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女城中,戒日王仍然對玄奘保持著尊重,靠近皇宮有一座戒日帝國的皇家寺廟,以戒日王的姓氏“伐彈那”命名,稱為伐彈那王寺。為了表示尊崇,戒日王請玄奘暫住在伐彈那王寺之中。
這一夜,卻有客人來訪,玄奘命王玄策將人迎了進來,不禁有些意外,竟然是伊嗣侯三世。
“怎麼,法師覺得很意外嗎?”伊嗣侯三世笑道。
“確實有些意外。”玄奘急忙請伊嗣侯三世坐下,“陛下不是和戒日王在談判嗎,為何有閒暇來找貧僧?”
“和戒日王談完了。”伊嗣侯三世嘆息道。
“結果如何?”玄奘急忙問。
伊嗣侯三世搖頭:“戒日王最終同意接受我波斯殘族,然而要求我們遷入中天竺,並且打散聚居,群居的人不得超過五萬。除了每年要繳納大筆的賦稅,還要求抽調一萬人編入戒日帝國的軍隊中。這些條件朕無法答應,因此就談崩了。明日朕就返回犍陀羅。”
玄奘不解:“既然能有個活路,為何不答應呢?”
“法師是不知道,”伊嗣侯三世苦笑,“倘若朕答應他的條件,那就是把波斯子民帶進了火坑。我們就成了一頭頭牛,供他驅策鞭打,敲骨吸髓,還要去沙場給他充當肉盾。朕朝思暮想,是為了給子民尋找一個棲息的家園,朕夢想中的家園可不是這個樣子的。”
玄奘沉默了很久:“回去後,陛下打算如何做?”
伊嗣侯三世露出迷茫,然後苦笑著:“朕其實是來找您的弟子,悟淨法師的。”見玄奘有些詫異,伊嗣侯三世繼續詢問道,“聽說悟淨法師是大唐的官員?”
王玄策唉聲嘆氣:“東宮右衛率府長史,從五品。”
“那又為何做了僧人?”伊嗣侯三世問道。
“陛下思念師父,小和尚我又恰好犯了錯,承蒙陛下看得起,命我來照顧師父。”王玄策解釋,“我和師父約定,若是朝中有事,我就可以迴歸朝堂。”
“貧僧這麼說了嗎?”玄奘淡淡地說。
王玄策裝傻:“哦?難道我記錯了,師父您當時怎樣說的?”
玄奘不理他了,轉向伊嗣侯三世:“這個人膽大包天,大唐皇帝也只是讓他來收收性子罷了。”
“膽大包天,才能在這亂世中游刃有餘啊!”伊嗣侯三世感慨,“朕的性格,若是做守成之主,還能勉力支撐,在這亂世之中,真正如土雞瓦狗一般。悟淨法師,在你看來,我波斯的困境,可有什麼解決之道?”
“沒有。”王玄策立刻道,“無解死局。”
伊嗣侯三世苦澀:“連你也這麼看麼?”
王玄策點頭:“陛下身在網中,西有大食,東有天竺,北有吐火羅和西突厥,若不跳出這網罾,那就是他人砧板上的肉。只是何時吃掉罷了。”
伊嗣侯三世眼睛卻是一亮:“難道朕可以跳出這網罾麼?”
“可以,只是不知道陛下是否有這個勇氣。”王玄策道。
伊嗣侯三世深深鞠躬:“請法師教我!”
王玄策笑了笑:“不知道陛下對大唐和西突厥的局勢可瞭解?”
“所知不多。”伊嗣侯三世道。
“十一年前,大唐攻滅東突厥之後,始畢可汗的兒子欲谷設逃奔西突厥,趁著統葉護可汗死後西突厥陷入紛爭之際,積蓄起了自己的勢力,向東襲擾大唐邊境,向西攻打西突厥原有勢力,試圖一統西突厥。前年他擊殺了同俄可汗。去年,同俄的兒子繼位,又被他擊敗斬殺。同俄的侄兒薄布隨後被立為可汗,雙方如今正在鏖戰不休。”王玄策說起政治局勢,如數家珍,“去年我大唐攻滅高昌國之後,成立安西都護府,正在與薄布一起剿滅欲谷設。在下以為,這個局勢,正是陛下您的用武之地!”
“哦?”伊嗣侯三世沉吟,“我波斯如何做?”
“簡單。”王玄策打了個響指,“陛下真正應該做的,不是東進,而是北上。因為東進,您面對的是敵人,北上,您面對的是朋友。若是陛下北上經過吐火羅,進入西突厥大草原,聯合大唐夾擊欲谷設,陛下想象一下,會是什麼景象?”
伊嗣侯三世陷入沉思,半晌不語。玄奘也不理會,任憑這個弟子舌燦蓮花,遊說波斯皇帝。
“您是說,若是我波斯能配合大唐剿滅欲谷設,就能進入大唐避難麼?”伊嗣侯三世問道。
王玄策連連搖頭,嘆息道:“陛下,您不要總想著避難好不好?您是帝王,何必非要託庇於他人羽翼之下呢?等到我大唐一統西域,您得到的,是吐火羅!”
伊嗣侯三世霍然一驚,呼吸都粗重了:“吐火羅?朕能得到吐火羅?這怎麼可能?”
“為何不可能?”王玄策道,“如今吐火羅的軍隊都已經被薄布抽調,北上參戰去了,整個吐火羅國內空虛。您要想進入西突厥,勢必要閃電行軍,一舉佔領吐火羅,這才能突然插到欲谷設的後方,配合大唐給他致命一擊!薄布尊我國皇帝為天可汗,您又為我大唐立下大功,在我大唐的支援下,區區一個吐火羅,誰敢跟你搶?”
伊嗣侯三世驚喜交加:“法師說得不錯,朕也知道吐火羅國內空虛,只是忌憚西突厥的勢力,不敢貿然佔據。若是大唐願為朕撐腰,朕有十足的把握,一舉將之拿下!”
“不錯。”王玄策這才笑了,頗有些孺子可教的嘉許,“吐火羅的地勢陛下肯定了解,山嶺重迭,易守難攻,尤其是你背靠大唐,能源源不斷得到物資,哪怕大食人千軍萬馬,他又能奈你何?這是不是比你強行東渡,與戒日王廝殺要好得多?”
“沒錯!”伊嗣侯三世興奮得臉色漲紅,急切道,“法師,您可否稟報大唐皇帝,我波斯人願意配合!”
“可……”王玄策為難地看了看玄奘,“我正在給師父做徒弟,怎麼能擅自回長安呢?”
玄奘早就看出了他的心思,不理會他。
伊嗣侯三世哀求地望著玄奘:“法師……”
玄奘嘆了口氣:“修道,修的是一顆心。悟淨,你既然心在廟堂,貧僧也不阻攔你。”
王玄策正色道:“師父,弟子奉旨出家,自然心在佛門,您千萬莫要誤會。”
“既然如此,那就繼續跟著貧僧修行吧!”玄奘道。
王玄策急忙改口:“呃……弟子剛剛悟到一個道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眼下這六十萬波斯人顛沛流離,無處可歸,弟子若能給他們另找出路,避免這場戰爭,豈非比造了七十級浮屠還有功德?菩薩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所以弟子決定,我寧可不當這和尚,也要幫波斯人完成這樁使命!”
玄奘靜靜地望著他,神情從容平淡。王玄策給他盯得發毛,垂下了頭。
玄奘道:“好,你去吧!”
“真的?”王玄策驚喜交加。
玄奘點點頭:“貧僧會寫一封手書,說明詳情,你帶給皇帝陛下,他自然便不會怪你擅離之罪。”
王玄策這才真有些羞愧了,面對玄奘的光風霽月,自己耍的小手段和小心機讓他不禁汗顏。
王玄策拜服於地:“弟子……多謝師父成全!”
王玄策和伊嗣侯三世於是秘密協議,當天晚上,王玄策隨同伊嗣侯三世回到館舍,兩人共同擬定了國書,以漢文和波斯文謄寫兩份,用印之後以火漆密封,交由王玄策藏好。
伊嗣侯三世握著王玄策的手,千叮嚀萬囑咐:“王長史,朕六十萬子民的生死前途,就交付給您了!若是能得大唐庇護,朕向馬茲達神發誓,我波斯族人永生永世為大唐藩屬。”
“陛下放心,大唐和波斯一向交好。有您的承諾,我國皇帝定然相助!”王玄策慨然應允,“在下此去,必然不辱使命!”
伊嗣侯三世鄭重道:“這不是帝王的承諾,而是誓言!”
伊嗣侯三世親自送出門外,凝望著王玄策一人一馬消失在夜色中,深深地喟嘆。
軍團長赫倫和紐多曼走過來,赫倫喜悅地道:“陛下,您真的打算按照王玄策的計劃北上?”
“暫且作為一個希望罷了。”伊嗣侯三世淡淡道。
赫倫愣了:“難道您並未決定?”
“當然。”伊嗣侯三世道,“北上之路,哪裡有王玄策說的那般容易,無數關隘,每一處都會有意外。若是我們沒打下吐火羅,那麼連現在的容身之地都要丟掉。即使打下吐火羅,但最終西突厥內戰是欲谷設勝出的話,咱們將直面欲谷設的報復。即使一切圓滿,薄布擊敗欲谷設,可若是大唐軍隊沒有及時抵達,咱們又會面臨薄布的報復!所以,這僅僅是一個希望,僅僅是希望……”
伊嗣侯三世喃喃地說著,館舍中供著薩珊之火的祭壇,火焰熊熊燃燒,照耀著伊嗣侯三世的臉,那臉在火光的光暗之影中跳躍,映照悲傷,映照絕望。
翌日一早,夜三時。朝陽初升於恆河平原,玄奘將王玄策送出城門外。玄奘望著這個徒弟,說道:“臨別之際,貧僧不再多說,只告誡你一句:天道無情,視眾生如芻狗,可若是你把自己的同類人也當作芻狗,他日迴歸朝堂,位置越高,為禍越大。”
“師父,”王玄策苦笑,“可事實上,無論是我還是普通人,在帝王眼中都不過是芻狗。在大國爭鋒的夾縫裡,平民百姓連一根燒火的柴草都算不上,他們連收割都懶得,直接把你踐踏進泥地裡。”
“那麼你若是高官顯貴,也會把平民百姓看作燒火的柴草嗎?”玄奘嚴厲地盯著他。
王玄策沉默片刻,搖搖頭:“師父,您可經歷過隋末戰亂?”
“我比你還大十來歲,怎麼不曾經歷?”玄奘說。
“是啊!師父和我都是洛陽人,從楊玄感叛亂開始,洛陽大地戰火不停,王世充、翟讓、李密、竇建德、宇文化及,再加上當今皇帝,無數勢力圍繞著洛陽絞殺,屍橫遍野,整個河洛之間幾乎人煙滅絕。師父,我就生存在那種環境之下。”王玄策道,“師父,您可知曉一個孩子面對戰火和兵亂時的那種無力嗎?城頭王旗變幻,你方唱罷我登場,今日我家中住的是瓦崗軍,明日一開門,又是王世充的鄭軍,好容易在鄭軍刀下留得性命,一眨眼,唐軍又來了。所以,我無比感激大唐,是大唐結束亂世,給我以安定,給我以榮耀。弟子從小就立下誓願,我決不再任由他人擺佈,我要做一條泥鰍,遊行於列國的夾縫中,讓這些帝王的手,成為我的手,讓這些帝王的刀,成為我的刀!我今生誓死忠於大唐,可即便是大唐皇帝,也不能掌控我的人生。師父,弟子也有親情人性,可是談論此物實在奢侈啊,兩把刀鋒碰撞的間隙裡,容不下情愛之物。”
玄奘嘆了口氣:“有些事,是世態改變人心。貧僧也不強求,只希望你能多想想那些美好的情感,不要將它們踐踏。”
“弟子拜別師父!”王玄策跪下磕頭,與玄奘灑淚而別。
這些日子,他與玄奘倒是真正有了感情,不過向北走出一百多里,王玄策驅馬站在一座山崖邊,猛然摸摸自己的頭,居然還披髮戴著金箍,頓時懊惱地摘掉金箍,用盡全身力氣扔進了懸崖,然後用繩子將頭髮挽了起來。
他朝著山谷大聲呼喊:“我王玄策又回來啦!大唐!吐蕃!天竺!西突厥!大食!帝王們,你們顫抖吧——”
一腔憤懣發洩完,王玄策猛地想起來:“哎喲,我的金箍!金子啊!”
王玄策心疼完了,也無可奈何,只好策馬北行。這次沒有走原路,而是從曲女城向東北走,進入泥婆羅,翻過喜馬拉雅山,來到了吐蕃境內。
松贊干布聽說之後大喜,親自將王玄策迎入布達拉宮宴請。兩人盤桓幾日,王玄策辭別松贊干布,走上唐蕃古道,先是翻越終年風雪的唐古拉山口,進入青海。此時的青海在吐谷渾轄下,不過吐谷渾已經臣服大唐,王玄策拿出自己的銀魚袋,吐谷渾人盛情招待,負責一應所需。過青海之後已入大唐境內,沿著河西走廊,進入渭水谷地,盡頭處便是輝煌長安!
路上馬不停蹄,星夜兼程,行程三四個月,王玄策終於得見長安。從金光門入長安,躋身於熙熙攘攘的西市,他幾乎流下淚來。就因為喝醉酒,失手打碎琉璃盞,便被皇帝擲出長安,先是做送親使,後化身吐蕃謀士,攻滅蘇毗女國,正當胸中豪邁之氣抵達巔峰之時,卻做了和尚,跟著玄奘東奔西跑,顛沛流離。如今想來,王玄策只覺得如同一場夢幻。似乎昨夜醉酒平康坊,倚紅偎翠,肆意喧囂之後,一夢醒來,老鴇曰:王郎君,黃粱未熟,且再睡片刻。
想起平康坊,王玄策內心火熱熱的難熬,卻不敢造次,他如今差事未曾交卸,還算是使節。只好先到西市上吃了頓地地道道的長安美食,然後到禮部交卸差事,交付了出使時所持的半片魚符。禮部的官員詫異道:“王長史,去吐蕃的送親使團已經回來快一年了,您為何如今才到?”
說得王玄策兩眼潸然,但他去天竺尋找玄奘乃是李世民親自交付的使命,與禮部無關,也不好細說。作為不良人的賊帥,他和皇帝的溝通不用透過各部,另有渠道,當即透過秘書監上書,向皇帝述職。李世民當即宣王玄策到太極宮甘露殿覲見。
李世民上下打量他,道:“嗯,一年多的磨礪,性子倒沉穩了。王卿,你是否找到了玄奘法師?”
“臣去了天竺國,不但找到了玄奘法師,還拜他為師,追隨他遊歷天竺。”王玄策道,“臣向法師說明了陛下牽掛之意,法師向東北而拜,感念陛下深情厚誼。”
王玄策將玄奘挑戰五天竺高僧,辯難曲女城,最後被上尊號大乘天的事蹟說了一番,聽得李世民擊掌讚歎:“好和尚!朕果真沒有看錯,到底是佛門千里駒,揚名異域,宣我大唐國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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