毗女國?”那順詫異,“蓮華夜雖然在那裡出生,可是——”
玄奘止住他:“那順,聽我的。咱們走吧!”
“蓮華夜——”那順淚流滿面,撲通跪倒在地上,“無論你在哪裡,無論是被誰抓走,你都不要害怕,哪怕我窮盡一生,也要重新找到你!”
玄奘和那順出王城東門而行。一匹白馬,一匹駱駝,行走在印度河的波光和樹影之中。那順騎在駱駝上,一步三回頭,此時富樓沙城已不可見,樹影遮蔽,山脈層迭,偶爾有炊煙升起,飄搖在天際,似乎是一頭秀髮,在人的相思中嫋嫋不散。
“走吧,或許回來時,一切已然不同。”玄奘沒有回頭,策馬而行。
“師兄,蓮華夜明明是在犍陀羅的王宮內失蹤,您為何要去蘇毗女國尋找她的出生地?”那順催動駱駝跟了上去,詢問道。
玄奘沉吟片刻:“犍陀羅王宮內,迷霧重重,貧僧不敢去捅破這層紙,只好另闢蹊徑。再說了,貧僧認為所謂的手段、過程,甚至失蹤地點都無足輕重。真正重要的,是她為何會失蹤?如果蓮華夜的失蹤是人為,此人眾目睽睽之下大費周章將她擄走,必定是不想讓她說出那句話。”
“哪句話?”那順問道。
“她的上一世,到底是何人。”玄奘道。
那順恍然大悟:“所以師兄您才要去蘇毗女國,尋找她的家鄉?對,她從小在那裡長大,身世既然如此奇異,當地人肯定有所瞭解。”
“是啊!”玄奘點頭,“如果知道她上一世是何人,我想,擄走她的人就呼之欲出了。”
此地距離蘇毗女國兩千裡,渡過印度河之後,折向北,進入烏仗那國。烏仗那國內河谷交錯,盛產花果,尤其是葡萄,行走過城池與村落,路邊葡萄藤密佈,更有各種鮮花果樹,交織輝映在雪山河流之中。
烏仗那國往北,就是迦溼彌羅國。這是天竺西北境的一個大國,已經深入雪山之中,方圓七千裡,群山環繞。國內山嶺峻峭,雖有路徑,卻狹窄盤繞於群山之中;山中氣候森寒,雖然是春三月的時節,卻飄舞著白雪。玄奘和那順用毛氈裹著全身,連馬匹和駱駝也蓋上,整個人伏在駝馬的背上,在荒涼的雪山間跋涉。
行了有十餘日,才算越過雪山,進入迦溼彌羅國的腹地,氣候也溫和起來。路上偶爾能遇上商旅。玄奘向他們打聽東女國的路徑,商旅告訴他們,往東北走六百里,過喀喇崑崙山的山口,就是東女國。
“不過,東女國已經西遷了。”商旅道。
玄奘吃驚:“為何會西遷?”
“法師有所不知,近些年吐蕃國崛起,吐蕃國的松贊干布征服象雄之後,就對東女國發動了進攻。去年,攻滅了東女國的都城,東女國向西遷到了勃律一帶。”那商賈道,“法師一路可要躲避兵亂,喀喇崑崙山口以北,就是東女國和吐蕃的戰場,時常有亂兵劫掠。”
玄奘謝過,繼續北行。
“師兄,東女國已經被擊潰,咱們還能找到蓮華夜的故鄉人嗎?”那順問道。
玄奘沉默片刻,望著茫茫雪山嘆了口氣:“貧僧十四年前離開大唐,這一路行走一百一十國,求取真經。一路上風霜跋涉倒也罷了,有時也會遇見那詭異離奇之事,雖然與佛法無關,貧僧卻從不曾繞道而過,總是要探究源流,弄個清楚明白。那順,你可知道原因?”
“難道是師兄的好奇心太盛麼?”那順道。
玄奘啞然失笑,道:“若要紙上尋佛法,筆尖蘸幹洞庭湖。佛法與真意,從不會記錄在紙上,要靠你自己去探尋,去開悟。貧僧的西遊,就是這樣的一條路,無所謂開始,無所謂終結,也無所謂能否找到,只是用盡一生,去體悟這大千世界展示在我面前的一纖一毫、一花一葉。所以,那順,既然有了腳下的路,那就不要猶豫,也不要懷疑,只管走下去便是。”
北行六七百里,又進入大雪山中,這座雪山更為宏大,如同金字塔般聳立天際,山峰兩側的路徑都被冰川覆蓋,山上終年積雪,山路溼滑陡峭,有些路段還積雪數尺。駱駝和馬匹都有些打滑,玄奘在駝馬的四蹄上包上麻布,到了陡峭的雪嶺,便自己攀爬上去,取出特質的長鐵釘,釘入冰雪之中,繫上長繩拋給那順,讓那順拴在駱駝和馬匹的韁繩上,然後兩人合力,把一駝一馬給拽上來。
“師兄,你這法子真是不錯。”那順讚歎道。
“貧僧這些年經過幾十座大雪山,早年翻越大凌山時,山路積雪,有好幾人掉下山嶺,所以貧僧就做了這些東西,不想有人再次喪命。”玄奘道。
再往前走,就是喀喇崑崙山口。路上遇見了一些商旅。這些商旅運送的可不是普通的貨物,而是奴隸。用一根粗繩子捆綁住十餘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前面有人騎在馬上牽著。這些奴隸衣著單薄,蓬頭垢面,目光呆滯地在冰雪上逶迤而行。
玄奘一詢問,才知道這些人是吐蕃俘獲的東女國俘虜,被這些商人購買,運往天竺販賣。兩人默默地望著這隊奴隸在雪山中走遠,那順兩眼通紅,說道:“蓮華夜就是這樣來到天竺的嗎?師兄,我真恨自己,為何會讓她受了這樣的苦!”
玄奘只有默默地嘆息,繼續前行。
過了山口,天氣暖和起來,雪山被拋在了身後,眼前是蒼茫的原野、碧草、雪山和湖泊。藍天蒼翠欲滴,無瑕的湖泊倒映著藍天,分不清哪裡是天,哪裡是地,時而有羚羊群在碧草藍天下跳躍而過,帶動起伏的長草,是這凝固的天地間唯一的掠影。
玄奘二人找到一條商路,開始向西去尋找東女國的痕跡。兩百里之後,他們在一座鏡子般的湖泊邊走過,翻上碧草覆蓋的山岡,赫然便驚呆了。眼前的谷地中,無窮無盡的大軍正在廝殺,覆蓋了山谷平原。
距離有些遠,聽不見戰士的吶喊、戰馬的嘶鳴和死者的慘叫,只有一縷縷刀光映照落日,掃過玄奘的眼前。雙方大軍中間是步兵肉搏,在山岡上望去,似乎是密密匝匝的蟻群交織在一起,互相拿著刀劍砍殺,長矛捅刺,雙方的戰陣被一層層削薄。步兵陣之外,則是雙方的騎兵角逐,無數的騎兵往復衝刺,如同一道道黑色的浪潮互相碰撞,濺起的無數浪花裡,是無數條人命在黯然離去。
兩人看得呆了,玄奘默默唸著往生咒,那順卻不以為然:“師兄,他們信的是外道,你的往生咒超度不了他們的。”
“大千眾生,無不可超度之人。”玄奘道。
他正要再說,忽然身後響起雜沓的馬蹄聲,兩人回頭望去,只見一隊吐蕃騎兵斥候呼嘯而來。這群吐蕃斥候長袍窄袖,辮髮,勒著紅抹額,在雙頰和額頭塗著赭面。到了近前,先是兜馬繞二人轉了一圈,二話不說張弓搭箭,森寒的箭鏃射在了二人腳下。兩人不敢再動,只聽那群騎兵呼喝著什麼,策馬繞著二人轉圈。他們說的是吐蕃語,玄奘聽不太懂。
那順行走商旅,卻懂一些,低聲解釋:“他們認為咱們是東女國的奸細。”
玄奘低聲道:“你告訴他們,咱們是從天竺來的。”
那順用不太流利的吐蕃語告訴那群騎兵:“尊敬的雪域雄鷹,我們是來自天竺的僧人,您眼前這位,就是五天竺最具聲名的大乘天,前來拜見貴國的贊普……”
那群騎兵應該是聽懂了,兩名首領商量一番,將二人裹挾在中間,一路疾馳,前往山谷中的一處高地。高地周圍帳篷林立,無數的吐蕃戰士進進出出,運送箭鏃、盾牌以及拋石兜、圓形石彈等物資前往戰場,又有無數的傷兵被運送回來,塗著赭面的苯教經咒師一邊敷著草藥,一邊唸咒,幫他們治療。整個營地亂糟糟一團。
那群騎兵斥候帶著他們進入營地,迎面碰上一名東本1,正率領一支千人騎兵前往戰場支援。東本見他們帶了個僧人,詫異地詢問之後頓時惱怒起來:“達赤,我看你是要吃鞭子!贊普的兩隻眼睛像雄鷹一樣關注著戰事,你弄些亂七八糟的人來打攪他,他非砍了你的頭不可。先把這僧人關起來,等打敗蘇毗女王再說!”
那個叫達赤的斥候不敢再說,將玄奘二人帶到營地後面,關在了犛牛棚裡。這裡的犛牛是作為肉食屠宰的,周邊不遠處,就有一群奴隸在屠宰犛牛,剝皮取肉。玄奘鬱悶無比,語言又不通,只好在犛牛棚裡打坐。
也不知過了多久,就聽見遠處傳來無數人的歡呼,彷彿天崩地裂一般。兩人正詫異,只見一個奴隸滿臉喜色,踉蹌著跑進來,大聲吼叫:“勝了!我們俘虜了蘇毗女王!”
一群奴隸狂呼起來,扔掉手裡的屠刀,載歌載舞。玄奘看得搖頭不已,那順卻擔憂:“師兄,連女王也被俘虜,看來東女國完了。”
“是啊!”玄奘也感慨,“這些年東女國被吐蕃一再擊潰,原本覆滅也只是在旦夕之間。”
“那要是這樣,想打聽蓮華夜的訊息,豈非更加艱難?”那順擔心。
玄奘想了想:“走一步算一步吧。”
兩人正在聊天,突然那個叫達赤的斥候跑了進來,操著生疏的梵語道:“你便是那個天竺來的僧人?”
“正是貧僧。”玄奘合十。
“有一位貴人要見你。”達赤說著開啟犛牛棚,將他們放了出來。
玄奘鑽了出來,問道:“可是你們贊普?”
達赤不搭理他,帶著他們徑直走出屠宰場,進入營地中央。勝利的吐蕃人正在返回營地,一個個渾身鮮血,卻滿臉亢奮,連臉上的赭面都給鮮血沖淡了。更有一些經咒師唱著古老的祭祀詞,載歌載舞。
在回營的吐蕃人後面,則是大批的東女國俘虜,有男有女,渾身是血,用繩子捆成了一串,被吐蕃人牽著。這些吐蕃人一邊用鞭子狠狠地抽著,一邊大聲用簡單的梵語斥罵。東女國語屬於梵語系,和吐蕃不同,兩國交往上千年,因此即使普通的吐蕃人也懂得幾句梵語。有些性情激烈的女子不甘受辱,大聲回罵著,反而那些東女國的男子卻一個個畏畏縮縮,垂頭喪氣。
“連你們蘇毗女王都被我們俘虜了,你們還有何驕傲可言?”吐蕃士兵嘲笑道。東女國的女子聞言頓時大哭起來,在吐蕃人的驅趕下,被押送到了俘虜營地。
玄奘默默地看著,跟隨達赤繞過重重崗哨,來到大軍拱衛的一處高地。這裡是吐蕃贊普和王族的住處,營帳高大華麗。達赤稟告上去,一名內相從營帳中走了出來,帶著玄奘和那順來到一座最豪華的營帳前,走了進去。
這個營帳極為巨大,足可容納數百人。此時在營帳深處,正掛著一幅巨大的犛牛皮輿圖,十幾個吐蕃貴族圍著兩個身穿便袍的年輕男子,正在輿圖前商議。
“擊敗東女國之後,吐蕃的疆域向西已經與大小勃律接壤,若能吞併大小勃律,則向北可入西突厥,向南可入吐火羅區域。贊普扼守天竺、波斯、西突厥三大帝國的要道,能成不世霸業。”其中一位年齡大一些的男子說道。竟然是正宗的唐腔,還帶有洛陽口音。
“正是,正是。”那個年輕男子擊掌讚歎,“等擊敗大小勃律,我吐蕃就能進入于闐,直接深入西突厥的腹地!屆時,吐蕃將能與大唐會獵西突厥,真是人生快事!”
內相等了片刻,見兩人還在談論,只好上前撫胸鞠躬,低聲稟告:“贊普,王貴人要的那名天竺僧人帶來了。”
“來了嗎?”那名年齡稍大的男子轉過身,隨口問道。他一轉身,看見了玄奘,頓時驚呆了,玄奘也目瞪口呆。
“玄奘法師!”
“王玄策!”
原來此人正是大唐不良人的賊帥,公開身份是太子右衛率府長史的王玄策!貞觀三年,玄奘出關西遊,遇見大衛王瓶的詭異事件,背後正是王玄策代表大唐在和西突厥、西域諸國角力。二人也算是同甘苦共患難了。十幾年沒見,王玄策已年近四旬,儒雅不羈的臉上有了些歲月的沉澱,更顯沉穩。他身上還穿著大唐的緋色官服,腰裡掛著銀魚袋,混跡在這群吐蕃貴族中間,顯得格格不入。
兩人呆呆地對視著,忽然王玄策爆發出一陣暢快的大笑,快步衝過來向玄奘見禮:“法師!法師!您難道有神足通嗎?我找天竺僧人就是要打聽您的下落,您卻直接到了我的眼前!”
“王長史,你卻為何在吐蕃人這裡?”玄奘更迦納悶,“又為何要打聽貧僧的下落?”
王玄策愣了愣神,忍不住苦笑,道:“法師,都是因為您啊!來來來,我先介紹一下,這位便是吐蕃的贊普松贊干布。”
這時玄奘才注意到旁邊梳著辮髮,戴著塔式纏頭,唇邊兩撇髭鬚的年輕男子,無他,此人太年輕了。
事實上,此時松贊干布年僅二十四歲。他十三歲時,父親朗日松贊因為雅隆部落的舊臣、新臣之爭,而被舊臣毒死,剛剛一統的吐蕃帝國轉眼就有崩潰之勢,內有雅隆舊臣、王后一族的反叛,外有象雄和蘇毗國舊部捲土重來。松贊干布即位後,勵精圖治,組建了一支萬人軍團,三年征戰,將毒殺父親的雅隆舊臣斬盡殺絕,平定內亂。他精力旺盛,雄才大略,先是以繳納貢賦的方式收降了蘇毗國的舊部,然後殺象雄王李聶秀,迫得東女國再度西遷,統一了整個高原。隨後他遷都邏些城,擺脫了雅隆舊臣對政權的控制,國勢蒸蒸日上,前幾年,更是擊敗了党項、白蘭羌、吐谷渾,雄霸高原。
松贊干布也一直在打量玄奘。王玄策一到吐蕃就四處找來自天竺的商賈和僧侶打聽,松贊干布也打聽過,不但知道這個僧人和李世民的關係,更瞭解玄奘在天竺的名聲。玄奘辯難五天竺、尊號大乘天的事蹟,也一直為松贊干布所欽慕。此時一見玄奘的風采,松贊干布只覺更勝傳聞。
松贊干布笑道:“法師的聲名,即便我偏處高原,也一向久聞。沒想到今日竟能見到法師駕臨,真是不勝歡喜。”
松贊干布命人撤去輿圖,擺上酒食招待玄奘和那順,他親手在牛角杯裡盛滿了葡萄汁敬獻給玄奘,極為恭敬。
王玄策問道:“法師啊,您是為了何事來到吐蕃的?”
玄奘看了他一眼:“那麼,王長史又是為了何事來此?”
“我啊?”王玄策苦笑不已,“我是被皇帝陛下攆過來,給您當徒弟的。”
這回輪到玄奘張口結舌了:“給貧僧當徒弟?此話怎講?”
王玄策苦笑著將事情的經過講述了一番,玄奘感動無比,他和李世民的交集並不多,只是在霍邑的地下泥犁獄中與崔珏周旋,救了李世民一命,事後才知道其實李世民早已洞悉。但李世民一直對他禮遇有加,尊崇無比。
“能得陛下如此,貧僧銘感五內。”玄奘朝著東北方向合十禮拜。
“唉。”王玄策卻嘆息,“法師您說我能怎麼選呢?誰願意去莫賀延磧吃流沙?正好文成公主下嫁贊普,我便隨江夏郡王的送親使團來了吐蕃。我在吐蕃已待了數月,只要有天竺來的商旅就打聽您的訊息,沒想到今日您竟然出現在此處!看來,這也算是我的佛緣。”
王玄策站了起來,畢恭畢敬地跪拜在地:“弟子王玄策,奉皇命拜師。懇求法師剃度。”
松贊干布呆住了:“等等,王長史,你真要出家不成?”
“不出家又能如何?”王玄策也滿心不樂意,“皇命難違啊!”
“可……”松贊干布有些凌亂,“王長史,你雄才偉略,運籌帷幄,乃是將相之才,怎麼能出家做個僧人呢?”
“不然又如何?”王玄策問他。
松贊干布也不知如何是好了,求助地望著玄奘。玄奘想了想,問:“王長史,陛下可曾剝奪了你的官職?”
“不曾。”王玄策道。
“既然如此,貧僧也不能為你剃髮。但皇命不可違,你就不剃髮,受五戒,且做個居士吧。”玄奘道,“貧僧當年曾經有兩個弟子,大弟子阿術、二弟子麴智盛,你都認得。從今以後,你就是貧僧的三徒弟,且賜你法號,悟淨。”
王玄策大喜,當即跪拜在地:“師父,悟淨作何解釋?”
玄奘道:“你思慮過重,心猿不定,何時悟得清淨法門,何時便是大覺悟之日,貧僧便放你歸去,重入朝堂。”
“怕是永難歸去了。”王玄策嘆著氣,除掉幞頭,披散了頭髮,玄奘向松贊干布借一個箍給他攏住頭髮。松贊干布很豪爽,當即找了一個金箍送給王玄策,說:“王長史,你們師徒遊歷四方,若是三餐難繼,便把這金箍賣了,也能換些米糧。”
這席話說得王玄策險些流淚,堂堂大唐從五品官員,從此便是佛門中人了。根據居士五戒,不殺生,不偷盜,不邪淫,不妄語,不飲酒。前三條倒也罷了,不妄語,那讓堂堂不良人的賊帥如何施展合縱連橫的大國之策?不喝酒……王玄策預感到自己悽惶的日子即將來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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